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节
刘屯通往黄岭的路原本是走出来的,常年的车碾脚踏,泥路低洼。 下雨天,行人和车马只有在路边的草坯上重新开路,这样的路不但窄,而且曲曲弯弯。
刘屯人要把出村的路修直,修宽,修到黄岭,和铺着沙石的县道相连。
修出的路平坦,平坦的土路是刘屯人团结奋斗的象征,体现的精是人定胜天。大队革委会主任孔家顺给它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做胜利路,还做个石碑立在刘屯的村边。
胜利路两边的土地被开垦,成了黄岭学校的校田地,地里的八嗑杈高粱很茂盛,高粱粒儿正在灌浆。这个时节,八嗑杈高粱的秸秆儿水份充足,而且甜。刘屯的学生路过校田地,都跑到地里撅甜杆儿,把没成熟的高粱败坏掉。有人把这种情况报告给学校,学校领导让老师对刘屯的学生进行正面教育,提高学生们对粮食重要性的认识,效果不明显。
不知啥原因,学校派年近七旬的黄小看护校田地。
黄小住进土岗子里的大坑,坑边是拉土用的马车道,下雨天,马车道成了排水沟,他家的土房没淹着。黄小没干过农活,不会种菜,房前屋后全撂荒,草高时,他带领全家人去拔。黄小没啥积蓄,靠外地工作的儿孙贴补一些,女儿从日本寄钱,成了他的主要经济来源。每寄一次,黄小都要挨斗,而且连续批斗一周。黄小很喜欢这样的批斗,因为批斗后,他可以如数地把钱拿到手,偷着买些菜和买些副食品。有人劝黄小,让他把外得的钱拿出一部分给村里有势力的人和大小队干部,这样做,他就可以少挨斗或者不挨斗。黄小不认可,他认为挺过挨斗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人的一生,如果难事太多,他就不感到为难,和债多不愁是一个道理。黄小下放到黄岭,三天一小斗,五天一大斗,就是这样,也没把他斗倒斗臭,他还是白白胖胖,不见愁眉不展,冷眼看上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小二十岁。
黄小牙齿好,他还要每天刷,让很多一生都没用过牙刷的老社员看不惯,有人认为,只有领导人才有刷牙的权利,年轻人可以效仿,一个老四类这样做,客观上拉低革命者的形象。最让人不可忍受的是他不改剥削阶级的本性,他不到队里劳动,还偷着跑到供销社买饼干吃。
村里人给黄小算一下,他先后共占有四个女人,除大老婆和二老婆外,其他都是无产阶级,要是在五十年前打倒他,无产阶级最起码少四个光棍儿。黄小应该算黄岭一带最典型的剥削阶级,而黄岭的贫下中农没从这个剥削者身上分得一丝财物,气愤之余,把目光盯在他家的两个女性身上。黄小的老婆虽年轻,但老态,常年不出大炕,光棍子想见其真容都很难。他的女儿年少,又具备大城市的特殊气质,便有人把她看成猎物。
黄小的女儿叫黄瑛,还是读书的年龄,下放到黄岭后,黄小怕她出外惹事,就没有让她去上学,打算让她在大土炕里长到成年,然后嫁出去了却一桩大事。可女儿不如老婆听话,常常站在坑边四处观望,有时还跑到离大炕不远的土道上看骑自行车驮着粪筐的学生们,时间一长,她结识了马金玲。
秋天,太阳从晨露中钻出,红到半空才光芒四射。胜利路上的行人多起来,他们大多是去黄岭和去新曙光的学生。路旁的高粱地,撅断的高粱横躺竖卧,看护校田地的黄小在路边垂立,偶尔喊一声,都是重复同一样的话:“谁也不要撅甜杆儿喽!”声音高,很响亮,像京城的戏友练嗓子。
刘喜是最后出村的学生,在黄岭的大坑边,追上马金玲。见马金玲和黄瑛说话,他紧蹬自行车,从二人身边驶过。马金玲大声喊:“刘喜,等一等。”
刘喜停下。
马金玲追上去,问刘喜:“你惹谁了?”
