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15日(二)萧荷花鬼报冤仇诗云:世事莫有成心,成心专会认错。龙腾小说 ltxsba@gmail.com
任是大圣大贤,也要当着不着。
这首诗,单说人心最灵,专是那空虚的才有公道。
一点成心入在肚里,把好歹多错认了,就是圣贤也要偏执起来,自以为是,却不知事体竟不是这样的了。
所以世间做官的,切莫率意断狱,任情用刑,也要求个公平明允。
倘若只图了事,一味任酷,试想捶楚之下,何求不得?然则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可不慎哉!要知天地间最重的是生命,一切生命之物,其贪生畏死之心,总只一般。
畜生临死之时,也会乱飞乱叫,悲哀祈求,只为力不能抗拒,所以任凭刀俎,何况于生人乎?故执谳司生死者,若是不分曲直,枉屈害了他人性命,那时节冤魂也须放你不过,远在儿孙近在身,少不得冤冤相报,杀杀相寻。
小子如今说这段故事,便是一个女子,因做官的错判了事,本身无辜受害,竟坐法凌迟,寸磔市曹;后来冤魂不散,做鬼取命的。
正是:冤业相报,自古有之。
一作一受,天地无私。
杀人还杀,自刃何疑?有如不信,听取谈资。
话说穆宗隆庆年间,北京顺天府有个锦衣卫指挥,姓周名世臣,乃故戚畹庆云侯周寿后裔,京师人皆称他“周皇亲”。
时已革外戚世爵,故不得嗣侯,惟荫籍锦衣官,带俸而已;虽是勋戚出身,实无权柄在手。
然身材魁伟,膂力过人,闲暇时舞枪弄棒,倒也有几分真本事。
娶得个夫人胡氏,原是染坊胡员外的女儿,因父母双亡,便由哥嫂作主,将她嫁与周皇亲。
虽有几分颜色,然为人妒悍,十分利害,婢仆稍不顺意,便任情打骂。
周皇亲规劝几句,便大哭大喊,要死要活,分毫不肯相让。
又不能与他生育,成亲数载,也没有个儿女。
皇亲因惧她闹吵,亦不敢把纳妾之事提起。
心中烦闷,故时常往城外散心。
家中有个仆人,名唤王奎,为人忠谨小心,皇亲平素甚信爱之。
一日无事,便教王奎牵马,出城外闲游一回。
此时正是三月初天气,但见: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至晚回家,来到朝阳门外西大桥前面。
只见桥下一个小小茶坊,门前出着一面招牌,写着“萧家茶坊”。
里边摆数张茶桌儿,后檐支一个茶灶,放两口水缸。
一个老儿,引着一个女儿,在那里上灶点茶。
那女儿生得如何?云鬓轻笼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
莲步半折小弓弓,莺啭一声娇滴滴。
正是: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
当时周皇亲在马上,看见那女儿生得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
细细观瞧,又见她身上系着一条绣裹肚,绣得十分齐整。
心中顿起一个念头,俯身对王奎说道:“家中正缺一个绣作的使女,我从前要寻这个人,今日却在这里。
只在你身上,劝他将女儿典与我,情愿出百两身价。
日后或通房,或小妻,必定十分爱惜。
若是生了儿子,少不得当作主母般看待,终身受用。
”当下王奎声诺,即时来萧家茶坊里坐定。
老儿认得他是周皇亲家人,忙把茶点来。
王奎道:“启问老丈,一向生意如何?”萧公叹道:“茶坊利钱有限,一盏茶止赚得一个钱,每日只卖得五六十盏茶,赚得五六十个钱。
除去柴米,还做得甚么事!”王奎道:“此刻坊内无人,老丈不妨坐下同吃盏茶,却好说话。
