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会馆是个好地方啊,是培养斗士的温床。在鲁迅搬进来之前,一位叫徐锡麟的老乡也曾在这里住过。仅仅相隔6年。徐锡麟回到南方后,于19o7年刺杀安徽抚巡恩铭,发动安庆起义。失败后,心脏被剜出祭恩铭,又供恩铭和保镖们煎炒后分食。徐锡麟是跟秋瑾齐名的绍兴烈士,鲁迅住在绍兴会馆时,不可能不想到这位悲壮的乡亲(当然也会想到“秋风秋雨愁煞人”的鉴湖女侠)。他在《狂人日记》里批判旧中国人吃人的现象:“从盘古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麟。”而他的另一篇校旱《药》(以革命者夏瑜被砍头为背景),则很明显是哀悼秋瑾的。
徐锡麟生前曾为绍兴会馆(时称山会邑馆)慷慨捐款——其时他担任安徽巡警学堂副办。在会馆内镌刻捐款者名单的石碑上,能找到徐锡麟的名字(鲁迅肯定关注过)。只可惜这块石碑,十几年前失踪了。
1917年,应鲁迅的推荐,北大校长蔡元培同意聘请周作人为北大文科教授兼国史编纂员。周作人抵达北京即雇一辆洋车直奔绍兴会馆,与自己的兄长会合。哥俩“翻书谈说至夜分方睡”,这一其乐融融的情景在鲁迅日记里有记载。而周作人的日记也写道:“至四时睡。”
鲁迅帮周作人在补树书屋隔壁的王家租了一所房子。你来我往,频繁走动,而且经常一起会见共同的朋友。兄弟俩并肩在北京创业,多多少少抵消了长期折磨着鲁迅的孤独感——周作人的到来,确实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鲁迅的生活面貌和精状态。绍兴会馆时期,也是周氏兄弟关系的黄金时代。“从1917年开始,在绍兴会馆,两颗文化新星冉冉升起。新文化运动给周氏兄弟带来巨大声誉,也带来稳定的高收入……”(阿忆语)于是,他们合力在西直门内八道湾购置了一套四合院,喜迁新居。
鲁迅是1919年11月21日搬离绍兴会馆的。他在北京共居住了14年,其中有一半时间是在绍兴会馆度过的。在这漫长的暗夜般的7年里,他像一只成蛹的蚕,艰难而执著地咬破束缚着自己的厚重蚕茧壳,咬破无边的夜幕,最终蜕变为一只自由的蝴蝶(或者说是扑火的灯蛾)。他一生所提倡并身体力行的“韧的战斗”,其实从绍兴会馆时期就开始了。
在绍兴会馆,寝食不安的鲁迅酝酿了自己的未来。
在绍兴会馆,鲁迅还是一柄藏在混沌的鞘里的宝剑,但已经常作壁上鸣。他的个性渐露端倪:叛逆性格,批判精,以及烈士风度。至今在我心目中,鲁迅仍是个老“另类”。
与其后期的坚强、稳健与成熟相比,鲁迅早期的脆弱、孤独与稚嫩甚至更令我感动。绍兴会馆时期,鲁迅还是一个旧时代的青年的影子,是困顿无奈的弱者,是手无寸铁的一介书生,是运行在地层下、尚未爆发的岩浆——当他终于拥有活火山的发言权之后,就彻底告别了寂寞,告别了苦涩的青春。
绍兴会馆时期的鲁迅,哀声叹气,借酒浇愁,黯淡无光,衣冠不整,反而显得无比真实。而这些,恰恰是历史喜欢删去的内容。
与光辉夺目的太阳相比,我更喜欢猜测月亮背面的风景:是野草丛生,还是一片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