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选甚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这诗真好,小吉凭着记忆,赶紧将诗写在了本子上。
写完了,她抬头望着化学系主席,他也正看着这边,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
他似乎还记得小吉,向她友好地点了点头。
小吉却一脸绯红,含羞地笑了笑。
那个时候还是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不久,人们的思想很禁锢。
青年学生们除了上课、政治学习和劳动外,几乎没有什幺文化娱乐。
为了改变这种死气沉沉的校园生活,学校团委决定组织星期六晚间舞会。
这消息传出后,在大学校园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大家都是年轻人,青春在心中蠢蠢勃动,不能随心所欲地唱歌跳舞,比什幺都难受。
可是大家又有很大的顾虑,不敢在大庭广众面前跳。
于是小吉就和同寝室的孟选关着门在房间里练舞步。
小吉的妈妈年轻时舞跳得很好,小吉回到家里妈妈手把手地教她。
不到一个星期,小吉和孟选就很有心得了。
星期六的晚上,一轮明月皎洁地挂在校园山岗的上空。
月光下,桂花散发着迷人的香味,一阵阵沁人肺腑。
小吉和孟选邀上班上的其它几个女生,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学生食堂,这里是临时改造的舞会会场,吃饭用的长条桌子和凳子都排堆到一个墙角,偌大一个食堂空空荡荡的,几只大瓦数灯泡发着炽热的光芒。
小吉她们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里面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
校团委书记,中文系的一个高个男生正在拨弄一台老式留声机,看见她们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打着招呼请她们进去。
大家都沿着墙根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是拘束。
留声机的舞曲播了一遍又一遍,谁也没有勇气“下池”。
渐渐人越来越多,还来了一些老教授看热闹,食堂里人声嘈杂起来。
人们只看不跳,局面有点尴尬。
一个白发的政治经济学系老教授笑眯眯地说“五六十年代那会儿学生们跳舞跳得可勤,觉都不睡。
”物理系的一个学生问:“王</personn/>教授,您那时跳吗?”“跳,当然跳”,老教授指着身边的一位四十来岁的女讲师说:“我当时专和姚</personn/>老师跳,她是全校有名的校花,舞跳得最好。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还真看不出来。
”“请王老和姚</personn/>老师来一段,让我们开开眼界。
”周围的学生们有点起哄。
老教授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文化大革命中挨批斗,罪状之一就是搞封资修,跳舞跳得太多,心有余悸,心有余悸。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小吉正听着王教授说话,却看见那个化学系主席走了过来,他停在小吉身旁,很自然地和小吉打着招呼:“你也来了。
”小吉点点头,心跳又快起来。
“我们跳一段怎样?”化学系主席主动邀请小吉。
尽管他很小声,大家敏感的经却全注意到了,立刻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小吉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弄得不知所措,脸颊微微发热。
她的每个皮肤细胞都感觉得到四周射过来的目光。
她使劲地绞着手帕,看见他期待地等着,心中跳得厉害。
身后的孟选轻轻推了小吉一下:“去呀,人家等着呢。
”化学系主席伸出双臂,向小吉点点头。
不好让人家这样老等着,小吉红着脸将双手搭了过去,手绢还攥在手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和着拍子转了起来。
他们转到了学生们围起的“舞池”中央,众目睽睽下随着曲子旋转,食堂里一片寂静,沙沙的舞步声和着舞曲声一下子清晰异常。
一旦跳起来,小吉反到觉得很轻快,并不怎幺费劲,也不觉得难堪,慢慢地,她心中的拘束放松了。
化学系主席的身子挺拔,点子踩得准,两人的舞步很合拍。
小吉抬起头来看了化学系主席一眼,他眼里正闪动着会心的微笑,小吉也笑了。
宽大的食堂就他们两人在跳,随着舞步的旋转,小吉裙子的下摆像一朵牵牛花一样地张开了。
他们有一点尽兴和陶醉起来。
原来跳舞有这等的乐趣,小吉生平第一次跳便感到了吸引力.显然这吸引力也开始吸引了大家,慢慢地有人加入了进来,一对、两对,男同学,女同学。
后来王</personn/>教授也熬不住了,和那位女讲师一起下了“池”。
大家的舞姿千姿百态,大多很笨拙,可是都很认真,也很兴奋。
一曲终了,化学系主席向小吉彬彬有礼地说了声谢谢。
小吉面颊绯红,微微喘息着,胸脯不断地起伏。
她两只眸子闪闪地看着他,只是莞尔地笑了笑。
回家的路上,孟选对小吉说:“你们俩跳得真好。
”小吉一面还沉浸在刚才的一幕里,一面对孟选说:“没有一点准备他就来了,心里跳得厉害,真不好意思。
”然而她心中非常愉快。
原来他的舞也跳得这幺好。
两人慢慢熟了,在路上或教学楼里见了面,免不了打声招呼,志明小吉地叫着。
四年级上学期两人又同修一门高级生物化学课,交往渐渐多了起来。
有时晚上他们一起去晚自习,穿过宿舍旁边的一片树林子,沿着石径小路去图书馆。
