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赵尽欢落子时只在叶梦瑶足底画上棋子,全靠叶梦瑶凝闭目去感知位置,代赵尽欢放在棋盘上。
原来,这家伙只是在挠女子的脚。
温让嘴角牵动,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萧秋风抢了个先:“赵楼主当真是……”他说到一半,便急忙向前观摩一番,继续道,“真是好雅致!‘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想必赵楼主必是嫌我等来得太迟,在此‘棋槊以相娱’。”
温让也先前一看,这盘棋下得极为怪异,“金角银边”没有一个棋子,反而全在“草肚皮”上厮杀,有些棋子分明尽气却不提掉。于是开口道:“赵楼主的棋艺倒是有些叛经离道。”
“此言差矣。”萧秋风说,“我看赵楼主此局布置精妙,必有玄机。”
“瞧,五子一线,我又赢了!”赵尽欢猛地开口道,然后再望向萧温二人,“来者是客,可惜船舱太小,无处招待落座。”
“无妨,我等前来只为请赵楼主出去。”温让不紧不慢道,“在下东海教客卿,温让。”
“温让?这名字似乎不太好。”赵尽欢说道。
温让含笑说:“因为温良恭谦让里面,我既非良善,亦难谦恭。”
“那你好歹还占了俩,也算可喜可贺。”
温让颔首道:“是极。故而我总是‘温’和地‘让’人赴死。”他的语气很轻,甚至带着笑意,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话音甫歇,便有几颗棋子飞出,且全是黑子,赵尽欢与叶梦瑶二人身无武力,本是无从招架,谁料萧秋风再度开扇,将棋子击飞,道:“不雅不雅,温兄怎可扫此雅兴?”
饶是始终浅笑的温让也不禁挑了挑眉,反问道:“萧公子到此处来,莫非是为了给赵尽欢当护卫?”
“此言差矣,我与赵兄皆为风雅之人,一见如故,便出手相助。”
赵……兄?赵尽欢望着面前的情景,双眼快速眨了数次,嘴角牵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秋风走向前去俯瞰着桌案上的棋盘与玉足,赞道:“大敌当前,赵兄竟能泰然自若,定是不愿辜负这良夕佳夜,真乃高洁雅士。”
赵尽欢正在用毛刷蘸着皂角,刷去叶梦瑶足底的墨迹,叶梦瑶受此剧痒却也面不改色,平静如常。他听萧秋风一番夸奖却不知如何应答,一旁的温让却微微摇头道:“他不过是自知实力悬殊,在此消磨时光罢了。”
“此言差矣。”萧秋风反驳道,“我道温兄棋艺过人,贵为国手,没想到竟也不能免俗,可悲可悲。”
他又接着说:“瞧赵兄的动作,如此轻柔,定是怜香惜玉,君子所为。”
因为重了就不痒了。赵尽欢腹诽道。
“再瞧赵兄的这支笔,”他拿起赵尽欢的毛笔,“笔锋尖利,毛质韧劲,非常人所能驾驭,由此可见赵兄非庸俗之辈。”
因为太软的毛笔划着不痒。
萧秋风又转过头对温让说:“温兄,不如我等就此离去,保全这番美意,如何?”
