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把手电筒装进衣兜,腾出左手从苇垛上往外拽草。跛狼看到刘强拽草,它也放松了警惕,晃着身子在刘强前面转悠。另只狼仍然趴伏着,死死地盯着刘强,凶残的眼睛里露出弃狗般的色,刘强确认它不敢主动进攻。
他把拽出的苇草弄成一团,又找出柔软的茅草捆紧,用手挡着,划着火柴。当确认整个草捆都能燃烧时,突然把它投向跛狼。受惊的跛狼忘了逃跑,调过身去扑火球,爪子刚搭到火球上,火焰扑上它的身,跛狼就地翻滚,然后落荒而逃。另只狼跑得更快,转眼间没有踪影。
为验证两只狼是否跑远,刘强故意离开草垛,并打开手电筒向四下照,周围鸦雀无声。确认两只狼真正跑远后,刘强瘫靠在草垛上。
狼嚎声从远处传来。
惊慌逃窜的两只狼仍然不甘心到嘴的食物丢掉,又不敢返回来,只好用哀嚎发泄怨愤。饥饿中的豺狼,在掠食和保命的选择中,它们选择了后者。
刘强稍稍休息后,站起身。疲倦向他袭来,他揉揉眼睛,把身上的物品整理一下,又去找扔掉的黄背包。黄背包被狼撕碎,干土撒在草地里,已经无法收回,踩夹掉在一边,耗子肉不见踪影。刘强用兜带串起踩夹,回到草垛旁,摘下头上的帽子,用手一摸,里面都是凉汗。他感到身上冷,从草垛上扒出一捆草,想点着暖和暖和。就在他掏火柴的同时,突然感到一种后怕。刘强把火柴揣起来,自言自语:“扔出火团时,多亏风向是顺着,如果把火团吹回来,点着大草垛可就坏了!草垛是集体财产,点着就是犯了反革命破坏罪,虽然能把狼赶走,我可是罪责难逃。被狼吃了,只是搭进我自己,犯了反革命破坏罪,全家都得遭殃!”
刘强感到草垛不是久留之地,他想往家走,又觉得不安全,保不定跛狼会唤来同伙。经过和两只狼的周旋,刘强的体力消耗殆尽,他想找个安全地方休息一下。
星星西移,想让出无限的天空,月亮高挂,由于身体的残缺它显得很羞涩,仍然无私地把光明投向大地。借着月光,刘强看到了大堤上的窝棚,忽然想到:“挪动了半天儿,还是没离开堤下,慌乱中认错了方向,仍然在堤下徘徊。多亏遇到苇草垛,不然还得对付那两只狼。”
刘强觉得窝棚里是个安全的地方,他快速向窝棚跑去。
进到窝棚里,刘强气喘吁吁,已经筋疲力尽的他,很想倒在凉炕上睡一觉。但是,他不敢睡,刚才经过的危险让他必须保持警惕。刘强从屋地上找出木栅门,堵住窝棚房门,这才安稳地坐在炕边。他打开手电筒,把窝棚里所有角落都照遍。几只麻雀从屋顶上飞起来,在窝棚里扑腾,它们东一头,西一头,找不到飞出去的地方。刘强闭掉手电筒,麻雀安静下来,小心地钻进窝里。
刘强想:“前天到窝棚里来,手电筒打不亮,让人挺害怕。老黑又说摸到什么,一惊一奓的,今天到这里,可别再有意外。”刘强又打开手电筒,把地下和炕上重新扫一遍。土炕上有几块炕坯折断,掉进炕洞里,炕上还剩半张破损的席子。地下是零乱的杂草,几个完整的草捆扔到炕里,看摸样,曾经有人在此休息过,没有异样,不存在危险。刘强想:“那天打不开手电筒,一定是心里紧张,手忙脚乱造成的。”想到紧张,刘强觉得后背发凉,用手一摸,棉衣内的夹袄已经被汗水湿透。随着身体阵阵发冷,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拽过被狼撕碎的背包,拿出踩夹摆弄着,双手冻得僵硬,连骨节都觉得酸痛。