”当下两个相揖了就坐,萧公问:“管干有何见谕?”王奎道:“无甚事,闲问则个。
适来里边点茶的是令爱么?”萧公道:“正是拙女,只有三口。
”王奎又问:“小娘子贵庚?”萧公应道:“一十六岁。
”再问:“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却是趋奉官员?”萧公道:“老拙家寒,那讨钱来嫁人,将来也只是献与官员府第。
”王奎道:“小娘子有甚本事?”萧公道:“女工针指,百伶百俐。
”王奎听了,说道:“适来周皇亲在马上,看见令爱身上系着一条绣裹肚。
因家里正要寻一个绣作的人,情愿出银百两,央老丈将女儿典与他。
他锦衣卫指挥之家,又是皇亲,纵使为婢,也不算辱没。
况皇亲无子,日后或通房,若生得个儿子,就有主母之分。
可不是好?”萧公想了一回,叹口气道:“罢!罢!虽是卖与人为婢,也得个衣食丰足,强似在家忍饥挨饿。
”当下入内,与婆婆说了。
到明日教女儿梳妆打扮,亲送至周皇亲家中,写了一纸典身文契。
皇亲给与身价,领她拜了胡氏,只说买了个绣作的使女。
因她生得白净粉嫩,似莲藕一般,故取名叫荷花儿,教裁缝新做了一身衣裳,且在西厅耳房内安顿。
不则一日,朝廷赐下一领四兽麒麟服。
周皇亲谢过恩,便教荷花儿依样绣一件出来。
荷花儿领了衣料,自归房里,当时绣出一件来。
皇亲亲到房中,看了欢喜道:“果然好针线,又密又好,真个是仙一般手段!”荷花儿笑道:“官人休笑话!”皇亲看见她尖松松雪白一双手,不觉春心摇荡。
此时乃暮春时节,已是单夹之衣,忽被一阵风过来,把她裙子刮起,里边罩着银红纱裤儿,日影中玲珑剔透,露出玉骨冰肌。
皇亲见了,按捺不住淫心,见左右无人,便把荷花儿按在床边,揭起湘裙,红裈初褪,倒掬着隔山取火,成其夫妇。
两人曲尽于飞之乐,直弄得皇亲气喘吁吁,荷花儿莺莺声软。
多时事毕,扶着起来,只见鬓乱腰松,新红滴滴,忙将白绫汗巾拭净,当夜就在她房里歇了。
这一宿间兴味如何?春水溶溶月一塘,中含荳蔻似莲房。
温泉欲漱玲珑玉,瑶柱中分细碎香。
娇蕊难容双蛱蝶,白波时泛两鸳鸯。
也应细柳风前怯,无奈娇莺唤阮郎。
周皇亲春风一度,身子困倦,一觉睡去直至日中。
起来梳洗过了,刚到厅中,只见一个丫鬟慌慌急急,走来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寻官人说话哩。
”原来胡氏一夜等皇亲不来,使丫鬟探寻,得知宿于荷花儿房里,心中大怒,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
皇亲来至房中,胡氏劈头问道:“你莫不是要娶小老婆?”周皇亲隐瞒不过,只得以实情相告。
那知胡氏听了,心头登时似插上一把烈火,双腮都紫胀了,一声怪叫道:“气杀我也!好一个丧良心的短命鬼儿、贼囚根子!为妻的那里不如人,却教奴在家守活孤孀,你倒与这贱婢子风流快活,全无夫妻之情。
”口里“千亡八,万淫妇”骂不绝声。
皇亲劝解不得,大闹了一场。
甚觉没趣,依旧出外闲游,终日不归。
胡氏见丈夫出外,便教丫鬟把荷花儿捉将来。
却说荷花儿初经风雨,睡到午后才起,正在梳妆,忽一丫鬟走至,对她道:“新来的姐姐,奶奶有事问你,快些去叩见。
”荷花儿无奈,被那丫鬟捉着,转弯抹角来至堂前。
只见胡氏坐在堂上,两傍列着十余个丫鬟,各执绳索、板子恭立。
荷花儿见此,不觉坠下泪来,然事已至此,不得不上前相见。
遂整一整衣衫,轻移莲步,自阶下一步步行上堂来。
胡氏见她身穿月白纱衫儿,内衬红纱袄,白挑线裙子,大红绣鞋,甚是风流齐整,恨道:“果然好个尤物,可知我丈夫被她迷住。
