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辉把被掐说成了被镐把打,这是他有意编造的谎言。他这样说,胡永泉不能小瞧他,还会达到让胡永泉抓人的目的。
胡永泉“忽”地站起身,把椅子推到一边,两眼直直地盯着窗外。
刘辉的话,胡永泉不全信,也不在乎马向前对他的仇恨。他绞尽脑汁,考虑用什么办法不让革命烈火烧到自己的头上。
对于当前的形势,胡永泉喜忧参半。喜得是公社两位主要领导都被红卫兵批斗,打倒后让他俩靠边站。不用夺权,也能登上书记或者社长的宝座,把那个可恨的“副”字头衔扔掉。忧的是红卫兵和造反派打起了夺权的大旗,虎视眈眈地盯着一把手的位置。真让那些孩子和一些好吃懒做的混混得势,不但“宝座”得不到,恐怕连自己的“副座”也会失掉。失去权力就失去一切,就会落到马向前或者其他仇人的手中,那才是最可怕的结果。
胡永泉转过身对刘辉说:“二倔子犯下严重的罪行,我们对他的处罚是恰当的,他儿子马向前应该为他爹的过错承担责任,我们用无产阶级人道主义对待他,没有追纠他,他应该感谢党,感谢**,感谢人民政府,感谢我们。这小子不知好歹,把我们对他的宽容当成仇恨,疯狂地进行报复,打伤工作组干部,对他这种反革命行径,必须严厉打击!”
胡永泉的话,让刘辉的腰板硬实了很多,敬听领导往下讲。而胡永泉的话锋就像触到坚硬的石头上,虽然挺着强硬的外表,却在一点点地往回缩:“要搁以往,我派几个治安员去,马向前手到擒来。现在官大了,权利变小喽!要抓人,还不如红卫兵和你们造反兵团方便。马向前必须抓,这个任务交给你们造反兵团。”
刘辉刚刚挺起的脊骨仿佛被抽掉精髓,既支撑不住身躯又很难弯曲,心里窝着火,又不敢往出发泄。他后悔来这里,搬不到援兵,还要接受一个棘手的任务。胡永泉不出面,抓马向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胡永泉好象看出刘辉的心情,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坐在靠椅里,指着窗外说:“不知你看到没有,有些大字板也是针对我的。别人批判还好说,连老婆孩子也批判我,我挣钱养活他们,他们把我当成敌人。投身革命这么多年,还头一次接触到这种事,都把我搞糊涂了。还是革命格言说得好,亲不亲,线上分。现在看起来,真是说到点子上。一个战线上的同志,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革命事业把我们紧紧地连在一起,共命运,同生死,比儿女老婆还要亲哪!按理说,马向前打了你,我不能袖手旁观,可我实在抽不出力量来帮你,马向前的事情要靠你们自己解决。”看到刘辉一脸颓丧,胡永泉又说:“干革命嘛,困难总是有的,道路曲折,前途是光明的,我作为你的老领导,相信你能高举**思想伟大红旗,战胜一切艰难险阻,把刘屯的革命运动进行到底。”胡永泉指示刘辉:“干革命要有轻有重,也叫抓重点带全面。你把别的工作先放一放,工作重心搁在马向前身上,集中全部力量对付他。先把他抓起来,然后整理罪名,狠狠批斗。如果他真的老实了,就给他戴上坏分子的帽子报上来,我立刻批下去。如果不老实,把他送到文攻武卫工作队,这个机构正在筹备中,让马向前作第一个活靶子!”
刘辉面露难色,不吭声。胡永泉对他说:“我也知道马向前在刘屯有一定的根基,抓他有一定的困难。但是,这个人不抓是不行的,他的存在,不仅危及革命工作,也影响你的前途,甚至威胁你的生命!马向前不是抓不抓的问题,而是必须抓!”