“萧公子如此随性,可问过温某的棋子?”温让微笑着,棋子如雨点般从袖口飞出。
……
南岸众人见温让与萧秋风入了船舱,船面上的殷岚等人又与其余人陷入缠斗,自觉胜负已分,只是站着看戏,谁料居然眼睁睁看着温萧二人从船舱中出来,并未带出赵尽欢。
此时魏明已重新占得上风,鬼新娘见势头不对,便已回撤。而赵尽欢的船只已快靠岸,众人自以为的优势荡然无存。
于是乎也不再遵循人数限制,十余人一拥而上。殷岚等人早在数次打斗中显得疲惫不堪,便是魏明也在鬼新娘一战后有些内力不济,见这十余人的围攻自是如临大敌。
忽地听见一声哂笑:“好个江南武林。”寻声望去,正是那位鱼篓被温让打翻的钓鱼老翁。他衣衫褴褛,一身破旧,苍白发丝杂乱不堪,同样破烂的鱼篓中一条鱼也没有。
此时他轻轻提竿,似是有鱼上钩。众人盯着细线的末端看去,见细线一点点被拉出水面,却仍不见上钩之鱼。本以为是这老头装弄鬼之时,却见那鱼线末端已然出水——的确没有鱼,甚至没有鱼钩,而是一把匕首。
老翁猛地一挥鱼竿,在极长的鱼线带动下,匕首横跨数丈之远,如毒蛇般向江面众人寻来。任谁也没见这般诡异的招式,更是想不到这匕首的角度之刁钻,变化之多样,顷刻间便被扫入江水。
岸上之人皆瞪大双眼,气息凝滞,绝不敢相信眼前景象。唯有伊碧鸢闭上双目,悔恨自己未能早些认出他来,可惜此时痒感加身,根本说不出话,也无力出手相助。
再望向老翁时,却发现原处仅剩一破旧鱼篓,也不知哪里传来一句:“楚丫头,你既帮我抓过鱼,今日便还你几条,不必谢我。”
这话当然是对楚飞雪所讲,而楚飞雪正在趁此机会死命划船,船只在南岸众人惊魂未定之时,终于靠了岸。不过一江之宽,却走得这般艰难。若非魏明暴露实力,若非渔翁慨然相助,他们怎能来到此处。
不过船虽靠岸,赵尽欢已走出船舱,却还没能下船。南岸众人便意图把握这最后的机会,将船推回去。此时渔翁已走,殷岚等人已疲,魏明一人又如何挽回大局。最终的胜利必将荣归江南武林。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有一个声音从他们后方传来:“感念诸位在此苦候七日,赵某昨夜便已登岸,可惜时辰已晚未能赴宴,此时倒是正好。”
只见赵尽欢大摇大摆地从他们身后走来。
众人再看向船头,那位“赵尽欢”不知何时变了模样,成了一位靓丽少女。
赵尽欢再度开口道:“鄙人昨夜便随天香前辈一同前来,许是江雾太浓,诸位未能迎接。无妨,我也并非小肚鸡肠之人,绝不介怀。”
昨晚江雾自黄昏起便开始逐渐变浓,赵尽欢在与众人吃过晚饭、与柳江雪玩过脚心、与偷醉的魏明聊过几句,便下楼跟随前来送鞋的楚天香一起渡江。
这才是赵尽欢昨夜诸多事项的正确顺序。
他在还未靠岸时,便趁着浓重的雾气,潜游上岸。当时众人见只有楚天香一人下船,又见楚天香最后还乘船回去,便没有戒备。
故而“赵尽欢”一直待在船舱,不过是怕被人看破,纵使温萧二人进了船舱,也幸好被安排好的足底弈棋所蒙骗。
此时船已靠岸,赵尽欢本人还早早上了岸,南岸众人自是目瞪口呆。如此一来,在场所有人的努力从一开始便是白费,这让他们怎能服气,呵斥道:“使这等障眼诡计,算什么英雄好汉?”
“鄙人早知诸位心有不服,故而……”赵尽欢一手负后,一手探前,秘一笑说,“还有一场比试,邀诸位共同见证。”
“是何比试?”
“自是鄙人与伊碧鸢前辈的。”赵尽欢笑道,“这场比试早已开始,只是胜负未分。”
霎时间一片哗然,没有谁认为赵尽欢可以有资格与天下第一琴师相提并论。
却也下意识在赵尽欢与伊碧鸢之间,留出一条道来,目光纷纷看向伊碧鸢,见她绣口微启,红唇不住发颤,一定是因为赵尽欢的挑衅而愤怒。故而众人都在等伊碧鸢本人发话。
可伊碧鸢始终一言不发,她的种种举措并非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惧痒。她这才明白,原来赵尽欢早早便混入人群中,趁魏明劈刀斩浪时,将两颗石子打在了鞋底。
只是她决不会想到赵尽欢会以这种形式,把自己足心正在受挠的事实公之于众。
不,赵尽欢并未直接公开,不过是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导至此,全靠大家从伊碧鸢的反应中探寻真相。
盘坐于高台上的伊碧鸢尽力合上嘴巴,微微咬住下唇,气息粗重,熊脯不断起伏,双手按在琴上,也不知该做何动作。众人的目光逼得她要将所有的反应都按耐住,可她本就惧痒不堪,又受痒已久,怎消受得起?