今日不与她个辣手,我就是娼妇养的!”荷花儿看看走近前,那傍边立的丫鬟大呼道:“还不磕头,讨打!”荷花儿着了一惊,连连跪倒,磕了四个头。
胡氏大怒道:“唗!这贱婢可恶!且捆打她三十,再说话!”两边丫鬟应了一声,赶到荷花儿身边,拖翻在地。
拿手的拿手,拿脚的拿脚,扯裤的扯裤,脱开来。
银红裤子映着莹白的皮肤,甚是可爱。
那些使女那里晓得惜玉怜香,乃久惯行杖之人,把裤子抻得贴紧,一些展动不得。
一个跪在地下记数,两个擒住手,一个揿住头,一个行杖。
喝声数着,劈空一板,打将落去。
荷花儿“呵唷”一声,臀上绝似火烧,魂魄早已不在。
那无情竹板,上下打在一处,不须三五板子,血流漂杵矣。
可怜如花似玉一个佳人,怎受得恁般摧残?叫屈连天,地皮也啃去了一寸。
打到二十,气已绝了。
丫鬟报胡氏道:“新丫鬟死了。
”胡氏道:“挺起来用水喷醒。
”丫鬟齐应了一声,放了荷花儿。
一把头发抓起,从背后挺住,一人拿水,照脸一喷,瞬息之间,渐渐甦醒,道:“痛杀我也。
”又多时,方定哭道:“夫人饶命。
”胡氏道:“便打死你,不过是毡上去得一根毫毛耳。
你今后若仍前那样装乔,须知我要活活敲死!”分付左右:“把她这些旧服色俱换下了,另与她刺绣队里衣服穿。
”言罢,起身退入,诸婢皆散。
自此之后,动寻荷花儿罪过,日以鞭箠从事,辄以赤铁烙胸乳,种种极刑,甚于王法。
可怜荷花儿,屡遭凌折,身无完肤,那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也只得哑子吃黄连,苦在心里。
惟待皇亲宿诸其室,乃于枕上喋喋,自诉冤苦。
幸而皇亲颇怜爱,私语慰抚,将许多好药与她调养身子,又偷与她做几身新衣裳,乃稍自宽慰。
不想过了数月,穆宗天子为纠正前朝弊政,下旨裁革勋戚冒滥庄田;户部奉旨酌议,将周指挥家通州、宝坻良田千顷,悉追夺之。
周皇亲由是家道中落,用度不足。
过了半年,便把大房子卖了,搬在一所小房子住。
胡氏原道嫁与皇亲,一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谁想遭此变故,大失所望,整日在家哭泣咒骂,竟气成了一个失心风。
请医来看,说是正气虚弱,要用人参、琥珀,每剂药要二两银子。
自此以后,一连害了两年,把余下些衣服、首饰都花费完了;几个丫鬟也卖了,独舍不得将荷花儿出脱。
皇亲虽有俸禄,入不敷出,欲做起个生意来,又不在行,只好坐吃山空。
家益消乏,连胡氏的人参、琥珀药也没得吃了。
又过半年,胡氏死了,开丧出殡,又是一笔花销。
周皇亲家贫丧偶,无力复娶,女使伴当都逃亡了,惟王奎、荷花儿末去,乃与一仆一婢,将就度日。
因日食艰难,把小房子又卖了,于东城石驸马街一个僻净小巷内,寻了两间房屋,内与荷花同卧起,外使王奎司启闭。
荷花儿半婢半妾,伏侍益恭,同居日久,恩情愈笃。
皇亲甚不过意,乃谓荷花儿道:“百年大事,不可草草。
且耐心再挨些日子,俟时来运转,必然遍请诸亲六眷,扶你做正室。
”荷花儿听说,不胜欢喜。
是岁,穆宗皇帝崩于干清宫,宗天子冲龄践祚。
周皇亲为锦衣卫指挥,奉令入宫当直,每日里五更便去,直到晚方回家来。
一日黄昏时候,仍不见皇亲归来,荷花儿心中焦躁,如热鏊子上蚂蚁一般,走头无路,乃大开户扉,倚门而望。
不想外边正有一人,在门首探头探脑,晃来晃去。
忽见出来个如花似朵的娇娘,登时起了不良之念,笑吟吟的走上前去,深深一揖道:“小娘子因何焦躁,莫非家中有事?”荷花儿还了万福,道:“奴家
荷花儿,乃周皇亲家使女。
因主人迟迟不归,故此心焦。
”那人笑嘻嘻的道:“小娘子独自一个冷落时,何不寻小人相陪?”
