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日子在一天天地流逝,就在这样的延宕里,痛苦和焦虑也一天天地加深。一个下午,他碰见了他的一位任课老师,他对他的滞留感到格外不解和困惑,他说他再这样下去,一定很不好,劝他抓紧时间回去报到。邓一群灰心透了。他感到自己可能真的完了。当他第七次来到那个大门的时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颗心简直就要蹦到了嗓子眼。他紧张极了。门前的士兵拦住了他,详细地盘问他,好像他并不是个学生,而是一个流窜犯。他把学生证掏出来给那个年轻的士兵看,并且把自己所有的衣兜都翻了个底朝天,让他看,好证明自己没有携带任何危险的凶器(他以为他是要看他是否藏有凶器,天哪,多年后他回忆起来感觉自己真的无知极了,也可笑极了)。他可怜巴巴的样子终于让士兵相信他的话(他说他是找一位老乡),放了他进去。省政府院子的宽大让他吃惊不小,进了大门是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道,而两边都是些粗矮但却茂盛的法国梧桐树。那里面有很多办公楼,他却不知道他那个身居高位的老乡在哪一幢楼里办公。汗水早已把他的汗衫湿透了,并且由于多日未洗,在他的背上画了一幅浅白和深色相间的地图形状。他盲目地转了一圈,经过很多办公楼,他都没有敢进去问。他甚至有点后悔来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这样地圣和威严,很可能他最后的结果是碰得鼻青脸肿。
邓一群最终鼓起了勇气:他看见一个推着清洁车的老头。
“请问……老师傅,哪一幢是办公厅大楼?”
那老头四面看了一下,看了看他,指着后面的一幢很不起眼的小红楼,说那里就是省长们办公的地方。问他找谁。邓一群说是找虞秘书长。老头没有再问,闷着头走了。
巨大的恐惧和威严。这是一个权力中心。除了他,老家里的人谁能走进这样的院子?乡里的书记乡长也未必就能,但是,现在他进来了。邓一群越是往前走,那颗心在胸膛里跳得越是厉害。一种巨大的恐惧慑住了他,但它却又刺激他往前走。在小红楼的值班室里,他再次被人揪住,询问他找谁。紧张使他都说不出话来。他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才使那个值班人员听懂,他要找政府虞秘书长。那个人问他和虞秘书长是什么关系,他紧张地说是老乡,后来又赶紧说是亲戚。这样说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个戴着红袖章的值班人员很可能把他送到公安局去。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犯法。那个人在听了他半天的陈述后,告诉他说,虞秘书长已经离休了,在家里。邓一群听了就木然了。半天,他才想起问一声,那么他家现在住什么地方?那个人告诉他,住在西康路,好像是34号。
跟他那个短暂的爱情一样,又一个希望如肥皂泡,顷刻破灭了。邓一群往回走的时候,感到自己都走不动了。回到了宿舍里,他躺了两天什么也没有吃,第三天他在书桌上的小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就像是一个鬼,非常丑陋。头发长长地乱披在脸上,一双眼睛浑浊无,脸色苍白,而那薄薄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而且被内火烧得起了硬皮,像一层粥汤在上面留下的痕迹,嘴角还有不少血痂。
必须去找,也许还有一点希望。他退下来之后可能更好说话。他再没有权力也比他这样一个穷学生的影响要大得多。邓一群这样想了,就决定这样去再试一次。他收拾好自己,就向西康路进发。
西康路与南方大学也只隔了两三条路,不远。整条西康路都安静得很,除了一些很少的出租车经过那里,其他车辆根本不让进去,就像省政府的大院一样。这里过去都是国民党的高官们的一些私宅。现在也都还是那些三、四层小楼,新建筑很少。沿路是长长的围墙。围墙里面都是常绿的树木。在西康路口,邓一群找到一个水果摊,在摊前买了两只大西瓜,抱在了怀里。他那个样子看上去多少有点滑稽。他一边走一边嘴里数着号,26,28,3o,3o之1,3o之2,32,34!
34号是个不算大的院子,里面绿树成阴,一幢两层小楼,白色的。院子有个小铁门。他站在那里很久,四周安静极了,什么声音也没有。路的两头也都没有行人,炎热的小道两边只有茂盛的树木。这里简直不像是在市里,如此静谧。他胆怯地敲起门来。油漆斑驳的铁门发出的响声,有点吓人。然而敲了半天也没有动静。事实上,他是在很小心地敲门。他不敢大声地敲。他没有任何大声敲门的正当理由。内心里,他还是非常胆怯的。在那种小心中,他看见铁门上方原来还有个红色的按钮。他想那一定是门铃。他摁了一下,又摁了一下。等待的时间很短,然而他的心理感觉却很长。他听到里面有声音传出来,“来啦,来啦——”接着,门就被打开了。他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探出头,用陌生的眼打量他,问:“你找谁?”他不知道这个姑娘是什么人,紧张地说:“我、我……找虞秘书长,他在、在不在家?”那个姑娘问:“你是什么人呀?”他说:“我跟他是老乡。”姑娘就打开了门,说:“进来吧。”他就捧着那两只西瓜进去了。
两层小楼,看上去很破旧。院子里很空,长满了树木,草地上杂乱无章,里面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红的和白的花。邓一群心里有点失望,同时,多日来那种紧张的心情也稍稍有些缓解。心想:这样大的干部不过住着这样的房子,也太寒碜了。穿过院子,他随姑娘上了楼,楼道里不甚明亮,踩得刷着红漆的一级级木地板咚咚作响。上到二楼,姑娘把他领进一间房,叫他坐下。那个房间很大,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两排旧沙发和一只茶几,还有一台旧电视机。木地板看上去倒很新,看来是新刷的油漆。他抱着那两只西瓜不知道怎么办,看了一下房里,似乎没有什么地方好放。他只好把它们放在自己的脚下。
他听到隔壁传来的拖鞋声,他就紧张地站起来。接着他就看见一位老者走了进来。他想他应该就是那位秘书长了。他感到喉咙发干,像有一把盐在里面烧灼一样。心里本已消失的严重紧张,又回来了。这次的紧张是由于他感到自己的冒昧而带来的。他有点不知道如何表示,居然弯腰向他鞠了一躬,说:“虞老。”虞老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坐吧坐吧。”声音哑哑的,是个公鸭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