偏偏薛白露还小声询问道:“娘,怎么了?”她的声音当然不大,可在如此寂静的时候,自是被不少人闻得。
原本伊碧鸢还可缄默不语,来个高人形象,此时女儿发问就已将她高高架起,不得不开口:“赵楼主……此举未免……有些……”
足底那不断横刮的尖锐物本就让她受苦不迭,说起话来不免带着几分笑腔,可偏偏她此时要尽可能保证语气的冷峻,故而说得结结巴巴,每个字音都如同在喉咙里打了好几个转,才勉强从嘴里挤出。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双腾云靴又在此时露出了最后的面目,挠脚心的尖锐物从一个变成了一排,如同一柄梳子。这一排密布的梳齿抵在伊碧鸢足底,便引得她瞳孔一缩,极度惊恐地朝自己双脚的方向望去。
可惜就连她自己,也只能看到膝上的一张琴,看不到裙摆下盘曲的双腿,已经穿着厚底鞋的双脚。
腾云靴尚未开动,梳齿抵在脚底的压迫感已然令她肝胆欲摧,她望向人群另一头的赵尽欢,眼中盈满了恳求,但她的自尊与威望将她想要服软的言语通通堵住。赵尽欢则视而不见,负着手微笑着盯着她。
广霖南岸便这般诡异地静默着,唯听得徐徐江风,不时有柳叶从众人间隙里划过。
忽而,有人见伊碧鸢面容一皱,唇齿发力,竟在嘴角流出一道血丝。难不成赵尽欢已让伊碧鸢前辈受了内伤?
下一刻,又听得伊碧鸢的琴陡然响了一声。原是她按在琴上的双手猛地握拳,不慎刮到了琴弦。可这一声便让所有人察觉到了异样,天下第一琴师怎会随便发出此等乱耳之音?
再想想欲仙楼的那诸多阴损勾当,便显而易见得到了答案,只是谁也不敢就此挑明。
伊碧鸢脚底的梳子其实只动了两次,一次让她咬破了嘴唇,一次令她拨动了琴弦。在她被众人以同情的目光凝视时,梳子又划了第三次。
这次让她整个人如小猫般蜷了起来,喉头发出一声低吟。而她更没想到,梳子的频率已陡然攀升,她还在为那一声低吟而尴尬不已时,梳子便连着刷了起来。
闷在靴中的双足早被汗水包裹,将足心软肉浸润,变得嫩滑无比,她不断蠕动双脚,却一下也逃不过,反而让足汗变得更多更均。
她双手攥成拳,重重按在琴上,口中不住发出几声轻哼,更是不敢再去与周围众人对视,只学了鸵鸟那眼不见心不烦的通,将她低低埋下。
可她忘了自己坐于高台之上,纵使埋头也难以遮挡众人的视野。众人只见她面色红润,如同给赵尽欢下的战书里,广霖江畔的晚霞。霞光从她的脸颊一路蔓延到了脖颈,又见额头与颈侧青筋涌起,像极了蜿蜒的广霖江。
谁也不曾想到,大战开始前的自然景象以这等形式映照在了伊碧鸢的身上。
伊碧鸢哼声不断,声调愈发异,拖着悠长的尾音,与她浓重的呼气声混在一起,反而有些像哭腔。她再忍耐不住,用尽最后的意志力与气力说:“停……你胜了……”
赵尽欢佯装疑惑道:“前辈说什么?”
“你……赢了……”伊碧鸢意图将声音说得大一些,可这声音一大,底下的笑意便再也藏不住,她的耐力已尽,笑声便如滔滔江水般泻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众人惊骇不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赵尽欢用的手段太过卑劣,可伊碧鸢前辈又亲口宣布他获胜,这该如何是好。
“昔日沈晏清初到欲仙楼时,便主动与家师秦望津以此法进行比试,眼下不过是旧日重现。”赵尽欢一面走近伊碧鸢,一面淡淡说道。
这番话的意思很简单,沈晏清受武林崇敬,她当年都进行过的比试,自然不该算作卑劣。
赵尽欢又缓步走到高台之上,朗声道:“客已至,可否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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