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胜回来汇报:“指挥部同意派人抓刘宏达,并且马上行动。但指挥部不打算审讯孙广斌,因为孙广斌不是咱矿里人,怕造成后果,无法向当地党组织交待。他们说,要审你们自己审,一定要注意政策,不能出人命。”
吕希元托着下巴想了想,又用手抹了几下长脸,对候胜、鲁卫军说:“这样吧,你俩还得辛苦一下,今儿晚谁也别回家,咱仨审讯孙广斌,我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刘宏达刚升井,还没来得及脱掉窑衣,就被两个不认识的壮汉抓住胳膊,他惊慌地问:“你俩是谁?”一个壮汉说:“少废话!”刘宏达挣扎着说:“咱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们想干什么?”
“不用问,一会儿你就知道。”
刘宏达还想说话,被毛巾堵住嘴。他被带到教育科的平房里,才感到事情严重。没容他多想,六号房间的铁门被壮汉用钥匙打开,有人在他屁股上踹一脚,说了声:“进去吧!”然后房门闭紧。
太阳已经落山,教育科那栋平房黑得更早,刘宏达用手在房间里摸,屋里潮湿,连块隔凉的木板也没有。他抓着窗户上的钢筋低头思考:“自从来到矿上,多一句话都没敢说,没跟谁闹过口角,也没得罪领导,他们把我抓到这里干什么?莫非是历史问题?旧社会我没干过啥,外调的也去了,他们能还我一个清白。”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遍整个平房,刘宏达也心惊胆战。他知道,这是从审讯室发出的,到这里的人都得通过这道门坎。刘宏达的心一阵阵紧张,暗自嘀咕:“可能是家里人和吴、马两家结了仇怨,他们在外调人员面前对我栽赃陷害。
刘宏达正琢磨陷害他的人是谁,候胜和鲁卫军打开八号房间的铁门。他们用矿灯照了照孙广斌,孙广斌偎缩在墙角,连头也没回。两个人关了门,找个好一点儿的房间呆下。
没有急于提审孙广斌,是因为两个原因,一个是有很多重要人犯要在晚上审讯,审讯室不够用。二则是等着吕希元,上级有指示,要求注意政策,对孙广斌审讯的尺度不好把握,关键时刻需要吕希元拍板。他不来,二人还不敢离开。
快到午夜,吕希元还没来,候胜和鲁卫军都很着急。家在咫尺,偏偏在这里遭罪,特别是鲁卫军,恨不得立刻回到韩青叶身边。
候胜坐不住,和鲁卫军商量:“这么晚,我看吕书记不会来了,就是来,咱们也排不上审讯室。这里有人看着,锁在屋里的孙广斌逃不了。我这几天没休息,困的要命,想回家睡觉。”鲁卫军也不想留在这,他说:“你都老夫老妻了,有了一大堆孩子,在哪还不混个觉睡?我在结婚那天就走了,为了革命,我也认可,今天在这没事儿干,我也想回家。”候胜见鲁卫军摽着他,只好说:“今天咱俩都走,吕书记不问更好,如果他问,咱俩都说没走。”
“如果吕书记来调查,知道咱俩回家了呢?”
“这个吗?”候胜挠挠头,然后说:“你愿走就走,不能说我让你走的。我有点儿急事儿,需要回家,你自己看着办。”
候胜前脚走,鲁卫军也跟着离开,走着走着脚步沉下来,鲁卫军怕吕希元在他家睡觉。
深更半夜,贸然惊扰,吕希元不会善罢甘休,不仅追究他脱离岗位的责任,所有问题都得拉扯到阶级斗争的纲线上,前功尽弃,韩青叶白让睡,后面的路也不好走。
鲁卫军的心里非常矛盾,想的问题也很特别。他觉得四十多岁的吕希元除去阴毒的长脸以外,没有吓人的地方。他年富力强,应该比吕希元优势。鲁卫军不反省他是权势压迫下的乌龟,却数落老婆:“你年纪轻轻,怎么和那个一点儿人样都没有的老家伙睡觉?该多恶心!”但是,鲁卫军经过不断的政治学习,又有斗争实践,变得很明白事理。觉得吕书记给他的好处太多,应该报答。把老婆献出去,这种报答方式不费钱不费力,应该算贴近领导的捷径。
他的思想意识虽然有了长足进步,但还是太心酸。不由得埋怨起吕希元:“你吕书记让我磕头认爹都行,你不该睡我的老婆啊!你要搂别人的老婆我不说啥,也许他们愿意,我家祖辈儿忌讳这个,要让乡亲知道,我鲁卫军就进不了祖坟!”