刘强从窝棚的小窗口往外看,从“三星”的位置上,估摸到了午夜。由于干土和耗子肉都没了,下踩夹已经没了意义,觉得这半宿是白熬了。刘强从炕里拽出两个草捆,放在地下的乱草上。有些困倦,倚着草捆合了眼。
刚打个盹儿,刘强立刻惊醒,他把狗皮帽子往下拉了拉,护住整个脸,又把棉袄拽拽,掩住腰部。刘强告诫自己:“休息一下可以,千万别睡觉,睡着了会冻坏的。”为了保证自己不睡着,刘强不停地揉眼睛。窝棚里很黑暗,变成整个夜空里的一个小黑点儿,沮丧的刘强感到自己在世间的渺小,领悟到渺小生命存在的艰难。仅仅为了几元钱,就会结束一个黄皮子的生命,也是为了几元钱,一个活人险些成了狼的美餐。
这世界上,一个生命的存在,往往要消灭无数个生命,狼如此,人类如此,黄皮子也是如此。自然规律,无法违抗。
而人类,似乎比其他物种更疯狂,更残忍。人类的进步,让一些人从吃穿和繁衍的痼锁中挣脱出来,他们为拥有没有约束的权利而津津乐道。他们获取财富并不是仅仅为了生存,他们拥有女人并不是为了繁衍。他们追求永无止境的享乐,变着手法进行掠夺,破坏自然,让家园千疮百孔。他们把异性看做享乐工具,随意糟蹋。他们不但杀戮其他,也把屠刀挥向人类自己,甘做奴权者,把屠刀挥向同胞,不惜滥杀无辜。他们为了显示自己的荣耀,极力伪装自己,编造谎言,把谋私说成无私,把为己喊成为公,败坏公德者道貌岸然,侩子手扮成仁慈的教父。更可怕的是很多人如狼似狗,利用谎言和听信谎言的调遣,为了蝇头小利,不惜加害他人。当他自己也遭受残害时,仍然不愿揭掉伪装的面纱。刘强想:“狼,人,黄皮子之间相安无事,社会崇尚科学,尊重劳动,人们最大程度地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自由平等,友好相处,一个和谐的世界该有多好!”
午夜后寒风刺骨,刘强冷得不行,支撑着站起身,觉得每个骨节都冻得僵硬。刘强拿过草捆,要点火取暖,他又摇摇头,觉得茅草太软,着的时间短,热量不高,还容易点着窝棚。
刘强决定回家,想到母亲铺好的热被窝,仿佛暖和了很多。
走了一程路,刘强改变主意。他想起大柳树下还有连环踩夹,黎明前必须起回来。时间已经不早,到家就得返回,不如直接去大柳树下,看看黄皮子被夹住没有。
刘强在孤坟前蹲下身子,观察还没踩翻的连环踩夹。踩夹上的浮土没动过,踩夹旁留下很多黄皮子的爪印。爪印的方向表明,黄皮子离开了洞穴。
刘强想:“这些黄皮子确实比别的狡猾,竟能辨清这里有踩夹,躲着走开。”他看了看踩夹上的耗子肉,在心里说:“耗子肉的诱惑力非常大,它们能够舍弃掉,这些黄皮子不是一般的狡猾,很可能具备人的思维。”刘强也纳闷儿:“今天它们是躲着走,为啥昨天把夹子起出来呢?难道它们也知道连环踩夹的厉害?如果有这么高的本领,那可像老黑说的那样,是一伙黄皮子精灵,这种黄皮子迷人用的是小伎俩,惹急了还不弄你个天翻地覆!”
