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满丰坚持自己的主张,他说:“不管怎样,我就是不同意,麻烦你给过个话,让姑娘另做打算。”
“你你你……”刘占山气得脸发青,把“白话”的本领丢掉大半,喊出的话都不连贯:“进了几天城就不是你了,我、我不跟你这个洋驴子对奏,我、我找你爹倔巴头,让他给姑娘家一个交待!”
刘占山急匆匆地去刘家,嘴里不停地骂。
傍晚,太阳抹去最后一缕余晖,星星迫不及待地寻找它该坚守的位置,月牙悄悄爬上来,羞怯地窥视大地,清凉的晚风吹散了夏日的炎热,给人们带来丝丝清凉,村里很静,偶有青蛙奏出几声单调的乐章。社员们都吃完晚饭,在门前的柳树下休息,小声讲一些无关紧要又不涉及政治的事情。老黑紧跟革命形势,取消了家中的牌局,还让二姑娘撤掉烟笸箩,有意拒绝来家里串门儿的乡亲。
村民们也都认清时局,尽量控制住串门儿的习惯,看住自己的嘴,在自家的柳树下凉快后早早进屋,跟老婆唠一些粉磕儿,说一些悄悄话。
马文出现在何荣普的房山头,拐到房后向屋里看,何家的后窗挂着麻袋片,挡住他的视线。
何荣普被派出去搞农田水利建设,暂时回不来,马文觉得来了机会。
他后悔当初不该给肖艳华挂破鞋游街,心里骂马向东是个混蛋,不该用这种方式打击何荣普父子俩。马文原打算把何家父子整臭,肖艳华会成为他手中的羔羊,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连个“屁”字都不敢说。没想到从那以后肖艳华露面更少,让他连影子也抓不着。
铲完四遍地,禾苗开始拔节,吴有金没宣布“挂锄”,农活也不如以前累。有了空闲,社员们也有了闲心,这时节成了青年人婚嫁的高峰期。青年人找归宿,老光棍子们也心痒,孙广斌常到瞎爬子房前转,马文又开始打肖艳华的主意。
马文像夜间的幽灵,从何家的房后闪到房前,何家的前窗装着麻玻璃,能隐约看见炕上的人影。马文一阵激动,说了句:“只有肖艳华在家,屁事儿没有。”刚想拽门往里闯,又急忙缩回来,小声说:“这屁事儿不对劲儿,虽然何荣普出民工,何大壮也该在家,小错也该在家,还有英子。”想到英子,马文的脑门子溢出冷汗,心里嘀咕:“段名辉可不是好惹的,连刘辉都怕他。他要知道我调戏他丈母娘,还不打断我的腿?”马文想离开,又不甘心,屋里肖艳华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他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里面的动静。
屋里,英子和段名辉在说话。
有人往门口走,马文心发慌,急忙退到街上的柴垛旁,被绊倒,摔在草窝里。
英子先出家门,说了句:“天太黑。”回头对段名辉说:“要不你就住在这,和大壮睡一起。”段名辉犹豫后进了屋,英子轻轻把门带上。
马文从草窝里钻出来,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儿,没精打采地往家走,路过刘家门口,他停下脚步往屋里看。
刘家的窗户分上下扇,下扇装了玻璃。屋里的电灯很亮,在外面能看得清清楚楚。家里的成员都在,还有刘满丰的叔叔刘仁。
这是刘召开的家庭会,专门讨论刘满丰的婚事。
屋地上放张八仙桌,这张桌子是刘从城里带回的,一同带回的还有四把靠椅,很破旧,都用铁丝缠着。刘坐正座,弟弟刘仁在旁边,刘的老伴儿倚在炕里,哄着幼小的孙子。刘满堂坐在炕沿儿上,他媳妇里外忙活,给公公和叔公倒开水。刘满丰在地上转,低沉的脸上挂着委屈。
刘喝水用的是搪瓷缸,有盖儿,上印“为人民服务”的红色字迹。这是他在纺织厂的奖品,也是他的专用。刘喝了一口水,然后说话:“马上就到婚期了,满丰想退婚,大家都说说自己的看法,这件事该咋办?”
家里人都看出刘的脸色不好,知道他强压火气,互相看了看,刘满堂先说话:“儿女的终身大事,还是老人做主,虽然是新时代,也得听老人的意见。您先说出来,我们再考虑。”刘老伴儿听大儿子这样说,他也帮腔:“以前啥事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今天你也别整假民主,想怎么办你就说呗,孩子们没人敢顶撞你。”
刘瞪了老伴儿一眼,站起身说:“刘满丰,你掏出心里话让大家听听,北贺村的姑娘哪点儿不好?”
“没有。”
刘坐回椅子里,又问:“说不出不好,为啥要退婚?”
刘满丰靠在门框上,两只手互相掰着,想不出怎样回答父亲的话。
刘说:“干啥事都要讲个天理良心,姑娘跟了你,就把你当成依靠,你说要就要,说甩就甩,那是伤天害理的事,我这当父亲的不答应!”