想到祖坟,鲁卫军摇摇头,心里亮堂起来:“啥年代了,还寻思祖坟,几次平坟,祖宗的骨头都不知扔到哪了。新时代新思想,过去的人怕戴绿帽子,现在当王八也算时尚。听说吕书记的老婆也偷人,看人家活的,那真叫气派。还听说西方人不在乎这种事,平民百姓主动送老婆和贵族睡觉,让贵族整出孩子更光荣。咳!那都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腐朽东西,我们无产阶级不讲贵族。但是,啥时都有坐轿和抬轿的,贵族不贵族,只是个称呼,领导和小百姓就是不一样。吕希元是领导,老婆让他睡了不磕碜。
鲁卫军的思想反反复复,往家走的脚步也进进退退。
满天星斗,一轮明月被围在当中,没有风,只有静,世间万物都在沉睡,看不见板房区有一个强壮的男人在徘徊。
鲁卫军回到家门口,悄悄地躲到门边,一只眼从门缝往里看。屋里没有光亮,他又转到房后。窗户上的布帘拉得很严,看不到屋里,也听不到屋里的声音。鲁卫军转回房前,想叩门,又收手,不是怕惊吓老婆,而是怕得罪吕希元。他在门口站了半个钟头,半个钟头中,他想出一个计谋。
这个计谋实施起来很容易,鲁卫军躲在别人家墙根儿,用砖头扔过去砸自己的家门。
屋里亮了灯,韩青叶战战惊惊地问:“谁呀?”鲁卫军确信吕希元不在屋里,他才大声说:“是俺,鲁卫军,火车晚点,才到家。”
韩青叶开门把鲁卫军迎进屋里,鲁卫军抱起她扔到炕上,然后又从炕上抱起。此时,鲁卫军既有搂着老婆的兴奋,也有对吕希元的感激之情,心里一阵忏悔:“刚才还认为吕希元在这里睡觉,事实上吕书记没在这里,真是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量。吕书记答应培养和提拔我,我还以为他有利可图,这种思想是错误的,极其危险,一定尽早改正,必须正确对待吕书记的关怀。”想到这,鲁卫军担心起吕希元:“吕书记今晚不知去干啥,也不知离了婚的覃水莲还能不能和他睡觉。”
吕希元没去和韩青叶苟合,一方面是顾忌随时都可能闯进家的鲁卫军,另方面出于对鲁卫军的“关怀”。鲁卫军舍下新婚妻子出去外调,已经凯旋归来,应该让小两口亲热亲热。最主要原因,是覃水莲的事,吕希元去给领导送礼。
四清开始后,富农出身的覃水莲也要受到清查,吕希元虽然和覃水莲离了婚,但终归在一起生活过那么长的时间。吕希元对政治斗争不但敏感而且谨慎,凭着他高超的政治才能,又擅用经济手段,向上打点,有重要领导出面说话,把他洗刷得一干二净。而怎样处置覃水莲,他觉得无关紧要。
第二天上午,吕希元三人审讯孙广斌。孙广斌坚持刘宏达没当过保长,说什么也不在外调材料上摁手印。鲁卫军打算强制让他摁,孙广斌说摁了手印,他也不承认,还要在清河矿的大门口喊冤屈。气得鲁卫军要给他上刑具,吕希元摇摇头,又把他推回八号房间。
不知是吕希元发扬了革命的人道主义精,还是怕饿死孙广斌不好向上级交待,他让孙胜才往八号房间送发糕。孙胜才有些不情愿,用讨好的脸色对吕希元说:“老王八犊子不是我的亲爹,他跟您作对,就是跟组织作对,饿他几天更好。”吕希元斜了斜孙胜才,冷笑着说:“让你给他送饭是革命工作,你不用讲价钱,我不管他是不是你的亲爹,他跟革命组织作对,你也好不了!”