孤坟上的黑洞向刘强张着大口,里面阴森恐怖。刘强想用手电筒往里照,思想又矛盾起来:“如果照出黑洞里有什么东西,自己将会更害怕。不如不照,里面爱是啥是啥,洞口钻不进太大的猛兽,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他也想到,坟洞里藏着鬼:“是鬼又咋样?如果有鬼,人死了还有个归宿。这世界本来是人鬼并存的,邪不压正,什么魔鬼也见不了阳光,用不着怕它。”
刘强没把鬼看得那样凶残,是魔鬼没有侵害他。他不止一次地来过淹死鬼的孤坟旁,都是平安无事。
砍马向春那时,刘强还是个少年,逃跑后就是在这个孤坟旁睡得觉,他希望淹死鬼能够出来,解除茫茫黑夜中的孤独和寂寞。只是魔鬼们怜悯一个少年的苦难,不甘心打搅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睡梦。现在,如果淹死鬼从洞里钻出来,刘强会向他质问:“有了你,刘屯多了灾难,你是谁?为啥刘屯的灾难和你有关!”
淹死鬼没出来,旁边也没有幽灵出现。刘强静下心,又仔细地把黄皮子走过的路径观察一遍,断定黄皮子在天亮前一定回洞。
刘强原来这样想,看看连环夹打没打着黄皮子,如果打着,这一夜没白挨冻,有了收获,和狼的遭遇也算扯平。如果打不着,把踩夹起走,早点回家暖和。而此时,刘强产生了一个怪念头:“在这等着黄皮子回洞,看它到底怎样摆弄踩夹。不管它成没成精,先比试一下是你黄皮子的道行大,还是人的道行大。”
为了不被黄皮子发现,刘强爬上了大柳树。
刘强坐在树杈上,他的眼界变得开阔,虽然朦胧,也能望到村庄的影子。村里的房屋像分散的土堆,显得陈旧而又低矮。有几家亮起荧光般的灯火,妇女们起早给孩子做饭,这是黎明的前奏。
一阵北方吹来,刘强感到透心的凉,上下牙不停地往一起磕。忽然,树下有“嗞嗞”声,虽然细小,刘强感到有生命在这里活动。仔细一看,一个黄皮子领着四只小崽奔坟洞而来。这只黄皮子个头较大,皮毛色彩较深,也很油亮,是一只成色最好的黄皮子。大黄皮子到了连环踩夹前,停住脚步,眼睛盯着踩夹上的浮土,前爪挠地,一种极其愤怒的表现。一只小崽不知道危险,窜到大黄皮子的跟前,又要往前走,被大黄皮子咬住前爪,用力甩到身后。大黄皮子调过头,对着四个孩子“嗞嗞”地叫几声,四个小崽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趴在地上,瞪着眼看着它们的母亲。
大黄皮子伏下身,用前爪试探着扒土,做得非常耐心,一点点地扒到踩夹上,踩夹的四框露出来,铁片儿也露了出来。大黄皮子仍然耐心地扒着,最终让整个踩夹全部暴露。
刘强在树上,借着月光看得很清楚。原来起踩夹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黄皮子。他很佩服黄皮子的机智和勇敢,也为黄皮子为了保护孩子们,敢于牺牲的精所感动。当大黄皮子扒出连环踩夹的第一把踩夹时,刘强想大声喝喊,提醒黄皮子前面还有踩夹。但是他没有这么做,怕惊吓这帮黄皮子,它们一时慌张,准有小崽踩到踩夹上。
大黄皮子扒出第一把踩夹后,没急于搬走,而是停在踩夹前不动,思考着今天的踩夹为啥和昨天的不一样,感觉到还有致命的危险等着它。
后面的几只小家伙“嗞嗞”吵,催促母亲快点儿挪开踩夹。它们等不及了,都想钻进洞里休息。