刘满丰翻了父亲一眼,被刘看到,更增加了他的怒气:“咋地?翅膀硬了,谁也管不了你了?我当初就不该让你顶班!刘占山说城里人搞三角,我看你比他们还厉害,你是学陈世美!”
刘满丰觉得父亲说的太过份,不经意地顶一句:“根本就不是那码事,我和她没结婚,有权自由。”
火头上的刘突然冷静下来,觉得靠发火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他让刘满丰坐在炕沿上,稍加和气地说:“你的婚事你自由,爹妈也干涉不了,这个理儿我懂。但是你要说明白,为啥突然变了卦?”
“当初我也没同意。”
“啥?”刘又火顶脑门子,大声说:“亲是你相的,头也是你点的,你不同意,别人同意好使么?今天你叔叔也在场,让他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刘满堂赶忙起身把父亲扶坐下,调解说:“有话慢慢说,谁也别生气。”他批评弟弟:“别把你们工大八三一那套拿出来,没老没少的,听听叔叔怎么说。”
刘仁慢慢地喝着热水,想把表态的时间往后推。大侄子把他捧出来,他不得不提前开口:“我和你爸爸的观点一样,这门亲事不能黄。咱先不说别的,那二百元彩礼可不能打水漂。”他见屋里人都不吭声,又说:“你在城里不知咱农村咋回事,这二百元钱能买一个小马驹儿,寡妇能买俩,这二百元钱你爸爸两年也挣不来。”
刘满丰流了泪,说出的话让屋里人都动情:“你们不要逼我,不就二百元钱吗?等我回厂使劲挣,还上我爸爸。”
刘一口气喝了半缸子水,头上溢出汗,看到儿子落泪,心里也不好受。他说:“花钱给你娶媳妇是爹的责任,不图你还钱,但你必须和我说明白,中途变卦到底为了啥?”
刘满丰瞒不过,只好拿出哥哥带回的信。
刘不认字,让刘仁看,刘仁认不全,又拿给刘满堂,刘满堂把信念完,刘问:“给满丰写信的是个啥样人?”
刘满堂说:“我的徒弟,一个挺机灵的姑娘。”他的话让刘觉得有玄机,又问:“她和你弟弟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也说不清,文革以前吧?后来闹派性,她连我这个师傅都不认了。”
刘问刘满丰:“跟家里说实话,你俩到了什么地步?”
“也没啥,都觉得对方挺吸引的,也都没表示出来,后来站到同一个革命阵线,都在和保皇派做斗争。”
刘满堂提示弟弟:“爸问你恋爱的事,别把斗争连在 一起。这个保皇,那个保皇,我看工大八三一才是挂着革命招牌的保皇派!”
刘满丰想回击哥哥,又觉得在这种场合没人支持他,只好把话咽回去。
刘把信摊在桌上,又让老伴儿找出老花镜。这个能读准外文符号的老技工,却看着满纸的方块字发愁。他摘下镜子,揉着眼睛说:“字写得挺秀气,看来姑娘也差不了,我就怕你刘满丰是单相思!”
刘满丰也怀疑:“从满篇的文字看,找不到谈情说爱的话。刘昭义说是情书,也兴许是他读的书多,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在作怪。”
他对“小精灵”产生动摇,把头低下。
此时的刘,思想也发生动摇,如果刘满丰坚决不舍“小精灵”,他也不会再逼儿子成婚,甚至想到去北贺村登门谢罪。
屋里的灯光照着一张张沉默的脸,刘的小孙子在奶奶怀里瞪着吃惊的眼睛,儿媳妇停了往灶里加柴。
刘满堂打破沉闷,他说:“我那个徒弟,大家喜欢叫她小精灵,挺招人喜爱,追求她的小伙子也不少。后来她参加了工大八三一,男的女的在一起混,真不敢说她对满丰投入真感情。”
刘满丰纠正哥哥的话:“我们工大八三一是革命的队伍,男女在一起是为了革命工作,不像你们省联,干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刘满堂反驳:“省联才是革命派,工大八三一总有一天要失败!”
刘把搪瓷缸礅在桌面上,盖子被崩掉,在桌上转了好几个圈儿,滚落到地中央。刘满堂媳妇捡起来,小心地递给公公。
刘断喝:“不许拌嘴!”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挪动,小孙子紧紧地抱着奶奶,刘满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刘觉得家里人都无法说服刘满丰,便搬出儿媳妇,让她拿出意见。
刘满丰媳妇说:“我是个家庭妇女,没见过大世面,也不知城里的花花事。刘占山说城里人搞三角恋爱,我不大信,何守道说城里的年轻人喜欢挂马子,我想老兄弟也不是那种人。不过,我是觉得城里姑娘不可靠,男女在一起扎堆,难免不出事,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满堂刚才提到的小精灵,我看有些轻浮。我是女人,有我们女人的感受,就是喜欢哪个小伙,也得经过父母同意,再找媒人。自己瞎搞,那跟钻草垛有啥区别?满堂你也听着,以后离这个徒弟远点儿。”
刘满堂打断媳妇的话:“你别扯闲的行不行,爸看重你,才让你给老兄弟提个意见,你就说他退婚对不对?”
