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父亲的病情变化忽如而至。
这样的情况虽然我早已有了思想准备,但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让我有了一种如同天塌下来似的的震惊。
这天早上我起床、洗脸后去吃早餐,顿时就看见坐在餐桌处父亲的脸上一片可怕的金黄。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以至于我的双腿猛然地无法迈动。
而这时候母亲端着馒头出来了,她也发现了父亲脸上的可怕,她手上端着的馒头在那一瞬间全部掉到了地上。
“我的天”母亲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时候保姆端着稀饭出来了,她看着父亲,“爷爷,你的脸!”
父亲愕然地在看着我们,“怎么了?”
我在这一瞬间猛然地反应了过来,急忙地道:“没,没什么。大家都吃饭吧。”
父亲笑了笑,“我还没洗脸。吃完饭后去洗。”
母亲呆立在那里。此刻,我的心也乱了,但是却依然能够保持着最起码的清醒。我急忙对保姆说:“你去看看孩子醒了没有。”
保姆倒是比较灵性,急忙地就去了。
这时候我对母亲说道:“妈,我给您说件事情。”随即又对父亲说道:“爸,您先吃着,我和妈妈商量一件事。”
父亲说:“搞什么名堂?去吧,我先吃着,今天办公室的事情还很多呢。”
我即刻轻轻拉了母亲一把,然后和她去到别墅后面的院子里面。
母亲的脸色苍白,“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和你爸?”
我点头,“妈,上次您和爸去体检,我将爸的体检结果换了”
随即,我把整个情况及我的想法,还有我和林易商量的结果都告诉了母亲,最后我对她说道:“妈,不是我故意要瞒着您,是我担心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其实当时让爸爸去体检的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他的身体出了问题了。”
母亲的身体在摇晃,脸色难看得可怕。我急忙去扶住她,“妈,这时候您一定要挺住啊,我马上还要去和爸爸好好谈谈呢。其实他可能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只不过不想让我们担心罢了。妈,我扶您去休息一下。”
母亲在摇头,同时在流泪,“笑,这怎么办啊?”
我低声地对她道:“妈,您先去休息一下。我和爸爸商量了再说。我想听听他自己的想法。现在看来是瞒不住了,他已经出现了黄疸,接下来病情将会更严重。妈,您放心,有些事情我早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接下来是去住院还是就在家里都行,我都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就看爸爸自己的意见。”
母亲的嘴唇在颤抖,“笑,要是你爸爸不在了,我怎么办啊?”
我早已经在掉泪,但是我知道此刻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妈,爸爸还在你们呢。您得先稳住自己的心。今后我们全家人都得围着爸爸一个人转了,这时候您千万得安抚好爸爸。现在我就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尽量不让他痛苦,尽量满足他一切的要求。”
母亲说话,不住地在那里流泪。
而这时候我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了父亲的声音,“冯笑,你来一下。”
他的声音苍老而颤抖,我的心猛然地就沉了下去他,他很可能发现自己那种可怕的颜色了。
母亲一下子就变得清醒了起来,她轻轻推了一下我,“快,快去,你爸爸在叫你。”
我急忙地朝里面跑去,但是却发现父亲没有在客厅里面。保姆朝楼上露台的方向指了指,“爷爷才上去了。”
我急忙朝上面跑去,却听到身后保姆在问我,“冯叔叔,爷爷是不是生病了?脸色怎么变成那样了?”
我急忙站住了脚步,“最近你把孩子好好带着。我会给你增加奖金。拜托了。”
随即就急忙朝露台上跑去。
父亲果然在这里。他正坐在露台的藤椅上,他在抽烟。
我小心翼翼地去到他身旁,“爸”
他指了指旁边的那张藤椅,随即将还剩下大半截的香烟灭掉了火,“你坐吧。”
我急忙去坐下,随即从我们两人之间的白色小桌上拿过那包三五牌香烟,从里面抽出一支来后朝他递了过去,“爸,您抽。不碍事,这里是外边。”
父亲接了过去,但是却没有点上,他只是将那支烟拿在手上。我急忙从桌上拿起打火机,打燃后对他说道:“爸,我给您点上。”
他在摇头,“笑,你告诉我,我是不是晚期了?”
