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的分类和出身的界定,不但是革命者手中的尺度,也是平民百姓区别是非的标准,社会中的学习和实践,也深深影响到孩子,划分的方式不同,对马金玲的看法也不同。但对马成林的看法是一致的,都认为他不是好东西。这便出现了怪的现象,男孩女孩都是父母遗传,为什么女孩容易从父辈的阴影中走出来?其实怪多便不怪,现实社会不需要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人们常称某人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为啥不称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女贤孙女?这说明在男女完全平等的年代也是大有区别。在小石头的心目中,马向勇传给马成林的坏水要比传给马金玲的坏水多的多。
刘喜问小石头:“如果马金玲换成马成林,你敢不敢打他的嘴巴子?”
小石头说得非常果断:“敢!”
阳光斜射过来,草上的露水蒸发成雾气,天气清凉,又湿漉漉,让人感到愉快和轻松。
马金玲向学校走来,和他同行的是刘喜的班主任八先生,马金玲选择和老师一同走,也是防备刘喜。
刘喜见老师走过来,拎起书包往树行子里跑,小石头没有逃,规规矩矩地给老师敬个礼,跟在老师身后去了学校。
八先生教六年级语文,为庞妃中学送去了一批又一批的优秀学生。到刘喜这届,开展了文化大革命,教学章程也有了一系列改革,在一切都以政治工作为中心的前提下,让这位背熟名词、动词的“老书宝”感到难以适从。在八先生漫长的教书生涯中,忠诚贯穿了他的一生。他忠诚领袖,忠诚人民,忠诚他的学生,更忠诚他从事的教学事业。八先生崇拜岳飞,崇拜包公,称他们是忠良。他唾弃西太后,唾弃苏妲己,说她们是害国殃民的祸水。按理说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很难逃过历次运动的冲击,好在他在反右运动中突然封了嘴,所有的语文词汇中除了“万岁”以外,再也找不到任何政治色彩。他的人缘儿好,喜欢搞政治的人也不愿找他的毛病,很多老师受到批判,他却未损一根毫毛。文革初,被同事戏谑为三开分子。
而现时,语文课要和政治课结合起来讲,又无现成的教材,这让八先生犯了愁。他从刘昭义的书堆里翻出一本历史教科书,给学生讲远古的故事,避免和现实挂上钩。
八先生给学生讲原始社会:“那时还没出现阶级,人们平等互助,打回猎物分着吃,采回的果子也不让一个人独霸……”这样的课很好讲,历史久远,学生们没有能力去考证,只要别加深内容,就不会引起影射的猜疑。但历史不能停留在一个阶段上,原始过后就是母系社会。一接触到母系,他就会联想到西太后,八先生暗想:“亏得自己觉悟早,要把说西太后的坏话张扬出气,早就被赶下这七尺讲台。”八先生跳过这段历史,给学生讲奴隶制社会。
“奴隶制社会的土地归国君所有,国君是大奴隶主,统管各路诸侯,诸侯不但拥有国君分封的土地,也拥有众多奴隶。”八先生还讲奴隶制社会有奴隶主、平民和奴隶三大主要阶级,而各阶级又要分成不同的阶层。奴隶来源于战争俘虏和失去土地的农民,他们没有自由,没有说话的权利,连生命都掌握在奴隶主的手里。讲了这些后,他用惯用的方式引导学生:“同学们,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举手提问。”
不喜欢在课堂上发言的小石头举起了手,小声问:“老师,奴隶的儿子还是奴隶吗?”
一个十几岁孩子提出的问题,八先生没多想,随口便说:“是,在那个时代,贵族是世袭的,奴隶的儿子也是奴隶。”
小石头又问:“老师,奴隶的儿子可以不可以改变奴隶的命运?”
“也可以,但也得有机会,比如战争。奴隶在战争中为君主杀敌,立了战功,他就可以得到平民的待遇,战功赫赫,还可以当奴隶主,但是,这样的机会很少,往往是奴隶被大量杀掉后,很多平民沦为奴隶。”
小石头提完问题没有坐,脸色变得更黑,目光僵直地虎视八先生。八先生的心一阵紧缩,生怕自己讲错什么,他把全课堂讲的话认真梳理一下,觉得没有过火的地方。再看黑板,上面的文字都没触及政治的要害处,便让小石头坐回原位,把马金玲叫上讲台,让她在黑板上找出所有的名词和动词指给同学看,等待下课铃响,结束这堂艰难的语文教学。
那一天,小石头再也没说一句话,常常无缘无故地握拳头,对任何人都瞪着眼。他经变得麻木,连刘喜对他嘻笑他都显得无动于衷。
小石头的反常情绪,孟慧英看到眼里,怕这孩子走向极端,耐心地开导他。又怕他打架,不让他接触刘喜,而这些措施都无济于事,急得孟慧英掐儿子的脸,掐得轻,小石头仿佛没感觉,孟慧英用力掐,小石头眼里冒火,孟慧英忍不住,抱着儿子大哭:“孩子,你咋地了?这是傻了还是要疯啊?心里有事你就哭出来,你掉颗泪给妈看,妈还好受一些,你咋不掉颗泪啊!你哭两声吧!别让妈担心了!”
