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美人,你是多么伟大啊——成为一个无论者心目中的女。然而你无从察觉自己头戴的光环——它只属于我的凝视。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你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发光体。我甚至有点担心:灼热的凝视,会使堆砌在亚麻画布上的颜料熔化的,那么你便会在混乱中消失。我经常像但丁看见亚特里齐那样痴痴地看,看蒙娜丽莎:“……看见了一位圣女,被重重的光荣包围。那圣女,她照耀着西方的那种仙的光彩,使得我朝天的游魂急忙注视,礼拜。”贝亚特里齐是比蒙娜丽莎略早的一位佛罗伦萨少女(但丁现实中的偶像以及《曲》里的女主人公),二十六岁时猝死。以至我怀疑:莫非蒙娜丽莎是复活并且长大了的贝亚特里齐?当然,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像浮士德看海伦(作为希腊文化艺术的象征)那样傻傻地看,看蒙娜丽莎:“美啊,请停留片刻!”浮士德如愿以偿地与古希腊的绝代佳人海伦结婚了,完成了歌德那复归古典主义的理想。而我,写这篇文章,也就等于在对蒙娜丽莎抒情,在向蒙娜丽莎求爱——我以这种方式,向人类的艺术女投降。难道我真的能看出蒙娜丽莎在想些什么?难道我真的能透过蒙娜丽莎看到别的什么?譬如,我还看到了十九世纪的安娜*卡列丽娜——她们同样都是贵妇人的打扮,她们同样地清高、善良乃至寂寞,她们同样都渴望一场能改变一个女人一生的惊世骇俗的爱情。应该说,达*芬在文艺复兴时期就画出了一个当时尚未存在的安娜,几个世纪后才会真正出现的安娜。或者说,达*芬提前画出了那个属于托尔斯泰的女人。只不过安娜的脚步,迈得比蒙娜丽莎要大一些,她凭借着与生俱来的冒险精,冲出了鸟笼一样约定俗成的画框……
8、真的看不出来呀,这个女人已经五百岁了。所有人在看蒙娜丽莎的时候,都忘掉了打听她的实际年龄。包括我在内。蒙娜丽莎的衰老恐怕是最为缓慢的。一年对于她来说,就相当于一分钟,顶多一小时。她有着自己的生物钟。几乎可以肯定:她永远也无法迎来自己的更年期——即使一代又一代观众老去。人类是否拥有不老的美女?蒙娜丽莎肯定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爱过她的少年,都已变成老人了,可她依然在慢条斯理地延续着漫长的青春。灰烬是火的遗孀,蒙娜丽莎,是“文艺复兴”的遗孀。当然,也可以说,她就是遗产本身。这个人类艺术的黄金时代的见证人,为众多的迟到者提供着最为持久的“微笑服务”。
9、有一次,电视里讨论:“一生是否可能只爱一个人”的问题,采访了老艺术家英若诚。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回忆了自己的妻子。他说自从妻子几年前病逝后,许多人撮合他续弦,他都没有这样的愿望。他只是花了很多钱请中央美院的画家为亡妻画了一幅和真人大小相仿的油画,悬挂在客厅里。哽咽片刻,他缓慢地说:“那是我们家的《蒙娜丽莎》。我们一家人都会永远地怀念她。”他语调里的忧伤一下子就感染了我。我仿佛亲眼目睹了这位老人陪伴着亡妻肖像的情景。他是空虚的,因为世界上他最爱的那个人去了;他又是充实的,因为他拥有自己的蒙娜丽莎,拥有别人无法代替的梦想……蒙娜丽莎可以只作为一个概念而存在,一个朦胧的轮廊——等待着每个人去填充属于自己的内容。相信蒙娜丽莎的人,肯定也是相信灵魂的,相信灵魂比肉体更富有生命力。蒙娜丽莎那超越时空的微笑,确实是需要灵魂的配合才能完成的事情——而这正是它显得无比秘的原因。
1o、当蒙娜丽莎成为举世推崇的衡量女性美的标准时,也就容易遭到攻讦——因为总会有人以否定权威为乐趣。譬如达达主义的杜尚,可谓第一个敢于当众“强奸” 蒙娜丽莎的画家。一九一九年,他在《蒙娜丽莎》的复印品上添上一撮山羊胡子,以宣布一个离经叛道的时代的到来。他把蒙娜丽莎视为传统的噩梦,必须加以破坏——不仅破坏偶像本身,而且彻底摧毁信徒们的膜拜。于是,艺术史发展到二十世纪,出现了对自身的否定与亵渎:一幅《长胡须的蒙娜丽莎》。给蒙娜丽莎安上胡须,有点像我们中国“文革”期间的做法:在走资派或反动学术权威的名字上打叉。杜尚在我眼中,不过是一个在美术史里提前出现的“红卫兵”。还是我的朋友止庵说得好:杜尚在《蒙娜丽莎》而不是别的什么画上添上小胡子肯定是有意义的,因为《蒙娜丽莎》曾经被赋予了太多的意义,它几乎成了美的象征了;但这个‘有意义’本身不是一种与前述意义相类似的意义,对于既有固定价值的破坏并不意味着一种新的固定价值的实现。”杜尚虽然嘲讽了蒙娜丽莎,但是他毕竟没有创造出一个比蒙娜丽莎更美的女人。在无法超越的蒙娜丽莎面前,他对女人的认知也只能到嘲讽为止——甚至这嘲讽都显得疲软无力。他在亵渎蒙娜丽莎的同时也亵渎了自己。杜尚为什么那样恨蒙娜丽莎?难道他是恨女人全体——否则他为什么要塑造一个男性化的蒙娜丽莎!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无法解释的谜。我只知道,蒙娜丽莎即使在遭受这恶意的污辱时,也依然保持着无辜的微笑。蒙娜丽莎,你为什么不会哭?蒙娜丽莎,你为什么不愤怒?