胡永泉送走刘辉,同时又给他一些鼓励的话语,但刘辉像一个扎孔的气球,在领导面前还能挺硬起来,出了公社大院,他就瘪了下去。
刘辉怀着希望来找胡永泉,带着失望离开公社大院,不仅援兵没搬来,还接受一个让他难以完成的任务。马向前是块儿没有油水的硬骨头,胡永泉不想啃,随手扔给他。
刘辉来到新曙光汽车站,没有大客车,连等车的人也没有。雨后的阳光更毒,照得热气腾腾升起,烤得刘辉心里烦躁。他离开车站,无精打采地顺小路往家走,临近村口时,看见一个孤单的老妇在坟地烧纸。刘辉转过身,向坟地迈了几步,又停下。
坟地里隆起一座新丘,烧纸的是刘氏,她披散稀疏的白发,边烧纸边往坟上捧土。炙热的阳光不但吸干她皱纹灰土中的水份,也把她的眼泪吸干,微微颤动的头上,不仅往下掉干结的泥渣,也在掉干结的眼眵。烧完纸,刘氏趴在坟上,头朝下,往坟里看。她不放心,不知道戴着反革命帽子的刘军到地下是否安宁。
刘军死,做为造反兵团的团长刘辉并没有就此罢休,把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送给他,让他带进坟墓。
村里人都觉得刘军冤屈,他摆弄戏匣子不是为了里通外国,凭他病恹恹的体格,也不可能通到外国去。戏匣子跑过台,也跑到了莫斯科,刘军都及时让它跑回来了,并没把莫斯科的反动言论传播出去。另外,说他畏罪自杀也很牵强,刘军就是不翻到地上摔死,他也没几天活头,不应算自绝于人民。
人们虽然为刘军愤不平,但也没几个敢和刘辉理论。刘军闭了眼,永远失去争辩的权力,刘辉说他是现行反革命,就等于刘军默认。
马向前不听邪,他说刘辉给的反革命帽子不管用,还说那天打得轻,如果两手掐得紧一点儿,刘辉就见到阎王爷,他就不会再呆在刘屯祸害人。马向前明目张胆地和刘辉对着干,倒让刘辉的疯狂气势收敛一些。
刘军选择往地上掉,是他结束生命的最好办法,他并不是厌恶这个世界,而是觉得在这个世上活得太痛苦,如果这个痛苦让他自己承受那还好,他的痛苦还要扩展到母亲身上,扩展到所有的亲人。他知道另一个世界很恐惧,冰冷得让他生畏,但他还是急速地走进那个世界,迈步前他是这样想:“我走了,母亲会少一些灾难,最起码刘辉不会因为我而难为她。”
刘军想错了,刘辉并没有因为本家兄弟的死而动怜悯之心,更是变本加厉,给死去的刘军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年迈的刘氏在瞬间变成了反属。
刘氏没有通知外地的女儿,不单是时间不够用,更重要的原因是怕女儿看到家里的局面。
身着反属身份的刘氏,在处理刘军尸体的问题上又和红卫兵发生冲突,小叔子“老连长”也明确反对她。
刘军没媳妇,更谈不上留有后人,按当地的习俗,这样的人死后不能进祖坟。有没有科学依据,谁也拿不准。老黑和贾半仙都是村里的殡葬权威,他俩的说法也不一致。老黑说没后人的这枝断了香火,让他在祖坟里占个窝,影响别人的后人来祭祀,如果纸钱不带他的份儿,他心里一定不平衡,在阴间打起来,影响后人的前程。贾半仙不这样认为,她说:“老仙儿告诉我,像刘军这样的人,死后会成为孤魂,孤魂喜欢游荡,进祖坟也得出来,就是不出来,也得被先人驱赶。他把哪位先人拉出去一起游荡,这位先人就要绝户。”
老黑和贾半仙都被红卫兵监控,谁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宣传迷信思想,都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这样说,人们把他俩的话做为参考。
“老连长”对这事很认真,坚决不让刘军入祖坟,并提出:把尸体在河滩上用树枝烧了,就地深埋。
“老连长”的父母为了多子多福,给他起名叫小连子,意思是多生连生,孩子是生了不少,都扔到了乱坟岗子,活下来的只有他和哥哥小双子。村里怪他爹起的名字不吉利,小双子是指俩,多了保不住,让老二怎么往下连也白搭。要说哥俩平平安安也算不错,哥哥在青壮时期又撒手人寰,抛下孤儿寡母。好歹看着孩子长大,这小双子唯一的香火又断了。“老连长”自己家也不可心,老婆养了五个孩子,四个是丫头,这一枝只是一个男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但“老连长”自己承受不了,更觉得对不起祖宗。
刘氏不认为儿子会走掉,他是到地下去找父亲,那爷俩等着她,他们会团聚。她说不让刘军进祖坟,就烂在这个屋子里,她守着儿子,让小双子来接她娘俩。“老连长”和刘氏都是刘军的亲人,他俩僵持,别人无法插手,连队长吴有金和刘都无能无力。天气热,尸体发出腐臭味儿,来吊唁的人们都很着急。
村里有红卫兵和造反兵团,他们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问题,把处理刘军尸体上升到政治高度。刘军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应该死无葬身之地,别说不能进祖坟,南岗子也不让埋,抛尸荒野!