让孟慧英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小石头打了马成林,而且打得不轻,参加打架的还有刘喜,马向伟也被打伤。
谷长汉被抓走后,让刘喜高兴一阵子,把从大人那学来的话挂在嘴上,笑嘻嘻地念诵:“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机没到。”他认为谷长汉是坏蛋,就应该有被抓被斗的下场。刘喜这样推理:地主被斗,富农被斗,是因为他们剥削农民。反革命被斗,是因为他们对抗无产阶级。坏分子右派被斗,是因为他们乱说乱动。这些人是坏人,罪大恶极,被抓被斗是应得的报应。而刘喜忽视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很多被斗者是他心目中的好人。刘喜顾不得、也不愿去想这些,他只想还有很多坏人没有得到恶报的下场。
刘喜想:“马向勇和马文、马荣都是坏人,他们应该得到报应,只是他们势力大,又有力气,暂时整不过他们。整不过他们也不要紧,就先拿马金玲出气。”他的这种观念源于社会的主流意识:乔瞎子是富农,班里的同学都欺负乔红霞,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谁让她是恶霸富农的女儿?马金玲也是坏人的女儿,没人欺负她,还让她当班长,刘喜咽不下这口气。
刘喜抓住个机会,在黄岭的村口堵住马金玲。那天放学早,马金玲没找伴儿。
刘喜见马金玲过来,他把破书包扔到道边的丛柳枝上,书本和铅笔都掉出来,他没管,停在道中挡住马金玲。为了先吓住她,刘喜虚张声势,撸起衣袖,握紧拳,在马金玲眼前挥舞,还故意呲牙咧嘴。刘喜想:“四处无人,马金玲没有依靠,准吓得丢魂失魄,两腿发软,蹲在地上哭娘。她求饶我就踹一脚,不求饶就踹起没完,把她打翻在地,让她也尝尝永世不得翻身的滋味儿。”
然而,马金玲不但没丢魂,而是表现得很从容,她站下身,把书包拿到胸前,两眼看着刘喜。
刘喜停止表演,瞅着马金玲嘻嘻笑。马金玲并没因刘喜的怪笑而退缩,目光不离刘喜的脸。
女孩子的表现很沉着,和善目光中透着坚强,让刁顽的刘喜难以面对,同时也激起满腔怒火。他挥起拳头,劈头盖脸地向马金玲砸过去。马金玲举起书包搪住拳头,书包被打散,书本落到地上。马金玲蹲下捡书时,刘喜抽回手给她一个嘴巴子。
没像刘喜预想的那样,一巴掌把马金玲打倒。她虽然挨了嘴巴子,身子连晃都没晃,而是小心翼翼地拾起书本,整整齐齐地放进书包里。
刘喜还想打,看到马金玲投过委屈的目光,他的手没落下,转身想逃走。
马金玲突然喊:“刘喜!”
刘喜回过头,怪笑两声,然后蹦起身,跳着往家走。
“你站住!”
“想干啥,挨打没够咋地?”
马金玲声音很柔和:“我想和你认真谈谈。”
刘喜用怪调学着马金玲:“我想和你谈谈。”学完,他瞪起眼,大声说:“你爹是瘸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人听你说话,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马金玲挨了打,脸上疼,心里更不是滋味儿,她极力忍耐,想利用这个机会,把两人间的疙瘩解开。看到刘喜带着胜利的喜悦想离开,她着了急,在刘喜后面喊:“刘喜,你是个小地主,难改欺压人民的本性。”
刘喜很小时,就被人称做小地主,他那时并不知真正的含义,还认为人们对他的爱称。和哥哥去黄岭扒榆树皮时,他第一次领略到“小地主”给他带来的苦难,也是这个不祥的称呼彻底吸干了他的泪水。稍稍长大后,他把甩掉小地主这个帽子看做比保存生命还重要,常因此和同伴儿打生死架,渐渐地,没人当面叫他小地主。从马金玲嘴里喊出,也是马金玲平生第一回。刘喜跑回来,举双拳砸过去,马金玲躲不及,拳头落在肩上,她抓住刘喜的两只手,流着眼泪哀求说:“刘喜,求你别打了,我没坏过你,也没做错什么,你怎么这么恨我啊?”