孙胜才把一块儿发糕扔给孙广斌,小声埋怨:“吃饱撑的,没事找事!自己遭罪,还得叫我吃挂落,明天给你上绳,你就得尿裤子。”
太阳又一次西下,教育科这栋平房又变得阴森可怕。六号房间被打开,刘宏达被推进审讯室。刚进门,一条尼龙绳搭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在胳膊上绕两圈儿,绳子把胳膊拽到后背,双手被绑住。有人在他腿腕上踹一脚,刘宏达跪倒在地。
这是刘宏达第二次被提审,审讯他的三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专职“运动员”。
坐在桌子后面记录的那个人四十来岁,细高个,脖子长,脑袋小,上窄下宽,两只小圆眼离得很近,把鼻子上端都挤到下端,上嘴唇肥大,把红鼻头牢牢地擎住。他姓6,叫6长河,人们叫白了,都叫他6长脖。
站在刘宏达两边的是两个壮汉,个头都是一米八左右,特别粗壮。两人摸样相似,都有双外突的大眼睛,满口黄牙,有几棵尖牙露出嘴外。两人的脸盘都很肥大,恼怒时脸上的肌肉会抖动。人们用他俩脸上的颜色来区分,赤红脸的叫齐运生,苍白脸的叫江东昌。
6长河尖着嗓子问:“刘宏达,你和日本人是怎样勾结的,害过多少中国人?”
刘宏达两天没吃饭,又受了痛苦折磨,身上酸软,有气无力,嗓音沙哑:“我没和日本人勾结,也没害过中国人。”
6长河的声音变得更加尖细:“紧绳!”
齐运生踢倒刘宏达,把尼龙绳紧了紧。尼龙绳勒进肉里,疼得刘宏达身子颤抖,冒着虚汗。他被齐运生拉起,摁跪在原来的地方。
刘宏达穿的是破破烂烂的窑衣,齐运生嫌手脏,在旁边的窄凳上蹭了蹭。
6长河问:“刘宏达,你当过伪保长,承认不承认?”
“不承认!”刘宏达说得非常干脆:“我没当过保长。”
6长河的鼻子歪向江东昌,目光落在江东昌手里的钢丝鞭上。
“啪!啪!啪……”
刘宏达连挨六鞭。
江东昌打得狠,刘宏达的窑衣被钢丝鞭撕开,背上的皮被抽破,鲜血往下流。他搐动几下,咬紧牙,没有倒下去。
6长河站起身,指着刘宏达说:“老小子,有挺劲儿,连他妈哼都不哼。今天咱就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这条板凳硬?”他“嘿儿嘿儿”笑两声,发出尖叫:“给刘宏达松绑,放在板凳上让他享受享受!”
刘宏达被横放在板凳上,肚子被支撑,脸和脚着地,江东昌踩着他的头。
6长河坐回桌前,摊好纸,拿起笔,对刘宏达说:“该交待了吧!你们这些反动家伙,不给点儿小灶吃就不知道饥饱。说吧,你勾结的日本人叫什么名字?”
刘宏达不吭声,气喘得很粗。
江东昌的脚用力往下踩。
6长河说:“你不要存有侥幸心理,无产阶级专政的法网不会漏掉一个阶级敌人,你不交待,死路一条!”
刘宏达仍然不吭声。
“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你承认,在这些材料上摁手印,我们就放你。以后你就经常挨斗了。不过那是例行公事,只要态度好,就不会遭罪。”
刘宏达还是不吭声,呼气短促,吸气无力。
6长河翻了脸,把手中的材料狠狠地摔在桌子上,随即,齐运生张开大手,抓住刘宏达的一绺头发,一用力,连头皮揪了下来。巨痛中,刘宏达昏死过去。但他的心灵仍在委屈地呼喊:“我没当过保长,也没勾结过日本人,我冤枉,我真的冤枉啊!我没和任何人结下冤仇,你们为啥这样对待我,还有人性吗?”
