2023年11月27日
第二折·未曾许,流离去
章尾郡始兴庄龙方大宅
炬焰再怎么明亮,总给人惶惶不安之感。炽亮的光源一旦随风晃动,人脸上的阴影也将大幅移位,仿佛人人面上飞来乌云,笼罩在阴翳之下。
此际玄氏众人的脸色,的确是不大好看。
大堂地面,平置的白布担架上覆着草席,席下的尸体不但已掀开辨认,鉴定时间还长达一个多时辰,浓烈的尸臭弥漫厅堂,却无人掩鼻呕吐,遑论离开。
主持这场鉴定的是玄氏一族的族首玄化,以“帝无眼”之名潜伏宫多年的玄四慧、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玄四忏等菁英无一缺席,可见事态严重。
“……是金阳没错。”
与族首玄化同辈的外堂统领玄通一挥手,命人将尸体抬走,取下塞在鼻孔里的避秽药丸,清了清喉咙。
“左大腿内侧的海棠叶形胎记,和胸口腰腹的十三处伤疤,都可证明身份。贼人虽砍了手掌,不想掌间的厚茧分布暴露身份,但金阳左腕曾受伤留疤,断掌之人没切干净,那疤还留了点于近尺骨处,若是由他人伪装,大可直接切上来分许,避过这一处,是贼人疏忽了。”玄化点点头,沉吟道:“玄金阳在飞鹅山蹲点,失去联络足足有大半个月,咱们的人才在长桥驿北坡发现吊尸,还有身上的白绫。按阿兄的意思,这是宫之人干的?”一指桌顶,染满血污的长绫上,写着“犯我龙庭,唯死而已”八个斗大的血字。
那眼狠戾的精壮少年玄四忏冷哼一声,满脸的鄙夷。
“要咱们信是宫干的,也他妈太糙了。这帮人当玄氏是白痴么?”众人闻言皆笑。这屋里全是玄化的人,玄通老脸挂不住,本欲再分说,却被狠笑的玄四忏盯得心里发毛,想到舞燕公就在这宅邸某处,指不定也正盯着自己瞧,登时气沮,低道:“移祸江东而已。雕虫小技,谁人看不透?”贼人剥去玄金阳面皮,砍断手掌,是在他断气后才做的,从断面和放血的程度足可判断;但吊尸留书还切掉其阳物,便是赤裸裸的挑衅了。在几乎已算宫范围的长桥驿弃尸,则是明显的驱虎吞狼。
玄金阳是当日驰援宫的高手之一,且一直待在本队,宫高层记得此人,选为警告玄氏不得在左近出没窥伺的儆猴之鸡,真要说也合乎情理的。只是连玄四慧也不支持玄通的推论。
“……宫不是这样做事的,他们没这么笨。”玄四慧淡然道:
“这样说对金阳兄有些抱歉,但折损一人,玄氏不痛不痒,我们现在的软肋在章尾郡,就在这片新领地里,有一百种法子能让玄氏头痛已极,从而投鼠忌器,还用不着干这些脏活。龙庭山本就不擅长这些,何苦自曝其短?”玄化仍是点头,仿佛谁说他都觉得有理,顿了一顿,又问玄四慧:“若不是宫,会是谁干的?”玄通哼笑:“你道他真有天眼通么?这便知是谁?”玄四慧笑道:“大伯容禀。凶手弃尸于长桥驿北坡,显然清楚我方巡弋范围的极限;毁容断掌,却留下胎记刀疤,表示对方正欲我等认出是玄金阳,而非想掩饰身份,否则一把火烧了埋于某处,岂非更加省事稳妥?毋须多费工夫。
“这具尸体只有一处不自然,便是切了金阳兄的下身之物。此举看似挑衅,但再挑衅也比不上血字留书的白绫;非得如此,或为抹除凶手所遗的痕迹,白绫血书才是掩饰。
“万一我等被血书挑动,去寻宫晦气,自是极佳,但凶手原本就不认为会轻易得逞,添上白绫这束柴薪,只为让‘死后去势’有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其目的正是想让我等忽略去势的蹊跷。”玄通不想显得自己被后辈三言两语说服,冷道:“金阳一向管不住下半身,若因女人贾祸,得此报复也不怪。”玄四忏抱臂斜睨着他:“你就派个管不住下身的去飞鹅山?”玄通的脸胀成了猪肝色,本应直斥他无礼,眦目的瞬间,仿佛被少年那实剑般的眸光透眼钉穿,强忍着没去掩摀,垂眸支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玄化皱眉:“四忏,别这么跟你大伯说话!”连连低头致歉:“阿兄对不住,我不会教孩子。”玄通拿不准他的心思,索性闭口转头,乘势避过玄四忏的锐目锋,心下不无庆幸。
玄四慧见无人再插口,才悠然续道:“按小侄想,玄金阳刀法不俗,兼且行走各地,见识广博,办事也是牢靠的。要拿下他,多半还得靠女人。