我想不到父亲会问得这么忽然与直接,顿时就让我有了一种措手不及之感,“爸,您都知道了?”
他叹息了一声,“其实,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大对劲了。你让我去体检我不愿意去,那是因为我害怕。后来我看你那么着急的样子,而且还把你妈妈也动员了起来,我没办法所以才只好去了。后来检查的结果居然是正常的,我这才放下心来。可是我肝区的疼痛自己还是清楚的,我知道不可能正常人会那样。后来我就自己悄悄又去了一次医院然后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想不到父亲竟然还自己悄悄去过一次医院的事情,心里更加责怪自己: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啊?是那么好糊弄的?此刻,我禁不住就哽咽了起来,“爸,对不起。”
他朝我摆手道:“笑,我知道你的想法,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还在担心你妈妈的情绪。其实任何人都一样,总有一道坎是一开始很难过去的,何况我面临的是生死大事?是的,开始的时候我很害怕,天天晚上做噩梦,总是梦见自己全身都长满了包块,那是癌肿转移后形成的。我想到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平平庸庸地过来了,早些年生活那么艰苦,如今生活好起来了,终于做了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但是才刚刚开始却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心里很不甘,也很害怕。”
我心里难受得差点崩溃,“爸,都是我不好。假如我当初不应该让您去帮我管那公司的话,您就不会整天喝那么多的酒,身体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子。呜呜!爸,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您啊”
父亲叹息着说道:“笑,你别这样去想。你知道吗?自从我帮你管了那公司后,我觉得自己完全就变了一个人一样,觉得自己前半生简直就是白过了,觉得那才是我应该过的生活。儿子啊,那段时间我真的很高兴,也很感谢你给我找了那样一份好工作。我这身体不是喝酒喝出来的问题,应该是很多年前我在乡下驻队的时候落下的毛病。那时候农村穷啊,有时候变霉了的东西也在吃,而且我喝酒喝了几十年了,这对我的肝脏也有很大的损害。笑,你千万不要那样去想,现在我想明白了,其实一个人的生死都是上天注定的,作为人,我们都很渺小。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这样的道理想明白了心里也就是淡然了。从古自今几千上万年了,你听说过哪个人不会死亡的?所以,这没什么。《纯文字首发》不仅仅是我,也包括你妈,还有你,都会有这一天的,很自然的事情。”
这时候我发现父亲在皱眉,脸上很痛苦的样子。我急忙地道:“爸,您想抽烟就自己抽吧。没事。”
父亲摇头,随即问我道:“你告诉我,这烟里面含有什么东西?是不是鸦片?”
我心里想道:这里面的东西可是比那鸦片纯多了,不过我不可能告诉他说是毒品,“爸,是的。因为我只想到不能让您太痛苦,像您这种肝脏上有肿块的情况,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疼痛,所以我才想到了这个办法。”
他看着我,担忧地色,“你去找这东西可是犯法的。你怎么去干这样的傻事?本来我很想早些来问你的,但是我知道你是故意在隐瞒我的病情,所以好几次我的话到嘴边的时候却没问出来。笑,我很担心你啊,你告诉我,你去找这样的东西不会有事情吧?”
我急忙地道:“爸,我以前是医生呢。医院里面在遇到像您这样的病人的时候都会使用杜冷丁的,杜冷丁的功效和鸦片差不多,这样的东西作为治疗使用不应该犯法吧?”
