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本想道歉,但今日亲睹阵法之,直是大开眼界,禁不住问:“向外拓一丈,有什么差别?”聂雨色重重一哼,怒不可遏:“阵拓一丈,害我不得不将闲杂人等纳入阵中,又不能都杀了,令耳目清静……丑,实在是太丑!我精研术数十余年来,临阵施为,没发动过这么丑的“天焕三辉阵”!”机灵灵一颤,似是想起白璧蒙尘,忍不住背脊恶寒。
“不好意思啊,都是我丑,对不住大家。
那个我还有点事,可不可以……”茶棚另一头传来“闲杂人等”的咕哝,听来颇为沮丧。
聂雨色理都不想理他,抬头射来两道狞光,冲耿照森然笑道:“你若想不死,那也容易,只消告诉我,你是从何处学得……”“二位不好意思打个岔,我有点急事,在这儿实在耽搁太久……”“……我宫之独门绝技“通天剑指”,我可考虑放你一条……”“……两位聊得这么投机,要不要先放小弟出去,反正是丑……”“生路……”聂雨色突然转头咆哮:“你能不能别打岔?我正问着他哩!”“那先放我出去啊!”风篁也火了。
“我不想听还不成么?莫名其妙!”聂雨色怒极反笑。
“你就待到死吧!我偏不放。
要水没有,咸豆也没有!”“是么?”风篁大笑:“既然如此,我自己出去!”铃声忽扬。
风未扰动,一道匹练刀光横扫而出,原本四周不时轻颤、透着虚妄的景物瞬间凝结,似被风压夯作一团,再无尺蠖之屈,才连同视界里的一切,被暴雪般的刀芒一分为二--声音在刀光过后倏又出现。
聂雨色所在之处轰然迸散,棋墩、算筹、棋盅,甚至盅里或墩上的黑白碁石……位于方桌中轴的一切俱都两分,砍破迷阵的雪浪刀华同时也砍开了行进路线上的所有实物,无分大小精粗;本应对剖的聂雨色早已不在原处,失去阵眼与阵主的门幻阵剎时崩溃。
那感觉很难形容,但耿照身子一晃,便知迷阵不复存在。
肌肤表面、耳鼻窍中仿佛残留一丝湿濡闷浸的异触感,然而除了汗渍血污,迷阵并未在他身留下任何可感的实体。
清脆的铃声渐渐沉落,却依然动听,而发声的铜制驼铃原是来自刀首的垂饰;无论使刀之手如何有力沉稳,也不能使驼铃无声。
会在刀上饰铃,是因为太有自信、过于光明,抑或只是无所用心,纯然喜欢那自由无依的清脆声响?迷阵的扰动消失,耿照终于有机会看清男子的长相,才发现与先前的想象差之千里:风篁是一名高大结实的中年男子,全不像文士儒者,满面于思、鼻作鹰钩,糙如磨砂的肌肤被艳阳晒成油亮的红褐色,厚发又卷又硬,根本梳不成髻,只能随意扎在脑后。
若非有双爱笑不带沧桑的眼睛,让眼比外表起码年轻了十岁,模样便似西北常见的走荒漠客,满身抖不落的风尘。
他披着一袭结实的长旧披风,防风的裹头长巾在颈间随意绕了几匝,束腕的臂鞲一路缠到肘后,打着绑腿似的双股皮绳。
发出惊人刀光的长刀形如新月,刀弧却平缓得多,外鞘缠着厚厚的毛皮,长柄是标准的双手带;刀首末端的铜环之上,果然吊了两只荔枝大的铜铃,铸造甚是精巧。
耿照只看一眼,便知此人有毛族血统,他们强壮得像野兽,速度、气力以及敏捷的反应均远胜常人。
据说西山韩阀麾下的劲旅“飞虎骑”专门选拔这样的人,故尔天下无敌,威名远播。
深目高颧、行旅装扮的虬髯男子手按刀柄,忽然一笑。
“我中计了,是不是?”“也不算是计,不过是点小心机。
”广场的另一端,聂雨色重新盘膝坐上最外缘的方桌,邻桌便是平无碧的尸首,万不得已时抓起一扔,便是现成的盾牌。