刘喜想:“你是没坏过我,可你爹把我坏得不轻,要是不给我家升成份,我家不会有那么多的灾难。”
刘喜不吭声,只顾往回拽手,马金玲不松开,刘喜想要用嘴咬,又觉得咬女孩子的做法不可取,传出去让人耻笑。他决定用脚踢马金玲的小肚子,还没抬脚,马金玲说了话:“刘喜,我知道不该喊你小地主,不这样喊,你就不回来。”刘喜收住脚,又拽回手,怪笑着吼:“少说该不该,用不着你道歉,你听好,以后你再叫我小地主,那天就是你的末日!”
“你让我把话说完,保证永远不会这样叫。”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也许是刘喜觉得打几下就够本,也许他滋生了宽容女孩子的杂念,也许是对方的和善温暖了他,刘喜放弃继续施暴的念头,大声说:“你说吧,把你的坏水都吐出来。”说着,他跳进路边的灌木丛,从里面掏出破损的书本。马金玲主动帮他,把铅笔和橡皮装进书包。
马金玲还不记事时,于慧莲就离开人世,在她幼小的心目中,从来就没有母亲这个概念。孟慧英住进她家的下屋,是她家第一次出现的成年女性,她从孟慧英身上仿佛看到母亲的影子。也许是女孩子渴求母爱的缘故,他经常往下屋跑,依在孟慧英身边玩耍,把心中的委屈哭诉出来。然而,马向勇的卑劣行径不得不使孟慧英离开,马金玲也像失去亲人一样失落,她偷偷地哭了好些天。
对于父亲的所作所为,有些她知道,有些她不过问,有些她根本弄不懂。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照顾弟弟和学习上,繁重的家务劳动,并没有影响她的成绩,她是全校数一数二的好学生,也因此受到老师的表扬和同学们的尊敬。刘喜学习也不赖,特别是严厉的6老师,对他寄予无限的希望。两个优秀的同班同学应该互相支持,齐头并进,刘喜则不然,他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把马金玲拉下来,这是刘喜的灵魂被仇恨扭曲的具体表现。
对于刘喜的骚扰,马金玲起初认为是男孩子淘气和顽皮,她采取忍耐是出于对男孩子的谦让。后来,马金玲察觉到刘喜是故意和她过不去。从仇视的目光中,马金玲感到这不是两人间简单的误解,她打算和刘喜认真谈一谈。
马金玲的眼角被刘喜打破,泪水流下来,蜇得火辣辣地疼。她以和她年龄不相当的成熟和姐姐般的姿态问刘喜:“我不招惹你,你为啥和我过不去?”
刘喜心里说:“这话不用问我,回家问你爹,他和我家过不去,我就和你过不去。”
刘喜没回答,脸上又露出嘻笑。
看到刘喜的脸在变,马金玲的脸色也变得阴沉:“告诉你刘喜,我不是怕你,我是看咱俩是同学,又一起长大,才不和你一般见识。我爹和你家有矛盾,那是大人的事,老师给我们讲过,大人们的罪过不应让孩子来承担。”
刘喜仍然不说话,嘻笑的脸变得僵硬。
马金玲碰了碰刘喜的手,表现出女孩子少有的大度,她说:“刘喜,你学习好,6老师和八先生都说你有前途,我也佩服你。你不要辜负老师的期望,把精力用在正地方。我们共同加把劲,让我们班在全校夺第一,给班级争光,也给自己争光,学好知识,为建设社会主义打下基础。”
刘喜觉得这话在哪听过,马金玲像是鹦鹉学舌,尽管这样,也让刘喜的心热乎起来,脸上没了嘻笑,握紧的拳头也很自然地松开。
一个被仇恨困扰的灵魂,他的心比坚冰还硬,只有诚实的善良才能给他一丝温暖,但想融化,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就像冰冻三尺,绝不是一日之寒。刘喜也知道马金玲是个和顺美丽的女孩子,从她身上找不到邪恶之处,但对马向勇的仇恨根深蒂固,很难让她从仇恨中解脱出来。
马金玲的美貌,很像于慧莲,这应该是遗传学的课题。而她传载了于慧莲的善良,却没有马向勇身上的邪恶,这应该是政治学研究的范畴。不管怎样说,刘喜还是被马金玲的行为所打动,放弃了对她的纠缠。
刘喜甩开马金玲,摇着书包在前面跑,直到看不见马金玲的身影,他又一阵怪笑,笑后说:“小狗崽子,先放过你,但我不会放过马成林。”
秋雨连绵,寒风肆虐,把雪花吹进细雨里,让大地在湿冷中变成白色。沟西地里,小石头和刘喜挖鼠洞,雨雪落在棉衣上,结成薄冰。
刘喜挖到一些碎玉米,很满足。
小石头认准一个豆储子洞,挖了几尺远,没找到豆储子的粮仓,再往前,已经被人挖过。他垂头丧气,收起锹想回家。刘喜拉住他,指着地里的马成林一阵怪笑,然后对小石头说:“马成林找到新的豆储子洞,洞里的粮仓没挖开,豆子少不了。”小石头向马成林那边看一眼,还要走,刘喜使用了激将法:“我看你不但怕马向勇,也怕马成林,那么咱就回家吧!”
