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找我爸爸,
我去海角天涯,
我要对他说,
我要告诉他,
我妈已变老,
孩儿已长大。
归来吧,归来吧!
高墙铁网很森严,
这里的土房才是家。
早晨,天地变成了白色,西北风把雪团吹得满甸子跑,脚腕深的积雪没有阻止孟慧英寻子的脚步,通往小南河的旧道上,最早出现她的身影。
两天没吃东西,她不觉得饿,只觉得肚子发热,热得像着了火,抓把雪咽下去,觉得好一些。
她路过大柳树旁,不经意地向那里看,柳树旁的孤坟被雪覆盖,凸起得很显眼。有爪印从道上通往坟里,孟慧英叫不准是什么小动物,脚印很多,她认定是幸福的一家子。
突然,孟慧英把目光停在柳树旁的歪脖树下,树下好象坐着一个人,头上身上挂满积雪。
一阵紧张后,孟慧英不顾一切地跑上前,还有几尺远的距离,她看到的是一位陌生的老者。
“不是小石头!”
孟慧英的心稍稍放下的同时又感到极大的恐惧,她不敢细看,扭头往村里跑。
孟慧英把有人上吊的事情报告给吴有金,吴有金似信非信,让羊羔子去看个究竟。羊羔子是刘屯造反派的小头头,对吴有金的指派不以为然,但是,在好心的驱动下,他去了南岗子,在离大柳树约百米远的地方,停住脚步。
日光照在白雪上,晃得他睁不开眼,影影绰绰地看到孤坟旁边坐着一个雪人,雪人的脖子上挂着带子,是上吊的姿式。羊羔子心里害怕,觉得那个人还在动,他“妈呀”一声,撒腿往回跑,见到吴有金便说:“可不好了,有人在歪脖树上吊,呲牙咧嘴,舌头耷拉出足有一尺长,也就是我刘永烈,要是你吴队长,准得吓瘫,能爬回来就算不错。”
吴有金狠狠地瞪着羊羔子,板着脸问:“上吊的人是谁?”
羊羔子被吓得只嫌两条腿跑得慢,哪还管上吊者是谁,可他又想在队长面前显大胆儿,便顺口编造出这样的话:“上吊人身上脸上都是雪,我打算给他擦掉,再看看能不能救活。又一想,那不行,这是人命关天的重大案件,跟当年的淹死鬼案件相同,我刘永烈政治觉悟高,懂得保护现场,没辨认是谁。”
保护现场的问题让吴有金为了难,也给他找到脱身的借口:“还是你刘永烈觉悟高,你们造反兵团的觉悟都高到天上去了!你去找马向东,问问他怎样处理这个事?”
马向东接到羊羔子的报告后,又火速汇报刘辉,得到的指示是:“区区小事,自行处理。”
别看马向东搞阶级斗争有一套,让他去辨认上吊的死人,再把死人从歪脖树上解下来,他可没这个胆量。马向东去请老黑,老黑忙着破除迷信,在家画新派灶王爷,不愿去干这样没利益的事情。
在管辖区发生吊死人的事,没有人去处理现场,让死人长时间地在树上挂着,这是重大的治安事件,造反兵团的总司令责无旁贷,马向东硬着头皮找来刘强。
歪脖树下,留下徘徊的脚步,有的被雪抹平,有的还很明显。没被踩踏的雪上,有一首七言律诗,上面盖着雪,还可以辨认出来,看得出上吊人有文化,临死前做过激烈的思想斗争。
上吊人是坐着吊死的,面向刘屯,眼没闭。刘强把他放在地上,轻轻刮去上吊人脸上的冰雪,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心里喊声:“付老师!”