周云站出来说话:“我们无产阶级,也要讲人道主义,抛尸是资产阶级行为,无产阶级不提倡!”周云很悲伤,也显得很激动:“我说话不背人,也不怕你们怎么想,我和刘氏是有点儿亲戚,啊,对了,就是有亲戚也动摇不了我的革命立场,这叫向情向不了理。事情明摆着,我是这样看,刘军是不是反革命还得两说着,给一个人定为反革命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提议,刘军怎样处理还是听他妈的,进不进祖坟,刘氏说了算。不过嘛,对了,他叔叔说话也很重要。”周云并不是和稀泥,他特意强调:“刘军他妈说话排第一,他叔叔第二。”
满天红把周云的话学给刘辉,马向东敲边鼓:“你和刘军一个祖坟,里面埋着你爹,把一个反革命分子埋进去,影响可不好。”
刘辉瞪一眼马向东,想发火又压下去,他说:“现在周云说话还管用,我们不必顶撞他,刘军埋哪不埋哪,和我们没关系,从我个人角度看,更没关系。我是朱家人,谈不上和他一个祖坟。”
“刘军可是我们划定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满天红不满意刘辉的态度,她说:“把他埋进刘家祖坟,从客观上壮大了刘氏家族的反动势力。”
在这个满脑子革命理论的女红卫兵面前,刘辉显露出政治上的成熟,他笑了笑说:“革命运动蓬勃发展,历史车轮滚滚向前,阶级斗争取得丰硕成果,全国各地喜报频传,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又传来胜利喜讯,有些地方对坟地进行了革命。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把死人都集中到一个地方。坟头高矮不一样,从高向低排列,按阶级划分。对革命有贡献的人,他们先人的坟头最显赫,然后是贫雇农,其次是下中农、中农。上中农不好分,主要看他们后人的表现,也可以划入中农行列,也可以划归富农。富农和地主、反革命、坏分子、右派都一样,统统排在一起,上北下南,把他们埋在南边,给贫下中农垫脚。”刘辉看出满天红和马向东都对坟地革命感兴趣,他又说:“这个革命经验非常好,我们也要学过来。至于刘军吗,他刘家埋哪咱先不管,反正也要挪坟,到时候让他和地富反坏右呆在一起。目前,我们的任务还很重,阶级斗争异常激烈,和我们对着干的阶级敌人还没绳之以法,我们必须把主要精力转移过来,让刘家自己去处理刘军的后事。”
“老连长”不让刘军进祖坟,刘氏没有办法,只好让尸体在屋里放着。周云拉来兰正调解,说不通,他指示刘强想办法。
刘强去做“老连长”的工作,被“老连长”骂了出来:“小兔崽子,你也这么混?别忘了,祖坟里也有你的祖宗,以后我不消停,你也消停不了!”