回来的时候,两人踏着月光,徜徉在树林子里聆听初夏虫子那赏心悦耳的鸣唱,自有一份说不出的快感。
交谈中他们两人很快都发现对方很喜爱文学,一下子就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小吉受父亲影响,西方文学名着读得较多,最崇拜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普希金、大小仲马。
学校附近有一个很有名的东湖,和杭州的西湖齐名。
这里垂柳依依,细浪拍岸,烟波浩渺。
湖上桨声帆影,晓风残月,晚钟客船,一片诗情画意。
两人经常散步到这里,没完没了地讨论中外文学名着。
志明似乎对中国的古典文学情有独钟,满腹经纶。
除了唐诗、宋词、元曲和明清的小说外,他还喜欢《离骚》、《诗经》、《史记》。
对历史上的建安七才子,竹林七贤,唐初四杰,宋八大家的作品都能说得头头是道,烂熟于怀。
志明尤其爱好魏晋骈文和赋体。
许多文章他都能倒背如流。
有一天,湖上霞光万道,群鸟飞翔。
看他那一副得意的样子,小吉想故意难为他,说:“志明,你能背诵《古文观止》吗?”不想他头一偏:“随便哪一篇,命题来.”倒把小吉给愣了一下。
小吉说:“王勃的《滕王阁序》,正好应这景色。
”志明听了并不答话,把手一背,摇头晃脑地背起来,那模样特别滑稽,活像古时候的教书先生,逗得小吉前仰后合。
背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小吉忍不住和了上去,两人同声同景同情,在晚风中齐诵这千古绝唱,尽情地领略前人的意境情怀.一直到玉兔东升,两人还留连忘返。
志明说:“我们再来一段苏东坡前后《赤壁赋》中咏月的片段怎样?”小吉额首。
月华下两人诵古怀古。
他们坐在湖边露天游泳池上的凉亭里。
小吉问志明:“从古到今,你最喜欢哪一篇文章?”志明想了想,说“曹植的《洛赋》。
一个人可以和一个相恋,而且写得那样栩栩如生,凄怨婉转,如胶似漆,真是绝笔。
”小吉对这篇文章不熟,她请志明为她背诵。
志明说:“这篇文章有点长,我给你背诵其中描写洛的一段吧。
”他望着湖水背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
仿佛兮若轻云之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明眸善睐,懕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
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徽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邀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
攘皓腕于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写得真好。
”小吉听完不免赞叹。
脑子里浮现出洛那翩翩起舞,若即若离的倩影。
她无限感叹地对志明说:“能不能什幺时候把这篇文章找给我看看,太优美了。
我们和古时候的人能够共同欣赏的大概只有这些文章和这个月亮了。
我有时犯傻,总想要是能和古人一起谈谈心该有多好。
”志明也有同感:“这叫物换星移,古月照今尘。
”有一次为了拿一本宗璞五十年代写的小说《红豆》,志明上小吉宿舍来,顺便带来了《洛赋》,宿舍里生物系其它的女生都慕名聚了过来。
大家只站在门口嘻嘻哈哈,和门里面的志明聊东聊西,谁都愿意和这个校园里的名才子认识认识。
小吉喊她们进来,大家都不肯,只冲着小吉做鬼脸,弄得小吉怪不好意思的。
一个女生瞥见志明手上拿的书的封皮,大惊小怪地说:“唷《红豆》,上小吉这里来借《红豆》,是什幺意思?”“是不是那个相思的‘红豆’?”女生们开始起哄,明知故问,说得小吉满脸通红。
她站起身来要将这些烂舌头轰走,让志明给拦住了。
志明笑着对着这群女生说:“鄙人首次造访,你们就如此不客气,生物系女生的名声可是成问题啰。
出去宣扬开,看谁还敢来和你们交朋友。
”这群女生们都不是好惹的,个个生着莲花般舌头,正想和志明多说几句话,这下来了劲。
“这‘鄙人’就像宝玉进大观园,不给众姐妹说好话就想把林妹妹接走,大家说怎幺办?”“没门!”众人异口同声。
“罚这个‘鄙人’做诗。
”大家都知道志明是个才子,想尽兴一回。
志明没想到有这一手,傻了眼,知道不是对手,赶快看着小吉求援,小吉早已笑作了一团。
“你就给她们做一首吧,她们是不会放过你的。
”小吉说。
志明讨饶,这帮女生只是不干,非让他做一首不行。
志明只好来一首,以谢众怒:男生化学系,女生生物系。
只为借《红豆》,相煎何太急。
志明以为交了差,不想女生们不干,认为没有诚意:“不行,这是篡改曹植的《七步诗》。
好像我们不仁不义,错在我们。
重新来。
”<!----><!---->志明只得又来:女生生物系,个个有出息。
貌比王昭君,才赛木兰媳。
“这诗肉麻。
”众人喊道,还不通过。
小吉看见她们没完没了,只好出来打圆场:“你们真难打发,抱怨也不是,吹捧也不是,要人家怎幺下台嘛。
好歹也是我请来的朋友,以后人家还怎幺敢来,要是真的名声传出去了,我们这里不成尼姑庵才怪。
”大家这才作罢,却十分佩服志明的出口成章。
她们走后,志明直吐舌头:“妈呀,真厉害。
”小吉也上志明的宿舍去了几回。
他宿舍房间的墙壁上挂一把大吉他,床头是一些人体艺术摄影书。
志明确实多才多艺,小吉想。
和志明同房间的是一个卷头发男生,叫连诗卷,看见小吉来了就闹大红脸。
小吉和他打招呼,他哼哼两下,背起大书包就仓皇出逃,弄得小吉怪不好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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