父亲点头道:“我也这样在想。那就好。笑,你千万不要为了我的事情去做那种违法的事情啊,不然的话我今后在底下也不会安宁的。”
我急忙地道:“爸,不会的。爸,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情。您看现在我们是去住院呢还是就在家里?我都联系好了。或者,如果您想出去玩一段时间的话,我就陪着您出去。反正,您有什么就对我讲吧。”
他却在摇头,“你听我把话讲完。其实我在等今天已经很久了。我一直在等,在等着自己终于能够不害怕死亡的时候,到那时候我才会来找你和你妈妈说出自己内心真正的那些想法。说实话,虽然我在得知了自己的病情后就开始去研读庄子的书,也慢慢地读懂了,不再像最开始的时候那样害怕了。可是每当我睡着之后还是会做噩梦,还是会忽然从梦中被惊醒。直到今天早上,当我看见你们看我那种眼的时候,特别是我后来去镜子前看到了自己这张脸的时候,我反倒一下子就坦然了,真正不再害怕了,因为我知道自己距离死亡越来越近了,而不需要再去漫长地等待”
父亲越这样讲我心里就越难受,因为我知道一个人真的要看透生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我曾经是医生,完全知道病人在面对病痛及生死时候的那种无奈与恐惧。我哽咽着说:“爸,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我听起来觉得好难受”
“儿子,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呢?如今我真的想明白了。”父亲叹息着说道,“人人都怕死,但人人都难逃一死。道家说,要用旷达的心胸来看待生死。勘破名利关,只是小休歇,勘破生死关,方是大休歇。秦始皇当年兵威雄于天下,扫灭六国,建不世之功业,但是在病和死二字之前他也是无能为力。
其实生死就是天地间自然的变化,生不足喜,死不足痛。古时候庄子的妻子死后,庄子不但不哭泣,反而鼓盆而歌。因为他只是觉得人生中生和死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他的好朋友惠子就不理解,责难他说:她和你一起生活,生儿育女这么多年,你不哭,已很不对了,反而鼓盆而歌,岂非有违人情?,庄子解释说:她刚死去,我怎么能不感叹呢。但是推究起来,人本来就是没有生命的,不但没有生命而且也没有形骸,没有形骸也没有气。她在恍惚间变为气,气变为有形骸,形骸变为有生命,现在又变而为死,这种变化就像四季的运行一样,是自然而然地运行的。她现在已经安然歇息于天地之间,而我却哭哭啼啼,我认为这样是不通达天命的,所以我不哭。
其实庄子对他老婆这个样子,对自己的死也是如此,《庄子。列御寇》篇中说: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说,我用天地当棺木,日月就是我陪葬的连璧,星星就是珍珠玛瑙什么的,万物都是我送葬的物品,这不都齐了吗,还要什么别的东西做什么啊?徒弟说,虽然这样说,但是我担心乌鸦什么的吃了先生你的身体啊。庄子说,露在外面被乌鸦吃,埋地下被蝼蚁吃,不给乌鸦而给蝼蚁,这么偏心做什么?