“老连长”从心里佩服和喜欢这个本家侄子,觉得自己骂得有些重,又把刘强喊进屋,语重心长地说:“刘军是我亲侄,我不是无情无义,他死了,我们还得顾活人,把他埋进去,如果真应了贾半仙的话,我就是罪人,对不起儿女,对不起你们,也对不住祖宗。”
刘强心想:“你口口声声说顾活人,刘氏不是活人?不让刘军进祖坟,刘氏还能活吗?”但这话不能和“老连长”直说,把他激怒,事情更难办。
刘强去求助贾半仙。
贾半仙没给刘强好脸色,她说:“你刘强鬼不怕,哪个老仙儿也帮不了你。”
刘强笑了笑,对贾半仙说:“婶子,我知道你的处境不好,但是,你的心很善良。我想老仙儿的心也是善良的,你把这事跟老仙儿好好说,老仙儿一定能想出好办法。”
贾半仙笑一下,转过脸说:“等一下,我看还能不能找到老仙儿?”约半刻钟时间,贾半仙突然转过脸:“行了,老仙儿答应帮你,但这事不能声张,只是你知,我知,老连长知,多一个人知道就不灵验,出现后果你们刘家自己承担。”
其实贾半仙没有什么高招,也就是用迷信的方式破解迷信。方法很简单,在小双子的坟和刘家祖坟间挖一道小沟,里面撒上草木灰,她说:“这条线是阎王爷确定的,刘军的魂不可逾越,刘家的先人不会受到孤魂的困扰。”贾半仙还告诉“老连长”:“老仙儿的话要立即执行,不能耽误,还不能把老仙儿的话传出去。你的一举一动都在老仙儿的视线之中,谁违背老仙儿的意愿,谁没有好果子吃。”
“老连长”同意让刘军入祖坟,刘强立刻行动,把刘氏的旧木框腾出来装刘军,草草地埋了。
刘军下葬时没让刘氏去,人们撤回来,刘氏去了坟地。她用手往坟上抓土,让儿子的房盖厚重一些。她把值钱的东西换成烧纸,让儿子有钱花。他觉得儿子太苦了,在阴间应该改善一下生活。眼泪干了,她把鼻涕抹在坟上,让儿子记住,世上还有一个母亲。她不让儿子保佑她,而是让儿子把困难告诉她,世上办不到,儿子就早点儿把她叫走。她趴在坟上往里看,能看到儿子。儿子不是病得起不来炕的反革命,而是举着奖状的强壮青年。
她弓着身,从小花筐里拿出两个鸡蛋,这是准备给刘军吃的,刘军吃不下,把它带到坟地。她用手在坟上抠了坑,把鸡蛋埋进去,要起身,又把它扒出来,颤着手磕碎,放进坑里,用手把坑抹平。刘氏扭过身,提过一只芦花鸡,解开绑它的绳,轻轻放在坟顶上。芦花鸡不愿离开,刘氏用手轰,然后抓起土,有气无力地向母鸡扬过去。
她想离开,又依依不舍,她不知道儿子还缺什么,只要知道,她会想尽办法满足他。走出几步,她骂起了小双子,只骂两句,好象听见刘军呼唤,四下看,没见人影。
微风吹过,青草起伏,麦浪滚滚,燕子在天空翻飞,虫子在草中鸣叫,一段悲痛的歌声,伴送刘氏艰难的脚步。
母爱真,母爱深,
无私无畏是母亲,
母亲为儿遮风寒,
母亲为儿送甘霖,
母亲把儿托在世,
母亲把儿育成人。
母爱真,母爱深,
无怨无悔是母亲,
母亲为儿承屈辱,
母亲把儿驮在身,
母亲拉扯儿走路,
母亲教儿做强人。
母爱真,母爱深,
不舍不弃是母亲,
儿得幸福娘欢笑,
儿受委屈娘痛心,
儿病床前娘陪伴,
就怕相送黑发人。
母爱真,母爱深,
不屈不挠是母亲,
糠菜苦果娘饱腹,
省得甘甜慰亲人,
弓身曲体追日月,
娘用心血铸灵魂。
刘氏放走芦花鸡是当地祭祀亡人的习俗,谁抓到归谁。刘辉看到,想抓回家炖肉吃,却见马向前领着社员从麦田里走出来,他急忙躲进树丛。
一行人来到坟地,连拉带拖劝走了刘氏。
刘辉从树丛里钻出来,看着马向前的背影嘀咕:“胡永泉给了任务,马向前必须抓!”
可怎么抓法,让他犯了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