“我可不敢说对不对,但我觉得北贺村的姑娘挺不错,杨柳细腰,哪像我这酱坛子。咱也见了,和眉顺眼的,应该是个贤惠媳妇。满丰你不要嫌嫂子说话难听,你把她退了,再找这样的可不容易。”
刘满丰狠狠地翻楞嫂子,被她查觉,又说:“我没看见小精灵,不知道她有多好,我只怕城里的姑娘不诚心,把你的婚事搅黄了,她再找别人。”
刘满堂媳妇认为无关紧要的话,让刘父子紧绷起经,包括刘满丰在内,都觉得退婚会导致鸡飞蛋打的结果。
刘问刘满丰:“大家都把话说透了,你也该听明白,表个态吧,这个婚该不该退?”
刘满丰走出屋外,在黑暗中向城里眺望,用心灵问“小精灵”:“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如果是真的,为啥不在信中说明白啊?”
没有谁能回答,连星星都在躲藏。
刘满丰返回屋,揉着泪眼说:“我听你们的,想操办就操办吧!”
刘家操办娶媳妇,相隔不足两百米的何荣普家,正忙着操办嫁姑娘。
清晨,天气还很好,升起的红日时常在云中露出笑。不到中午,下起了小雨,看天气,这场雨会越来越大。
刘志、贝头、刘囤子都来帮忙,他们借来炕席,马向前领人支起木架,一个临时棚子快速搭成。
婚宴的大厨是刘占山,他还担任证婚人的角色,估计谢礼不会少。刘占山干得非常起劲儿,娘家客人还没到,就准备好十八桌八碟八碗。
北贺村派出六辆马车送队长的千金,非常气派。拉前套的马挂着响铃,驾辕的马系着红绸带,车辕上拴着罐头瓶子样的铜钟,一路颠簸,一路“叮叮当当哗哗啦啦”地响。
婚车队走刚刚竣工的黄岭大桥,虽绕远,省了过河的麻烦和危险,送亲的男女老少也不用中途下车。
雨下的小,车队行进的还算顺利。刚到村头,羊羔子就跑进刘家,跳着脚大声喊:“新娘来到,放鞭放炮……”
送亲的人们刚吃上饭,大雨倾盆而降,好在席棚连着新房,没误婚礼进行。
婚宴结束后,车队走不了,刘只好借宿让他们住下。
冒大雨办喜事的情况不多见,村里人的说法也不统一。大多数人认为是自然现象,也有人认为是老天爷作怪。
老黑和二姑娘都认为不吉利,说新媳妇有哭不干的眼泪,还说小两口要吵架,弄不好会各奔东西。
贾半仙对几位嘴严的妇女说:“我早知道有大雨,是老仙儿偷着告诉我的,别看小庙被拆,老仙儿还和我有来往。这是场好雨,庄稼喝足水,长得准茂盛,刘满丰小两口浇了喜雨,能早得贵子。但是,这雨中也有眼泪,不是咱这的,是远处喜欢搞三角的姑娘在哭。”
不管是好雨还是坏雨,给刘家帮忙的人都遭了不少罪,贾半仙两口子吃到八碟八碗,也都滚了一身泥。
第二天,仍然没放晴,天地被雾气连在一起。路粘滑,蛤蟆塘积了水,北贺村的马车好不容易离开刘屯,艰难地爬上县道。
驶出刘屯的还有两辆车。赶头车的是刘强,车上坐着抹泪的何英子。后面的赶车人是孬老爷,他低着头,连眼皮都不舍得睁。两头驴和一匹瞎瘦老黄马吃力地拉着木轮车,“嘎吱嘎吱”地跟在刘强的车后。
两辆车拉着新娘和全体送亲的人。
吴有金的本意,是出两辆像样的马车送何英子,给何荣普个面子,也让外队不小看刘屯。马向东不同意,理由是新社会要提倡新风尚,大操大办是封资修的黑货。刘站出来说:“姑娘出嫁,一生只有一次,怎么也得像个样。”话是这样说,车老板儿又成了难题,马文、马向勇坚决不出车,吴殿发又是段名辉的对立派,其他几位都看马文的脸色,拿不出好办法,只得让孬老爷用他的驴车送新娘。
正当受到羞辱的何英子极度悲痛时,刘强把枣红马套在胶皮大车上。有刘的支持,马文、马向勇等人也只能把恼怒装进心里。马向东因为种种原因,也没拉出造反兵团进行干预。
浓雾忽聚忽散,何英子哭声不断,这是离乡的哭,离娘的哭,也是苦痛未来。
这个有着清脆歌喉的少女在浓雾中哭出低惨的乐曲,驴马的溅水声为她伴奏:
本是荒原一枝花,
历经酷晒严霜打,
春风又给新生命,
绵绵细雨润哺她。
动乱时期英雄起,
腥风血雨泛泥渣,
踏实之路双脚走,
莫误青春好年华。
送亲车接近县道时,刘强看见弟弟刘志。和刘志在一起的是一个念过高中的女红卫兵,听说她和马向东处对象。
刘强在心里问:“刘志想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