大黄皮对着它们“嗞嗞”几声,告诉它们这里的危险还没排除,让它们耐心等待,不许乱叫乱动。它用前爪扒开铁链上的土,牵动铁链拉开踩夹。铁链拴着另一把踩夹,埋在土里,黄皮子拽不动。
要是平常的黄皮子,一定跳上前用前爪硬薅,那样做,就会踩翻另一只踩夹。这只黄皮子非常谨慎,它转过身,打算领着孩子们绕进洞去。
小崽子跟着它走,大黄皮子靠在踩夹这一边,保护着它们。
一只小黄皮子嗅到香味儿,不顾一切地扑向耗子肉,大黄皮子阻挡不及,它只好舍身上前,叼住小黄皮子的脖颈,让孩子离开地面,而它自己的前爪踏上踩夹的铁片。
大黄皮子松了口,四只小黄皮子惊慌地钻进坟洞里。大黄皮子挣扎着,拖着铁链一点点地向树丛挪动。
四只小家伙看到母亲被夹住,它们一同冲出洞口,跟着母亲身后“嗞嗞”叫着。
大黄皮子的叫声更为凄惨,像一位善良母亲赴刑前面对儿女时的悲痛。它要告诉孩子们这世界非常凶险,嘱咐孩子们要学会独力生活。大黄皮子不想死在儿女们面前,继续往柳树丛里钻,柳树丛能遮掩它的身体。
小黄皮子不舍母亲,它们跟着,跟着,跟进树丛里。
刘强从树上跳下来,也跟到树丛旁。他用手电筒照着被夹住的大黄皮子,用力跺着脚,想把四只小黄皮子赶走。小黄皮子冲着刘强叫,不知是求他放了它们的母亲,还是因为他害了它们的母亲而表示抗议。大黄皮子拖着铁链和倒戗树枝挣扎到此,已经没有一点儿抵抗能力,“嗞”叫声都显得勉强。刘强用脚拨翻它,又用镰刀把顶在它的胸口上,黄皮子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慢慢地合上痛苦的眼睛。
刘强用手电筒照着这只黄皮子,看出是一只上好的货色,最少也值三元钱。三元钱,够刘强顶着烈日铲五天地的工分儿报酬;三元钱,可以替小弟弟交上半年的杂费;三元钱,可以买几十斤马铃薯,弥补家里粮食不足。这三元钱太有用了!只要刘强手中的镰刀把轻轻往下一摁,这三元钱就等于到手,也就是这么一摁,一个无辜的生命就将结束,还有那四个不能自立的小家伙,也会在几天内死掉。
刘强松了手,大黄皮子挣扎着站起来,缓了一口气,又拖着铁链往树丛里挣扎。刘强琢磨怎样给黄皮子打开踩夹,因为打开踩夹比处死黄皮子难得多。想处死它,只要镰刀把摁在心窝上稍稍用力即可完成,要打开踩夹必须冒着被咬伤的风险。为了安全起见,刘强在寒风中脱下棉袄,盖住黄皮子的头,用一只脚踩着棉袄,两手掰开踩夹。
黄皮子得了救,仍然没忘它的四个孩子,“嗞”叫几声,领着四个小家伙钻进坟洞里。
刘强收拾起踩夹,天空已经放亮,他踩着晨霜往回走,心里有种难以诉清的感受。
经过一宿的折腾,刘强已经对打黄皮子这个行当非常厌倦,看着被狼撕碎的兜子,脸上苦笑着。
走到村口时,迎着孟慧英出村。
孟慧英左手提个小包,右手领着小石头。小石头的小脸儿被晨风吹得通红,鼻涕流到前襟上。为了让儿子不受冻,她把棉袄给小石头套在身上,像个拖地的长袍。
孟慧英穿得很单薄,冷得发抖。
刘强主动搭话:“嫂子,这么早去哪?”
孟慧英一脸愁苦:“回娘家。”
“啥时回来?”
“不好说。”
刘强知道,这“不好说”里面话中有话,又不便多问,目送孟慧英母子走进甸子里。
刘强走到家门口,看见杨秀华。杨秀华眼圈儿发黑,倚着门框,显得很疲倦。
刘强问:“你等谁?”
杨秀华答:“没等谁。”
刘强说:“外边冷,进屋去吧!”
杨秀华没进屋,她斜过身子,让刘强进了房门,目光一直跟着他。
刘强回头看,杨秀华眼里含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