刘喜这招起了作用,小石头瞪了刘喜一眼,去挖马成林找到的田鼠洞。刘喜跟过来,在马成林身边比比划划,告诉小石头在哪挖最能找到粮仓,然后离开。
刘喜这样做的用心很险恶,他让小石头下锹的地方正是截断马成林往前挖的通道,马成林费了半天劲儿,眼看到手的黄豆角被人挖走,一定不甘心,必然和小石头争抢。如果刘喜在场,马成林很可能退让,这场架打不起来。为了让他俩打得激烈些,必须选择离开。
刘喜离得并不远,看到马向伟也在附近,便向那里靠,脸上嘻笑着,把铁锹弹得“叮当”响。
果然,马成林不让小石头挖他找到的田鼠洞,小石头不理睬。马成林想动武,又怕不是小石头的对手,他招呼马向伟。等到马向伟过来,马成林抢小石头的锹,小石头扑倒马成林,把积压的怒火都用在拳头上,马成林的脸上出了血,头上也被打出包。
在小石头打马成林的同时,马向伟也在打小石头,三个少年打在一起。
看到自己的诡计生了效,刘喜快步跑上前,嘻笑着站在他们身边。
马向伟认为刘喜不会帮小石头,因为他们之间无亲无故,关系也不是太好,便没有太在意。此时的马成林已经在马向伟的帮助下抽出身,抓住小石头的头发,小石头要吃亏。r /> 刘喜看了看锹,锹板被他蹭得锃亮,用他劈马向伟,这小子的脑袋准开花。但刘喜不想这样做,清醒的头脑提示他,在胜券在握的情况下,不必采用极端方式。
刘喜拽住马向伟的头发,把他从小石头的身上拉起来,这个突然举动,让马向伟措手不及。但他毕竟比刘喜大一些,短暂的慌张后抓住刘喜的衣领,想把刘喜摁倒,再狠狠地教训他。
在马向伟抓刘喜衣领的刹那间,给刘喜送来机会,他一个后仰,用脚抵住马向伟的小肚子,把“兔子蹬鹰”的本领拿出来。刘喜不知道,马向伟也听过评书,还偷偷练过,对刘喜的“兔子蹬鹰”早有准备,他侧过身,让刘喜蹬偏,然后扑向仰卧的刘喜。但刘喜还有一手,会“就地十八滚”,在马向伟压到他身上的瞬间,滚到铁锹旁,操起铁锹,又来个“鲤鱼打挺”,脚刚着地,就用铁锹杵向马向伟。马向伟躲不及,锹尖杵在他的前胸上,挺不住,摔倒在地。刘喜扑上去,对着马向伟的头部拳脚并用。
没有马向伟的帮助,马成林只好任小石头踢打,直到马成林不出声,小石头才和刘喜离开。
打完马向伟后,刘喜知道闯了大祸,他不怕别人,哥哥给他的腚根脚让他受不了。
刘喜在回家的路上想出个两全之策,他要到清河市看望父亲,这样做,既了却家人对父亲的担心,也躲过挨打。
学校不怎么上课,逃学也没人管,这让刘喜多了几分轻松。何守道还告诉他,现在坐火车不用票,是出远门儿的最好时机。刘喜曾特意跑到贺家窝棚看火车,那家伙跑得快,在它上面坐着,准比坐马车过瘾。
刘喜没想到,由于自己闯的祸,会给小石头和孟慧英带来灾难性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