冷水把刘宏达浇醒后,他被推进六号房间。伤痕累累的刘宏达用双手抓着窗上的钢筋,坚持不让自己瘫下去,他觉得瘫下去会永远站不起来。他想到自己会死掉,死掉就不用遭罪了,也许阴间会公平,也许阴间有公法,到阴间和陷害人去打官司。但是,他必须活下去,有一线希望也要活!只有活着,才能抗争,才有可能洗刷掉反革命罪名,也只有活着,孩子们才能少受牵连。
刘宏达从窗台上摸起一块儿发糕,这是发给他一天的伙食。刘宏达吃不下,现在,他强迫自己往下咽。他挨着窗台偎下身,思考着是谁这样阴损,是谁给他强加莫须有的罪名。
知道他救孙广斌的人不多,他要在这些人中找到答案。
“孙广斌不会害我,他儿子孙胜才也不会害我,他们爷俩的命是我救的,世上没有恩将仇报的道理。黄岭的兰正听孙广斌说过这件事,他是大队书记,说话有份量,跟板上钉钉差不多,他说我是保长,我就是反革命,已经定性的事,四清工作组也用不着这样审我。再者说,兰正不是背后下黑手的人。马荣、马向勇不知道救孙广斌的实情,即使编出勾结日本人的事情,外调人员也不会采信。
是吴有金!以前我没把这个山东棒子当外人,还把他家小兰当闺女看,没想到这小子翻脸不认人,我老婆的脚就是他踢瘸的。”
刘宏达回忆出救孙广斌那段往事:“打交道的那个日本人叫田中冬人,看我和他父亲是师生的情面上,我才没被抓走。当时,侵略者走向穷途,田中放回孙广斌也算给自己留条活路。他许诺我当什么长,只不过说说而已,却成了仇人陷害我的依据。”刘宏达想:“清楚这件事的只有乡长,可乡长在解放前就吃了枪子儿。刘晓明知道一些,但无产阶级革命者不会相信反革命分子的话。准是吴有金捕风捉影,把救孙广斌的事上升到勾结日本人,编造出保长的帽子扣在我的头上。这个当过土匪的家伙,以前还挺刚直,现在学会了编瞎话。他看刘强不顺眼,先从我下手,然后再去整他。”
刘宏达头上的血流了一脸,他顾不得擦,也不想擦,他忘了身上的巨痛,却可怜起儿子:“刘强这孩子命真苦,受我连累,失了学,起小就挑着整个家,感情上也不随愿。要说吴小兰这孩子是不错,可她的那个爹不是东西啊!他和马家把咱们往死里整,这是坑害几代人的深仇!
放弃吴小兰吧,放弃她!不要对吴家抱有幻想,记住和吴家的仇恨!”
刘宏达认定是吴有金在外调中做了手脚。本想淡出矛盾的吴有金再一次卷进仇恨的激流之中,吴小兰用牺牲爱情换得两家和解的愿望化为泡影。
刘宏达受审,八号房间的孙广斌并不知道。这个纯朴的农民,把问题想得很简单,认为他这次来,可以帮刘宏达洗清冤屈,尽管自己遭了很多罪,心里觉得踏实。吕希元审他时,故意拿出刑具让他看,孙广斌没害怕,他认为自己不受刑,刘宏达就一定受刑,替恩人受刑也是人性的体现。不管怎样审他,他都是一句话:“刘宏达没勾结日本人,也不是保长。”鲁卫军几次想用刑,都被吕希元制止。上级有指示,不许把孙广斌弄死,万一有差错,这个责任负不起。
八号房间又一次被打开,被折磨筋疲力尽的孙广斌已经适应了反反复复的提审。他故意挺起胸,头也昂着。
来人不是吕希元三人,一个长着酱块子脑袋的长脖人尖声告诉他:“孙广斌,你们大队来人抓你,滚回去受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