荷花儿见他话儿说得蹊跷,已明白是个不良之人,红了脸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是何道理把奴调戏?”说罢,疾抽身入内。
那人向前搂抱,将衣服乱扯。
荷花儿着了急,大声疾呼,乱喊:“杀人!”惊动里边王奎奔来。
那人见不是话头,急忙转身,口内骂道:“骚淫妇,装憨不肯趁汉子么?休教我撞见,早晚教你这不值钱的淫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道烟窜去了。
却说周皇亲直到起更时分,方才卸了衣袍服色,迳回家来。
到得家门口,王奎迎门告道:“荷花儿遭歹人调戏,等候得老爷,不见回来。
”皇亲听罢,吃了一惊,急忙走到屋里看视。
荷花牵皇亲衣,泣诉其事,泪下如雨。
皇亲问道:“不曾被那厮玷污了?”荷花儿道:“不曾。
”皇亲慰解道:“既不曾遭他奸骗,何消愁闷?且与你看样物事,好教你欢喜。
”说罢拽起褶子前襟,摸出雪白光亮水磨般的四锭大银,摆在桌上。
荷花儿惊道:“官人何处挪移这项银子来?”皇亲笑道:“适来东安门外,遇着个往来两京商贩的客人,昔年因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是我赍助他盘缠。
这几年他买卖顺溜,连起了几主大财,特将大银二百两,前来相报。
如今有了本钱,便教王奎出去做些生意,营运数年,怕不挣起个事业?多趁得些银子,另买一所大房,那时节娶你为妻,岂不美哉?”荷花儿闻说,喜出望外,连忙开箱启笼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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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皇亲说了许多,口干舌燥,叫烫些热酒上来。
荷花儿安排肉食烧饼进来。
皇亲吃罢,约至二更以后,两个收拾上床。
皇亲乘着酒兴,末免做些没正经事体。
当下捧过荷花儿粉颈,连亲了几口,便解下鸾带来,将她两手反缚于后,竟把硕大阳物自香唇之间插入,直往咽喉而去。
荷花儿见他欲火炎炎,那还顾得许多,只得伏在他腰间,将朱唇裹着,用口替他吮弄那话。
吮勾一个时分,精还不过,这周皇亲用手按着粉颈,往来只顾没棱露脑摇撼,那话在口里吞吐不绝。
抽拽的荷花儿口边白沫横流,残脂在茎。
周皇亲灵犀灌顶,满腔春意透脑,良久精来,一泄如注,其精冒了荷花儿一口。
荷花儿口口接着,都咽了,又替他吮咂净了,方才松了绑缚,安歇睡觉。
两人并肩交股,相与枕籍于床上,都睡着了。
房里桌上,兀自点着碗灯。
不想夜半三更,一伙强人踰垣而入,一迳寻至门首,轮起刀斧,砍其屋扉几坏。
皇亲闻声疾起,暗摸屋中,得挑水木杖一枝,遂提着木杖,挺身相迎。
荷花儿惶遽丧魄,摇战不知所为,乃避伏床下,不敢复作声。
忽震厉一声,室门大辟;群盗斧门而入,乱如蓬麻。
但见:
白布罗头,䩺鞋兜脚。
脸上抹黑搽红,手内提刀持斧。
裤裈刚过膝,牢拴裹肚;衲袄却齐腰,紧缠搭膊。
一队妖魔来世界,数群虎豹入山林。
周皇亲见群盗人多,不觉吃了一惊。
然终是个武官出身,自恃有些气力,乃抢先飞奔向前,指望先打倒了一个,其余便如摧枯拉朽了。
当下舞动木杖,风鸣钩响,拣着个强人头上,一杖击去,登时打翻在地。