顿时,刘强全身颤抖,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他松开手,坐在死尸身边。
随后赶到的刘和“老连长”都以为刘强受了惊吓,刘急忙说:“不要怕,不要怕,终归年轻,见得事少,回去喝几口热酒,再让你妈给叫叫,能睡个安稳觉就没事了。”“老连长”说:“这年头,都不信那个了,要不叫贾半仙给掐算掐算,怕不是冲着啥了?这地方原来是乱坟岗子,又多个淹死鬼,怪事多着呢。”刘占山贬斥“老连长”:“老祖宗都让刘辉给烧了,还信那一套?我不是瞎说,当年在战场上,死的人一片一片的,照样吃干粮,照样打仗,我趴在雪上睡大觉,为了暖和,常搂着死人。这刘强也是够屁的,平时的胆子比老黑还要大,一上阵就尿裤子,知道他不行事儿,还不如我把吊死鬼解下来。”
大家都知道刘占山吹牛皮,没人跟他计较。
刘强用镰刀把付老师身上的雪刮干净,把他平放在柳树下,对众人说:“这个人我认识,是我家在河南镇上的乡亲,没有历史问题,可能是觉得日子不好过,路过这吊死的。”
马向东见刘强把死尸放好,才敢上前问:“你敢保证这老家伙没有问题?”
刘强看看马向东,没做回答。
马向东说:“反正你认识他,以后出现问题就找你。那好,这个死尸就归你处理。”
刘强请示刘:“我虽然认识他,还不知道他的死因,刚才的话只是推测。我想这样,先用雪把他盖住,然后我去贺家窝棚,找到他的家人。”
他对马向东说:“这个人虽然没有历史问题,保不定没有现行问题,先在雪里放着,等你们调查清楚,我再把他埋掉。”
“你这个人就能啰嗦,整那些没用的东西。他也不是本村人,什么历史现行的,要管也是他们贺家窝棚的事,我们自己的革命都干不过来,谁有闲心调查他?立刻埋掉,省得让村里人惊慌。”
马向东把任务交给刘强,领人回村。
刘强拉住刘,向他讲了付老师的真实情况。当然,刘强只知道付老师的过去,对付老师的现在不甚了解,雪上的诗句里有寓言两个字,刘强更不知付老师会因此犯下被红卫兵称之为千刀万剐的罪行。
红卫兵从付老师的家中抄出两篇寓言后,立刻宣布,从教师内部挖出隐藏极深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说他讥讽伟大的社会主义民主,讥讽无产阶级和广大劳动人民享受的人身权利,讥讽无产阶级专政下的自由,攻击伟大领袖**,攻击战无不胜的**思想,攻击代表最广泛人民利益的红色政权,罪大恶极,就是杀掉也不足以平民愤。
由于案情重大,对付老师的批斗逐步升级,让他享受单独关押的特殊待遇。别的老师是几个人一个屋,圈在宽阔的教室里,付老师被关在女厕所。
学校搞师生平等,女厕所合并,腾出教师的厕所留给付老师做囚房。付老师在里面渡过了夏秋,对臊臭气味儿已经适应。冬天冷,付老师要用苍老的身体练就抗冻本领。他罪重,红卫兵造反派不让家人见面,也不让家人送饭,由专人给他送去窝头。送饭人工作懈怠,常常整天不着面,付老师还要磨练成抗饿的肠胃。
付老师坚持着,盼望见到妻子,见到儿子,更希望见到女儿付亚辉。他要告诉女儿,他是清白的,即使寓言有影射现实的地方,那也不是故意的。他热爱伟大的祖国,不可能讥讽也不会恶意地攻击她。他还要告诉女儿,他写的那点儿东西并不是想发表,只是练练写作技能,写完就毁掉,不知为啥丢在箱子里,如果不抄家,这些笔墨会永远不见天日,算不上反革命行为。
付老师认为运动是暂时的,过段时间会放他出去,保不住教师的职位,他就回乡当农民。但他想不到,等待他的却是死路一条。
外面下起小雨雪,付老师倍感阴冷,一整天没吃到窝头,抗冻的肌能急剧下降,两条脚站起来都很吃力。他靠在冰冷的墙上,耳朵贴着门缝。
雪中出现人影,向付老师的牢房走来,门打开,那人进了屋,递给付老师两个热乎乎的馒头。
由于饥饿的原故,付老师接过馒头就往嘴里放,狼吞虎咽地报销一个,他才想看看来者是谁。屋里黑,看不清面孔,付老师又把另一个馒头放进嘴里。在此时,食物对他最重要,不但能缓解饥饿带来的痛苦,也能让他有力量往前坚持。
吃下两个馒头后,付老师肚里安稳一些,脑袋里出现一串问号:“这个人是谁?怎么送来热馒头?还进到臭屋子里,莫不是让我重见天日?”