“凶手兴许是名女子,以美色诱之,在玄金阳下体留有痕迹,不得不灭证耳,唯恐被我等识破,才缠上移祸宫的血字白绫,弃尸于长桥北坡。
“此人知玄氏长期监控龙庭山,知定期巡弋的时间范围,毫不在乎宫与玄氏反脸,甚至就希望宫与玄氏反脸,且有一部会留下痕迹的独门媚功——”忽闭口不语,盖因瞥见玄化、玄通与几位耆老脸色微变,面面相觑,显是想到了同一处。
玄四慧其实毫无头绪。
他在飞雨峰渡过了迄今绝大部分的人生,连幺弟四忏都是在他离家后才出世,重归玄氏后,两人到现在都还未好好说过话,玄四忏似对他“叛离”飞雨峰一事相当不以为然,但这段日子以来他要认识的人、补上的家族历史,几乎占用了所有时间,即使如此仍有大段留白。他缺了拼凑凶手全貌的最后一块。
“是‘无遗?’……肯定是‘无遗?’!”玄通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
“怎么……怎么会是这帮毒婊子?她们对金阳用此毒术,却要打探什么消息?那浑小子又能知道什么?”似觉连玄金阳都遭此毒手,在场简直无一人能够幸免,遑论是位高权重的自己。
玄四慧读遍通天阁典籍,“无遗?”四字直是闻所未闻,休说来历,就连是门武功、组织,抑或是人的浑名都无头绪,未露一丝焦惶,叠手躬身:“这‘无遗?’小侄从未听闻,还请诸位长辈示下。”玄通难得朝玄化投以瞻望,仿佛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两手一摊,把麻烦扔还族首。
玄化沉默片刻,才道:“从田从炗,地之色也。这‘无遗?’是由女子施展的媚术,身中此术者必死无疑,同宫的‘不堪闻剑’差不多,但在死前,却会迷失心,有问必答,知无不言,无法可解,恁是铁打的好汉,也守不住一丝半点秘密。
“我玄氏秘藏的典籍中,关于此术的记载不是被带走了,就是被一把火烧得精光,百年来无从抵御。这批人挑这会对玄氏出手,委实不妙。四恚!”旁边一名中年汉子俯首应声。“去请示太公,就说我要求见。太公若问,尽转达无妨。”汉子躬身退下,并未多言。
玄四慧心念微动:“‘从田从炗,地之色也。’田字之上加个草头,射的是个‘黄’字。天玄地黄——”开声道:“方才族首说关于此术记载,不是烧毁便是被带走了……莫非,使这门邪术之人,竟与我玄氏有关?”玄化看着他,露出不知是赞许或懊恼的微妙情,蹙眉良久,才缓缓点头。
“过去玄氏之中,有群坚持不与六大姓和解、定要踏平龙庭山的浑人,巴不得血洗东海,惹出诸多事端,被先祖驱逐,不许以玄为姓。这些人不肯死心,只是报复的对象又多了我等,双方争斗多时,仇恨倒比六大姓结得还深。
“既不能玄姓,遂以‘黄’为姓,取‘天玄地黄’之意,二者不相与共。算起来,这家从一百多年前就分啦,直至今日我等重归东海,玄黄二姓之仇,仍不见消解,居然找上门来啦。”此话一出,大堂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燃烧的炬焰随着刮入的夜风,间或迸出几声劈啪轻响。
长久以来,玄氏一直是隐于台面下的一方。
“玄”之一字不仅不入东海,即使买卖遍及五道,族人对外也不以本姓行世,如玄金阳在江湖的万儿一贯是“水寒刀”肖金阳,出身北关射平府的刀客,师承来历都是查得出来的,当中半真半假,藏着玄氏对外堂子弟的精心栽培。
自远祖玄象谋逆、族人遭六大姓除名,逐出东海,数百年间玄氏在异乡流离漂泊,庞大的族系经分裂融合,如今高举一族大纛、以玄氏之名同玉氏与龙庭山免战友好,乃至履行三功之约的,是在族内被尊为“太公”的玄舞燕的系谱。
玄舞燕同胞兄弟共四人,以“麟、龙、屃、燕”四灵为名,开枝散叶之余,对外又能团结一致,最后成为玄氏诸脉的领头羊。
四人约定以“兄终弟及”之法来巩固核心,因为艰苦的岁月,需要成熟睿智的领导者。而他的三位兄长果然都在壮年或中年初老之际身死交棒,按说玄舞燕的年事渐高,该将族首之位交还长兄玄舞麟的儿子,以完成世代交替,他也的确钦点长侄接班,并殷嘱下任族首的人选,须得是他的堂弟——玄舞燕的二哥玄舞龙之子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