群盗见他势头来得勇猛,两边一闪,让他冲将过来,一裹转来围住,合力攻之。
皇亲拚命死战,终是寡不敌众。
被个强人一刀扎着软肋,鲜血就冒出来。
复又一斧去,剁着胸膛上,仆地便倒。
群盗恐他挣扎,赶上前去,连搠一两刀,血流在地,眼见得周皇亲养不大了。
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群盗见周皇亲死了,疾忙劈开箱笼,囊括衣物。
荷花儿伏床下私睨,不敢仰视。
既而贼去,良久方敢出来探视。
只见周皇亲仰躺在地,身上鲜血淋淋,口里已没有进的气,一时惊惧不知所为。
桌上取过灯来,望屋内一照,只见地上散落刀斧,箱笼之中尚余大银一锭。
原来群盗因皇亲力战,亦皆骇愕,一时心慌撩乱,故临去遗金少许。
荷花儿此时只着内衣,连裤子也不及穿,止束一条单裙,便携着那锭银子,喊奔王奎。
王奎闻说大惊,急忙随她至室中,相与泣验。
看官听说,你道那伙强盗是谁?原来是京师一个无赖细民,名唤朱国臣。
为人奸诡百出,变诈多端,人都叫他做“朱脑瓜”。
居堂子胡同,平日里在市中卖瓜子、炒荳为业,其实是个做歹事的大盗。
一起有十来个人,乃是积年累岁,遇着节令盛时,即便四出剽窃;以及平时略贩子女,伤害性命。
当日来在周皇亲家门首,窥探踪迹,正撞见荷花儿出来,遂起不良之念。
却因她不从奸淫,心中怀恨。
当夜便纠集群盗,一齐紥缚起来,入室行凶。
出门故呼曰:“周皇亲被荷花儿杀死矣!”欲归罪荷花儿,而缓己捕也。
彼时把总张国维率逻卒夜巡,闻呼驰入,果见皇亲尸横在地,而群盗已去。
至室中,则见荷花儿衣衫散乱,正持金絮泣,王奎在傍慰劝。
时先帝梓宫就山陵,内外戒严,张把总奉兵令司游侥,而信地内盗戕国戚,惧且受谴,遂谓二人奸弒其主。
当下发声喊,便有七八个逻卒走将拢来,将麻绳望二人颈上便套。
不由分说,直拖至城外一个冷铺里来。
却似:皂雕追紫
燕,猛虎吠羊羔。
这把总品级虽卑,却是个捕盗官儿,凡捕到盗贼,俱属审讯。
当时先提王奎上来,不待开口,逻卒先将铁尺向肩胛上痛打一下,大喝道:“你干得好事!”王奎负痛叫道:“我干何事来?”张把总道:“你这厮乃皇亲家仆,如何奸骗他使女,却将主人谋害了?快快招了,免吃痛苦。
”王奎叫天叫地的哭将起来:“主人自为盗贼所杀,如何反赖小人?”张把总听了,大怒道:“胡说!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帝辇之下,何来盗贼?你这厮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分付逻卒如法吊拷。
王奎疼痛难忍,咬牙切齿,只是不招。
众逻卒吊打拶夹,都已行过。
商议只有阎王闩、铁膝裤两件末试。
阎王闩是脑箍上了箍,眼睛内鸟珠都涨出寸许;铁膝裤是将石屑放于夹棍之内,末曾收紧,痛已异常。
这是拷贼的极刑了。
王奎上了脑箍,死而复甦者数次,昏愦中承认了,醒来依旧说没有。
逻卒又要上铁膝裤,王奎忍痛不起,只得招道:“只因主人常不在家,每日里与荷花儿眉来眼去,调嘴弄舌,两下情投意合,勾搭成奸是实。
至于皇亲被害,惟荷花儿亲见,奔来告诉,小人实不知情。
”张把总叫逻卒录了口词,又叫荷花儿上来。
把眼观瞧,心中暗道:“此女天生冶容,难免水性,这奸情事再没得讲了。
”当下喝问:“你却如何通同奸夫杀死了家主,劫取财物,谋为逃计,是何理说?”荷花儿告道:“父母将奴典与周皇亲,虽是做使女,却也得他看承得好,却如何肯起这片歹心?实是半夜盗贼突入,杀家主取财而去,伏乞明察。