刘喜回答:“不知道!”他要骑车走,马金玲拽住车后架,很关心地说:“刘喜,你以后别走这条道,从东大岗子的小道上绕过去。”
“为什么?”
马金玲说:“黄岭有几个混混要在这堵截你,你应该听我劝。”
刘喜想说“你管不着”,因为被马金玲善意所感动,“你管不着”四个字没有说出口。他瞅着马金玲笑了笑,跳上自行车,快速向学校骑去,把马金玲远远地扔在身后。
不论是刘喜本人,还是马金玲,都觉得这种笑很反常,虽然勉强、苦涩,但是没有冷酷,而是露出一份真情。
这是刘喜不会哭以后真正的笑,把它送给马金玲,送给他曾经认为仇人的姑娘,可想而知,刘喜内心深处仇与爱的斗争会多么激烈!
有人要堵截刘喜,是黄瑛告诉马金玲的,黄瑛为何知道这些,还要从头说起。
和刘喜打架的假知青,是一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七八个这样的青少年混在一起,在黄岭一带横踢乱卷,经常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他们欺负女孩子,玩弄女青年,胡作非为,没有任何依靠的黄瑛自然而然地成为他们猎取的目标。
尚百利比假知青小八岁,假知青称他为二哥,“二哥”是混混们的首领,也是江湖上的最高尊称。很多帮派都空着大哥位,起源于大哥是王八的说法,不管说法灵不灵,没有人触动它,因为所有黑社会头子都愿意多占有女人,没一个舍得自己的老婆和别人睡觉。
最初,是假知青看中了黄瑛,把这一发现报告给他的二哥尚百利,建议让未到成年的尚百利先玩儿玩儿,然后送给他。
尚百利原来是一个很诚实的孩子,因老实常常被比他大的孩子欺负,而每次挨欺负都遭到父亲的训斥,说他无能,说他活该,说他吃屎都得捡别人吃剩的。渐渐地,尚百利学会打架,由不敢下手到敢下黑手,在村里成了打架大王。尚百利十六岁那年,因为偷队里的甜瓜和偷瓜人假知青发生冲突,被假知青暴打一顿,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在家里,“趿拉鞋”的话更刻薄,让尚百利觉得比挨打还难受。“趿拉鞋”说:“叫人打成这样,你还有脸回家?还自称打架大王呢!你撒泡尿看看,钻进地缝里死掉就算了!”
“趿拉鞋”忙着去队里干活,尚百利在家里摆弄火药枪,又是装药,又是瞄准,一勾扳机,火药从后座出来,多亏事先有准备,没有伤着自己。尚百利窝着火,看到挂在墙上的镰刀,拿着出了家门。在街上,看见假知青逗伺一只小狗,他走过去,从背后取出镰刀,砍在假知青的肩上,没等假知青回身,又一刀砍下去,直到假知青倒下去,他才拿着镰刀回了家。
尚百利知道闯了祸,便把镰刀放在身边,只要出门儿,他都要把镰刀带上。
假知青挨了四刀,其中一刀砍得深,差一点儿伤到肺。伤情还没恢复,他就放出风声,说出院后剥尚百利的皮。尚百利得知后,着实慌了手脚,感到假知青出院之日,就是他被剥皮之时,这个害怕末日来临的少年最后咬了牙,握着镰刀去医院看望被他砍伤的假知青。
假知青伤在肩上和后背,只能斜卧在病床上,尚百利进了病房,他没注意到。尚百利把镰刀放在身后,提着鸡蛋筐站在假知青的头前。假知青认为尚百利服了软,更变得不依不饶,威胁说:“别说几个破鸡蛋,就是把你姐姐送给我,也不好使,最好把你的皮放松点儿,别让我剥时费劲!”尚百利小心地把鸡蛋放在病床前的小桌上,慢慢地转到假知青的身后,迅速操起镰刀,胡乱地砍下去。刀尖儿扎进假知青的肚子里,尚百利也傻了眼,他不知怎样回的家,也不知在亲戚的柴垛里躲了多少天。
也该假知青命大,这一刀只碰到肠子,没碰到要害处,出院后又养了几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