试出对手的能耐,他警觉地退到安全线外--当然是经过精密计算的结果。
“若非如此,你也未免藏得太深。
”黑衣公子换手托腮,另一只手撑着膝盖,饶富兴致地眺望着另一头的陌生人。
“你这下是西山问锋道狂风世家的手笔,没记错的话……嗯,叫“散回风”。
据说狂风世家之刀质朴刚健,不重套路,以一息的出刀次数区分境界,“一式散回风”代表入门,一息间只能全力劈出一刀,二式便是连出两刀,以此类推。
方才阁下那一手,却是几式散回风?”一吸一吐曰“一息”,本指极短的时间。
而练武人之谓一息,除了计量时间速度,亦指一次提运内力之内所为,直到力竭换气为止。
一息间连劈数刀虽非难事,然而刀刀皆全力施为,压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连并至,刀劲相迭,便十分骇人了。
问锋道狂风世家昔日亦有“刀浪”的别名,狂风之快,尚不足形容那种明明只与一人对敌、刀劲却迭涌而来的恐怖;一刀都接不下了,顷刻间连来数刀,谁不丧胆?故尔称之。
在金刀门柳氏崛起之前,西山夜炼、狂风俱为刀坛锋首,各领一时风骚。
风篁淡淡一笑。
“以问锋道的算法,该是六式罢?”“喔?”聂雨色不禁挑眉:“二十年前,问锋道风老家主与柳氏金刀一战,不幸落败封道退隐,再加上“夜炼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刀坛从此独尊西山金刀门。
当年风老家主落败之招,恰恰是“六式散回风”,适才你明显未尽全力,若决心向柳家搦战,当能重振家声,君何流落江湖,甘心埋名?”风篁哈哈大笑。
“你绕了半天,只想挖我的底。
”他把玩着桌顶空杯,怡然笑道:“我十几岁上家道中落,家主封道归隐,我的确有过这般想头,欲习得绝世刀艺,打败柳氏,重振狂风世家。
“幸而遇见家师,经他老人家一语破障,方知虚名荣辱,皆违道心。
我若日夜想着报仇,想着柳氏金刀,今日断不能练至六式散回风的境界,纵使胜了金刀门,难道日后便不会被余子所败?“聂雨色,我对你们指剑宫的恩怨没兴趣,我是真路过,坐下喝茶……算了,不说这个,说了火大。
你怕我泄漏今日所见,我便立个誓与你:想要风某泄漏只字词组,须问我手中之刀!如此,你能放心了罢?”聂雨色对他始终忌惮。
自风篁坐下,他便格外提防这名看不出深浅的汉子,还在路野色、甚至长老平无碧之上。
那“六式散回风”可说直接落实了他的怀疑,单以实力来看,此人果然是今日最难缠的对手,威胁更胜那名内力浑厚、身怀本门绝学的耿姓少年。
门阵法不比拆招应敌,须预作准备。
“天焕三辉阵”是他精心设计,用来对付惊震谷一行的陷阱,量身打造、准备充分,方能收此效。
如今阵中染血,阵眼又经“呼雷剑印”与“六式散回风”双重破坏,早已残破不堪,他亦耗损不少内力,再难集中催动阵法。
凡此种种,均不利于应付强敌。
对聂雨色来说,“战”不过是手段,是拿来谈判的筹码,“和”毋宁才是真正的目的。
否则杀则杀矣,何必探他的底细?风篁也是老江湖,利害了然于心,见聂雨色眉间稍解,明白双方已有共识,持刀起身,潇洒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
聂兄,请。
”转头遥唤:“耿兄弟、弦子姑娘,咱们一道罢?路上也有伴。
”聂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