”张把总喝道:“小淫妇儿还要嘴强,凶刃现在,赃证分明。
王奎已自招认了,你却如何赖得过?”荷花儿正待分说,忽有几个周之宗老,闻讯来视,亦谓荷花儿因奸弒主,一齐揪住骂道:“骚花娘,狗淫妇!皇亲在日,屡说要娶尔续弦。
谁想你这等毒心毒肺,反与他人通奸,竟将主人杀害了,还要劫财私逃。
这般泼贱淫婢,千刀万剐还算轻!”他几个你一句,我一句,骂得荷花儿百口莫辩。
一时背气,竟昏晕过去。
张把总见此大喜,益信其真,乃谓众人道:“目今事已显然,不必问了。
荷花儿勾搭奸夫,淫恶弒主;王奎通同奸骗,罪不容诛。
明日絷送法司,审问明白,待奏过朝廷,明正典刑便了。
”明日据状以闻上司。
称:“讯知逆婢荷花儿,冶容诲淫,水性杨花,数背主通奸,不顾廉耻。
又见家中不济,心多怅望,乃欲劫财私逃。
适被主人看破奸情,遂起意杀之。
通同奸仆王奎,用
酒灌醉家主,凶徒以刀戳其胁,斧斲其胸,将皇亲周世臣弒于家中。
正谋为逃计,被把总张国维率逻卒夜巡,当场擒获。
”上司奏闻天子,诏下法司审问。
张把总领命,即叫逻卒将二人绳穿索缚,解进刑部衙门。
此时二人身不由己,被众人推到街上。
京师百姓闻说周皇亲为其婢妾谋害,无不扼肘叹息,痛恨荷花儿。
当时轰动街坊邻舍,俱来观瞧。
只见逻卒将手索系着两个人,横推倒拽而来。
复有两个恶少,把荷花儿后边裙幅托起,只见里边不穿裤儿,露出雪白屁股。
引得合街人大笑,都道:“此必淫妇无疑。
”一齐拾起砖头土块来,口里喊着,望王奎、荷花儿两个乱打将来。
又有顽皮小儿们各拾瓦石,单掷“淫妇”的前阴后臀,那时那里分得清楚?王奎、荷花儿吃打得头破额开,幸得逻卒以手帕将头罩着,一迳带至刑部衙前。
刑部不敢怠慢,当即发下署司推问。
那问官姓潘名志伊,字嘉征,南直隶苏州府吴江县人,隆庆末为刑部郎中。
这刑部郎中乃署司长官,上司刑狱,悉委推勘。
故历任的郎中,多是酷吏。
惟有志伊与他郎不同,性虽刚严,尚存平恕。
用刑拷问,不以惨酷著称。
当时潘郎中听得有奸杀公事,且事干国戚,非同小可。
即便升厅,命人挂起听审牌。
狱卒引着王奎、荷花儿,跪在庭前,行凶刀斧,堆在阶下。
潘郎中先唤王奎上来道:“帝辇之下,怎容你这等胡行?你却如何谋了家主婢妾,劫了银子,杀死了周皇亲,却待逃往何处?从实招来。
”王奎呼道:“极天冤枉!主人实为盗贼所害,小人与荷花儿并无半丝沾染,望相公明断。
”潘郎中道:“既是冤枉,前日为何招认了?”王奎道:“实是受刑不过,只得屈招,所说都是混话,毫不相干。
”潘郎中道:“据你说,皇亲既为盗贼所杀,如何许多逻卒,竟无一人知觉?反被人声张起来,将你二人擒住了?这分明是支吾的说话了。
尔既不肯实供,只得动刑拷问了。
”王奎告道:“青天呵,受刑已极,再也打不起了。
”潘郎中见他先前受过吊拷,已是七损八伤,爬走不动了。
此时亦不忍加刑,且命人带去收监。
又唤荷花儿上来道:“快将通奸始末,并致死原由,一一从实说来。
若有半字支吾,人来刑法伺候了。
”荷花儿小小的年纪,何尝见过如此威严,不由哭道:“冤枉呵!奴家虽为婢妾,为主所幸,平日里恪守闺训,奉事惟谨。
皇亲与奴恩情似海,琴瑟和鸣,这通奸事是没有的。
至于主人被害,实乃盗贼所为,与奴并无一毫干系,伏乞相公明鋻。
”潘郎中道:“胡说。
若系盗贼所害,何以独杀皇亲,还要留下银子与你?世间不信有这等巧事,眼见得没巴臂的说话了。
凶刃、赃证现在,你招了罢!”