来人主动说了话:“付老师,我是你的学生麻凡。”
付老师知道麻凡在村里表现很不错,做出了成绩,加入了党组织,是个有前途的青年。然而,他这个人的命运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总是麻烦不断。考中学时给刘强捣乱,脑门子挨了一粪耙,刘强失学,他也留下疤痕。在大山窝水库当监工,被人故意撞到冰冷的河水里,弄得刘强逃走,他也险些丢掉性命。“上挑眼”让他咬定是刘强推他下水,并以“立功”的待遇引诱他,可他说不是那码事。不管别人怎样促使他提高觉悟,他没有恶报救命之恩。监工当不成,被一纸“该同志立场不坚定”的批文打发回村里。大队书记从付老师那里了解到刘强的为人,也佩服麻凡敢于挺起身讲实话的精,他不管该同志“立场”坚定不坚定,执意把他调到大队,当了副手。后来付书记归居田园,麻凡本应升迁,他又遇到麻烦。四清时,范国栋派人搞付老师的黑材料,麻烦不但不配合,还表现出抵触情绪,让升迁的机会擦肩而过。
去年夏末,麻凡和社员一起乘船到大辽河的西岸打农药,往高粱杆儿上抹一o五九。大伏天,在没人深的高粱地里钻,闷热难耐,还有可能中毒。这应该是男人干的差事,可时代不同,男人能干的事情女人同样能干,麻凡做为支部副书记,对新生事物理应支持。他和一个生产队的社员一同来到河西劳动,工作完成后,社员们都急着回家,考虑到妇女们要回家做饭,还要照顾孩子等琐事,让她们先乘船。摆渡人也是本队社员,只知道能装下他就往回摆,没重视安全也忽视了潜在的危险,女社员在船中嘻闹,他也跟着取笑。木船行到辽河中央,河面上刮起微风,妇女们在感到凉快的同时,也由嘴上的嘻嘻哈哈变成肢体间的抓闹,重量向一面集中,船帮吃水,顷刻间颠覆。这些女社员虽然生长在辽河边,却极少有人会洑水,又穿着衣服,掉入河中很难生还。
麻凡看着超载的船过河,他捏着一把汗,目不离船,一直看到船翻。他在惊恐中跳下河,救出一名妇女,再下河时,大辽河已经恢复平静。麻凡在水中找,顺水流往下游,又抓住一名女社员,把她拖上岸。
在麻凡和一些男社员的救助下,有几名妇女捡回性命,可包括麻凡新婚妻子在内的九名女社员,尸体都冲到大辽河下游的铁路桥旁。
麻凡把妻子的尸体抱回家,失声反悔在这个事故中的失误,就在他痛心疾首时,又意外地得到一个惊人的好消息,他的事迹感动了县领导,领导让工作人员整理材料,把他列入英雄的行列。
麻凡舍妻子救别人,是学习伟大领袖**光辉著作的典型,是忠于伟大领袖**的先锋战士,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基层干部,是大公无私的先进代表。县里派人专门配合他,让他在全县做巡回报告,并且许下承诺,只要他按上级的要求去讲演,可以官生两级。还暗示他,不要因失去妻子而悲伤,时下的好姑娘多得很,凭你的官位大小来选择。
令常人难以理解,麻凡竟拒绝这样的大好事。他对县里派来的工作人员说:“妻子还未入土,我们感情犹在,让我流着泪去笑,在痛苦中自吹自擂,我没那种本事。”
工作人员汇报给领导,领导气得瞪圆眼,骂他朽木不可雕。并以他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革命立场不坚定为理由,撤掉支部副书记的职务。
后来,麻凡被派往镇中学当农宣队代表,有机会知道付老师的案情。而付老师不知道麻凡进驻学校,他的突然造访,让付老师在感激和敬畏的同时又不知所措。
麻凡显得很着急:“付老师,你要赶快离开这里,往远走,走得越远越好,去红卫兵找不到地方。”
付老师不打算走,他说:“逃跑会罪加一等,还不如在这里改造,我的问题不算严重,总有一天会给我自由。”
麻凡说:“你不要想好事了!你的材料被红卫兵造反派上报给县公安局,请求从重惩罚。上面下来公文,明天就把你押到县里去,做进一步审核。罪名确定后就割掉小舌头,和几名重要的现行反革命罪犯一同游街,然后押送法场。”
付老师瘫坐在地上,吓得说不出话。麻凡扶起他,低声催促:“事不迟疑,你立即逃跑!”