11、我们的注意力,几乎全部被蒙娜丽莎的形象所吸引,而忽略了她的背景。在这幅画里,她的背景由天空、山野和河流构成——它们那么不真实,有点像现代照相馆里为了烘托人物而事先设计好的布景。没准正是因为这过于虚幻的背景,使蒙娜丽莎的微笑显得加倍地秘:这是哪里?她是谁?从哪里来?你可以假设是蒙娜丽莎出现在荒无人烟的月亮上(有小小的环形山、地狱一样的湖泊),也同样可以假设,这是一个缓缓降落在我们这个世界的外星人——她紧抿住嘴角,厮守着对一切了然于心、而又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公开的奥秘。她看见了什么?她为什么不说话,只是高深莫测地笑着?在我们的理解中,恐怕只有君临万物之上的上帝才可能这样含蓄,这样超脱。蒙娜丽莎体现了一种“得意而忘言”的境界——恰恰与中国古代哲学的况味不谋而合,留下了耐人寻味的悬念或空白,而又不失其自身的饱满与丰盈。一个叫贾晓伟的中国人意识到了这点:“在达*芬的《蒙娜丽莎》这幅画中,蒙娜丽莎无疑是最为重要、核心的图像。她背后的稍稍带有变幻色彩的大地景像,更像是达*芬关于时光的梦境。”达*芬用一个虚拟的梦来包裹自己钟爱的一个具体的女人——就像维纳斯曾经珍珠一样从贝壳里诞生,蒙娜丽莎同样被梦的贝壳长久地孕育。所以蒙娜丽莎的微笑是抽象的,她本身已成为一个超现实的女人、一个不朽的女人——没有谁比她更容易获得时光的宠爱。真正是万千宠爱集一身啊——她无形中也成了时光的代言人。她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依然披着梦的胎衣,依然带着婴儿一样的纯真……
12、是中世纪漫长的黑夜(而不是达*芬一个人短暂的梦),孕育了熠熠闪烁的蒙娜丽莎,她体现了“文艺复兴”的曙光,更证明了人性的觉醒。虽然她身穿的长裙尚未摆脱黑夜的颜色、丝绸的质感。恐怕还要再等待一段时间,绘画史才可能迎来安格尔的《泉》,手举瓦罐汲水的村姑,迎来雷诺阿的大浴女(有人说这是“异教的肉块欢快”),迎来马奈的《草地上的晚餐》——那个坐在一群衣冠楚楚的绅士们中间却不失自信的裸体女人……最终迎来了摒弃文明返归自然的高更所热爱的塔希提女人,她们彻底恢复了夏娃那原始而又自由的形象:“……像年轻、健壮的母兽。她们身上散发着一种混合的气味,既有动物的又有植物的,有她们血液的气味,还有她们头上戴着的桅子花花冠的芳香。”和这一系列时光的妹妹相比,蒙娜丽莎呈得太有教养了或太淑女了,散发着上流社会的香皂的气息。但我们应该理解她:毕竟是她而不是别人,首先从禁欲的年代里迈出了关键性的第一步——更难得的是,她用微笑而非别的什么身体语言,完成了这一突围的行动。对于女人来说,坦露属于灵魂的玄机的微笑,或许比坦露肉体还要艰难——尤其当这微笑是对世界的诱惑抑或报答。以古老的黑暗作为背景,以微笑作为突破教条的武器,蒙娜丽莎可能比后来的所有女人都要秘,也都要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