所以,现在我完全想通了,人生就应该生不足乐,死不足悲。庄子曾说过: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意思是说那些一味追求长寿的人,老得都严重脑痴呆了,满嘴角流哈喇子,拉得屎满床的,还坚持多喘几口气,何必呢?此外就是要明白有生就必有死这样的道理。其实天地万物都是有生有死的,何况是渺小的人。海龟一般被认为是比较长寿的动物,据说有上百岁甚至几百岁,但比起植物来就小巫见大巫了。据说有龙血树这样一种植物,树龄可达八千多年,是地球上最长寿的树,这比得上庄子笔下的八千岁为春的大椿了。但这些和日月星辰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任何东西都有自己的宿命,我们作为人也是如此。
还有就是,我相信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样的说法,这句话出自庄子的《齐物论》,意思是生的同时你过去的形态就死掉了,而死的时候,你新的形态又开始出生。在道家的思想里,天地万物是在不停地变化,人由生到死,不过是从一种形态变化到另一种形态罢了。
五代时有个得道之士叫谭峭写过一本书叫《化书》,里面对物化的道理叙述很多,其中对生死一节是这样说的:虚化,化气,气化血,血化形,形化婴,婴化童,童化少,少化壮,壮化老,老化死。死复化为虚,虚复化为,复化为气,气复化为物。化化不间,由环之无穷。夫万物非欲生,不得不生;万物非欲死,不得不死。他认为生死只不过是自然变化中的一环。我们现代科学的认识也是这样,试想倒退一百年,大家都在那里?那么再前进一百年,我们又都没有了,又跑到哪里去了呢。这短短的几十年是唯一的一次吗?生命绝对是一件很妙的事情。生我之前谁是我,我生之后我是谁?尽管科学现在已经这么发达,但依然没有办法给我们一个圆满透彻的答案。根据科学的说法,我们都是由各种叫做分子、原子的微粒组成的。那么几十亿年前,地球还没有形成的时候,炽热的星云在收缩凝聚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在哪里?浩渺星云中哪一些分子或原子的微粒是属于我的?可是现在,这些原本无生命的诸多微粒却聚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我们,有血有肉,有情有欲。这些微粒原本在哪里?怎么样成就了现在的我们?每一天有多少分子或原子随着食物、水、空气加入了我们的身体,又有多少分子或原子随着我们掉了的头发、皮屑、汗水和其他排泄物离我们而去?这其中的种种不能不说让我们觉得十分秘和困惑。生命对我们真的只有一次吗?我们原本没有生命,几十年前没有我们。可现在我们却都是活生生的人。谁敢说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呢?宇宙的时间应该是无穷无尽的,没有理由经过无穷的时间后我们的生命不会再生,历史不会再重演。其实生命在自然界的无穷变化中,只是非常短暂的一个环节,所以我们应该顺应自然,享受每一个过程,没有什么是可以牵挂、恐怖和坚持的。
所以,你一点都不要因为我现在这样的情况感到难过,现在我反倒感觉自己很轻松了。作为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累很苦,现在我天天都感到自己的肝区疼痛得无法忍受,如果不是这烟的话,说不定我早就被痛死了。死亡其实就是一种解脱,死了也就不会再遭受这样的罪了。儿子,你去把你妈妈叫来吧。我也趁这个时候抽支烟。太痛了。”
我看着父亲,发现他金黄色的脸上真的是一片安详,此刻的我的心里纷繁复杂,不知道该再去对他说些什么。以前我当医生的时候去安慰自己的病人那是常事,而且也能够说出自以为可以让病人感到轻松的话语来,但是此刻我才发现,当面对自己至亲的亲人时,要说出那样的话来竟然是如此的困难。
我从露台上进入到屋子里面,下楼后看见母亲一个人在餐桌处坐着落泪。孩子已经起床了,他正在客厅里面高高兴兴地玩着自己的玩具。我不禁在心里叹息:还是孩子好啊,无忧无虑的。
我去到母亲面前,“妈,爸爸让您去一下。”
母亲来看了我一眼,我发现她的目光有些呆滞。于是急忙地又对她说了一声,“妈,爸爸让您去一下,他可能有什么话要对您讲。”
母亲这次反应了过来,“哦。笑儿,你爸爸,他还好吧?”
我点头,“妈,看来我们对他都不完全了解啊,他其实已经看得很开了。”
母亲又开始流泪,“你这傻孩子,痛苦的是活着的人啊,你这都不懂?”
我愣了一下,随即就在心里叹息。是的,母亲的话才说到了问题的实质之处了。因为,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却要背负起逝者的心愿和责任继续痛苦地活下去。
我陪着母亲再次去到露台上面的时候父亲已经抽完了烟,我闻到空气中飘散着一种甜丝丝的香味,闻到之后顿时就让人有着些许兴奋的感觉。这东西果然厉害,空气中稀薄的那么一点点竟然都会让人有兴奋的感觉。此刻,我顿时惶恐:当时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母亲和孩子会因此而受害呢?要不是父亲早已经察觉这种香烟有问题的话,其后果将会多么的可怕!
此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了父亲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