荷花儿仰面呼道:“实是冤枉,当不起这寸磔的罪名,望相公超生!”潘郎中见她不肯招认,只得分付左右拶起来。
左右答应,齐喊一声,向前揪住青丝长发,无情枯木套住玉葱。
两个狱卒分立左右,一扣一收将拶绳扯起。
可怜十指尖尖,拶得如胡萝卜一般,荷花儿仍然无供。
潘郎中喝道:“收紧了!”又加四十点锤,只见荷花儿面如金纸,浑身乱抖,仍似咬住银牙,还是无供。
潘郎中道:“颇会熬刑!”荷花儿强打精,叫道:“青天呵!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潘郎中见她苗条般的身躯,受尽了苦楚,到底只是这样话。
一时无法,只得分付松刑,权把来监了,以待再问。
退至后堂,独自思忖道:“二人俱称冤,且无验,如何定案?看荷花儿堂上词色凛然,倒似个有义气的,莫非果有冤枉在里头?”隔日复讯,荷花儿仍然不招。
用刑拷讯,依然原供。
潘郎中猜疑不定,仍命监禁,留心揣摩。
狱中牢卒可怜她,并不难为,还用银朱与她擦了伤处。
监禁了月余,连讯数回,总是一般。
潘郎中也没奈她何,又无情可察,心甚疑之,狱久不决。
而坊间喧传此事,都道荷花儿通同奸夫,淫毒弒主,悖逆天道,死有余辜。
无不切齿扼肘,俱盼官府早将淫妇明正典刑,凌迟碎剐。
时人皆是其言,不知传者俱属吠声也。
正是:众铄金须化,积毁骨亦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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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宗万历三年。
是岁,大司寇翁公自南京入为刑部右侍郎,署部事。
这翁司寇名大立,字道生,浙江余姚人,乃是一位讲学之士。
虽有清誉,却是一团烈火性儿,平生最恨淫邪。
其末至京师时,南都已盛传其事,无不切齿痛恨荷花儿者,故翁司寇益不疑。
因愤淫姬弒主,心恨大逆,遂欲速磔之。
及掌刑部,乃召潘郎中诘问道:“荷花儿因奸弒主,何不速决?”潘郎中答道:“二人口口称冤,恐其中别有隐情,故心疑不决。
”翁司寇怒道:“荷花儿奸弒其主,事迹显然,虽欲掩人之耳目,不可得也。
熬刑强辩,惟冀偷生而已,何足为虑。
理合速正典刑,以快众心。
”潘郎中道:“其情尚在矜疑之列,何遂决?”力持不许,请移他曹再谳。
翁司寇益怒,当即斥退潘郎中,别委他曹郎中王三锡、徐一忠同谳,立唆成狱。
这二人却是两个酷吏,一来仗刑立威,二来或是权要嘱托,希承其旨,每事不问情真情枉,一味严刑锻炼,罗织成招。
专用那古时遗下有名色的极刑。
是那几般名色?有《西江月》为证:犊子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
凤凰晒翅命难捱,童子参禅魂捽。
玉女登梯景惨,仙人献果伤哉。
猕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话说王、徐二人,奉命听问周皇亲一案,当即升厅,先将问事狱具放在两边。
令狱卒监中取出荷花儿,带至丹墀跪下。
荷花儿见了两边刑具,不觉的胆战心惊。
他二人迎合翁公之意,亦摆出讲学的样子来。
荷花儿上来时,见她模样标致,王郎中便道:“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
”就用严刑拷她。
分付左右将竹签来,把她十指钉起。
但见荷花儿十指纤细,掌背嫩白,狱卒皆有怜惜之意。
王郎中道:“若是亲操井臼的手,决不是这样,所以可恶!”众狱卒虽则不忍,然上命难违,只得将她十指拿来钉起。
可怜十指连心彻骨痛,鲜血淋淋往外冒。
把个荷花儿疼了个死而复甦,汗如流水。
只听王郎中喝道:“你这贱婢!如何将周皇亲谋死,从实招来,免得再受刑法!”荷花儿大哭道:“青天容奴告禀,小女子委实冤屈。