付老师还在犹豫:“我一跑,反革命就成定案了,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
“你不跑,就要挨枪子儿,没听说给哪个死人平反的,只有保住命,才有人替你说话。”
付老师问:“我逃了,你咋办,我知道现在的政策,会让你顶罪的。”
麻凡用手憾了憾厕所的百叶窗,木片已腐,掰得开。他把百叶窗全部掰掉,然后对付老师说:“用手把窗口的灰土扒拉掉就行,你从门出去,余下的事我来处理。”
付老师不放心麻凡,他说:“我这条老命不值钱,把你连累上不划算,还是让我挨枪子儿吧!”
麻凡来不及多说话,把付老师推出门。
他救付老师,也是做过精心的准备。
付老师虽然单独关押,但看押人员并没有把他单独对待,他们还要看管其他老师,想不到这个瘦弱的教书先生敢逃走,更想不到会有人冒着现行反革命的风险来救他。天气阴冷,下起雨加雪,二人想弄杯烧酒暖暖身子,一商量,便去了其中一人的家,走时忘了带付老师的囚房钥匙,被装做闲逛的麻凡拿到。
把付老师押送县里的指示是保密的,两位临时看守不知情,麻凡做为驻校代表,从侧面哨听到这个惊人消息。他把百叶窗打开,是制造假象,让红卫兵认为付老师是自己从窗口逃出。虽然付老师到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程度,但真正恨他的人并不多,他逃跑,只能是给他罪上加罪,没有人认真追查他的下落。付老师离开后,麻凡锁好门,大雪下起来,帮了他的忙,用不着再伪装现场。
付老师虽然逃走,却变得茫然,他溜到家,却不敢进家门,他想念妻儿,近在咫尺,却不敢相见。他从窗外往里看,屋里闭着灯,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在心里嘱咐:“我走了,不知去往何方,也不知等待我的是什么,你们保重吧,把未来的路走好!”
付老师离开家乡,投入漫无天际的大雪中,心情稍稍稳定后,他想到投奔女儿,也想到他的学生刘强。他认为,刘强是个有正义感有良心的青年,能够收留他。走到淹死鬼的孤坟旁,付老师迈不动腿,不是有什么鬼魅阻挡他,也不是他的身体不能坚持,更不是他的求生**崩溃,而是他看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在刘屯藏身,不但逃不脱无产阶级革命派布下的天罗地网,还要连累女儿和其他人。
他登上坟头,向刘屯张望,小学校的灯光忽隐忽现:“是女儿在备课?还是女儿在想家,这么晚,女儿为啥不睡觉?”
付老师在歪脖树下徘徊,雪地一次又一次被他踏平,脚印一次又一次被雪覆盖。天色更暗,天气更冷,凭感觉,他知道即将黎明。这个渴望光明的知识分子,却对黎明产生极大的恐惧。他解下裤带,把裤带挂在歪脖树上。
他把头伸进自己系的套子里,又急忙退出来,坐到淹死鬼的坟头,默默地遥望家乡,又磨转身,向刘屯凝望。西北风吹着他的脸,把他吹得僵硬。天变白,追促他不能再停留。
付老师滚下坟头,跌跌撞撞地爬起,伏下身,用哆嗦的手在雪上写下他临终前的诗篇:
一生从教堪艰难,
三缄其口以避嫌,
小作两篇属自乐,
未把现实当寓言。
文字设狱应有度,
莫让群魂哭九泉。
吾把归路当回路,
百花齐放是路钱。
写毕,他对天长号:“大雪兮,一片茫茫,前行兮,路在何方?”
付老师爬到歪脖树下,把头伸进自己设下的吊索里,坐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