”遂将当夜周皇亲如何被杀,自家怎么躲过一劫,后来因喊王奎来看,反被张把总率人拿去,强诬谋杀之事,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
复叩头道:“实末曾谋害主人性命,望青天详揣其中情景。
”徐郎中在一傍听着,怒道:“胆大淫妇!分明是你勾搭奸夫,谋弒家主!还要强辩,着实可恶!”荷花儿满腔怨气,哀哀哭诉道:“相公口口声声,呼奴为‘淫妇’,说奴谋毙家主,到底有何为凭,如何据对?为官重的是品智德行,为何将命案捉风捕影?小女子出娘胎品行端正,为甚么专诬奴不美声名?”徐郎中听了,大怒道:“胆大贱人!怎说本司诬你,左右与我掌嘴!”当下狱卒上来,将荷花儿掌嘴四十,直打得皮破血流,脸似火烧。
徐郎中怒气不止,又要将夹棍夹她。
狱卒禀道:“荷花儿双足甚小,恐经挫折不起。
”徐郎中道:“你道她足小么?此皆人力娇揉,非天性之自然也。
”着实被他腾倒了一番,要荷花儿招认通奸弒主之事。
荷花儿照前不招。
二人恐其末供先毙,只得将她复下监牢,隔日再审。
关了数月,一连问了十几堂。
只可怜荷花儿先前吃过了许多苦楚,还不算帐。
一个娇滴滴的身子,任人朝打暮骂,千箠百拷,受尽了苦楚。
共计挨了二千多下嘴巴,三千多下藤条。
甚么天秤架、老虎凳、跪练、夹棍,凡是衙里应有的官刑,尽皆尝过,依然无供。
直到第十四堂,仍说道:“今日里无非是要追奴命,任凭尔把小女碎骨断筋。
要奴死与奴一快性,要招供奴就
万不能!”王、徐二人听了,发怒道:“这样恶妇,不动非刑,她肯好好的说出么?”遂令狱卒将她吊起,两条粉臂用铁线拴在一处,取出一根数寸长的檀木棒来,有大指粗细,插在铁线中,用力绞起来,勒得深入半寸,皮开肉裂。
荷花儿咬牙死受不招。
众人就拿她作“凤凰晒翅”,两手足用绳拴了,背向上脸朝下,悬空吊住。
众人又背上放一大盆滚水,她犹然坚忍。
又将大石压上,浑身骨缝皆开。
号呼称冤,惨不忍闻。
有诗为证:天堂地狱杳茫茫,善恶由人做一场。
不死不生囚犴狴,些儿狱吏赛阎王。
王、徐二人见如此非刑,她仍不肯招,一齐骂道:“好一个熬刑泼妇!”分付取一包硬猪鬃来,将她衣服剥得精光,刚刚止留一条裤儿。
掌刑的将猪鬃从两乳撵进去,可怜撵进,鲜血淋淋往外直冒,死去活来数次。
这是狱吏审囚的头一件恶刑。
荷花儿备受虐刑,不胜楚毒,不由的口内支吾道:“小女子愿招,求青天松刑!”王、徐二人道:“招上来!”众狱卒将猪鬃拔出,荷花儿“喔唷”一声。
可怜柔肌脆肤,不耐酷刑,不得已屈打成招,乃哭道:“奴家受刑不起,情愿招认了谋弒家主之罪,若说与王奎通奸,不忍牵害无辜。
”徐郎中道:“你到此地位,还要怜惜汉子么?”荷花儿泣道:“常言道:女子家名节要紧,并无有奸淫事不敢乱认。
既已招了谋害家主,总是个凌迟,奴情愿受剐罪不害好人!”王郎中喝道:“胡说!没有通奸,并无弒主之事了。
王奎先前既已招成,你还强辩甚么?”荷花儿呼曰:“今日宁可置奴死地,要奴诬人,断然不成的!”徐郎中问道:“你既招认杀死了周皇亲,这桩事须不是你一个妇人家做的,一定有奸夫帮你谋财害命,你却从实说来。
”荷花儿哀告道:“主人死奴愿填他命,望青天莫加奴臭名!”王郎中怒道:“这淫妇好张烈嘴,再与她一个‘玉女登梯’,教她识得官法利害!”众狱卒一声答应,将荷花儿登时绑起,一把头发高吊屋梁。
又将她解去裹脚,站在几块砖头上边,不到半个时辰,全身筋骨缝中,都发酸起来。
又将两乳尖头坠上石瓶,荷花儿痛苦难当,就连小便也直流出来。
众人笑道:“这是裹过脚的吃亏了,倘若是双天足,便不怕此刑。
”可怜她娇躯受刑不过,只得讨饶道:“求青天开恩松刑,奴情愿招了通奸犯淫。
”徐郎中喝道:“奸夫到底是谁?快些说来。
”荷花儿情急,胡乱招道:“奸夫叫‘莫须有’已然逃遁,老相公快出签将他捕寻。
”诉罢,二人且命丢监,即出签捉拿奸夫。
四处访问,并无其人。
他二人恐荷花儿虚言名姓,提出复讯。
荷花儿总叫冤枉,都说是她并末虚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