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兰不打算走,小声说:“我也歇一会儿。”
刘强瞅了瞅吴小兰,又往村里瞅瞅,他说:“我怕被你爹知道,他又会为难你。”
“我爹不会来这里。”
“别人看见会告诉他。”
吴小兰无可奈何地说:“告诉就告诉吧!反正马向东也不会说我的好话。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刘强若有所思,叹口气说:“我倒是不怕鬼叫门,就怕人心不正啊!”
西北方飘来云,太阳在云中穿梭,吹来的微风很凉爽。吴小兰站起身,抖抖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又坐下,对刘强说:“盛夏天,难有这样凉快的天气,咱俩多呆一会儿。村里人都知道咱俩是一起长大的,个别人说闲话,用不着在乎他。”
刘强昂头看天,低声说:“凉爽是暂时的,只怕是要闹天头啊!”他自言自语:“建青年林时,马向东也参加了,他就舍得把自己的劳动成果毁坏掉?”
吴小兰劝刘强:“马向东是个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别跟他一般见识。”
刘强说:“我看不止是混不混的问题,想破坏青年林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吴小兰理解刘强的话,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姨父以及马荣、马向勇都反对刘强领着植树造林。他们非常清楚造林会给村里带来好处,为啥要高喊着革命口号扭杀好的事情呢?吴小兰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但她不能对刘强挑明,这不是对马家有顾虑,而是怕刘强受伤害。她说:“马向东是个别人,也是为了一点儿私利,或者图个方便,他还到不了故意破坏青年林的地步。”
刘强问:“如果不是我领着平坟造林,换别人的话,马向东还会这样做吗?”
吴小兰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刘强说:“我是砍过马向春,但我知道错,马向春原谅了我。为什么马文、马向勇总是揪着不放呢?别说没有深仇大恨,就是有仇恨也应该逐步解开啊!”
吴小兰不说话,她认为怎样解释都没用,因为刘强比她看得更清楚,不如听刘强说下去:“我认为马向勇一些人不是为马向春抱不平,而是利用仇恨获得私利,他们会把矛盾制造得非常激烈,让仇恨逐步加深。”
东南方升起云,比西北方漂来的云层低,太阳被挤在云后。刘强站起身,用手拽了拽柳条捆又坐下,吴小兰挨在他身边,低声问:“如果真像你说得那样,你该怎样面对?”
刘强坚定地说:“我奶奶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不能因阻碍而停步不前。”他看了一眼吴小兰,又说:“我好像有预感,我未来的路会不平坦。”
两个方向的云挤在天空,远处的闪电送来轰隆声。吴小兰扶着刘强的肩站起,刘强也跟着站起身,把柳条捆扛在肩上,坚定地说:“咬咬牙,都挺过去了,只要挺直腰,脚步就走得坚实。”
天色阴沉,吹来的风都是湿的,连绵的淫雨就要光临这个十年九涝的小村子。
马向东空着手跑回家,马文问他:“让你砍鞭杆儿和镰刀把,你整到哪去了?”马向东低着头不吭声,马文喝斥他:“都这么大了,屁事儿也干不成!秋收要用镰刀,打秋草也用镰刀,让你整个镰刀把你都弄不来,真他妈白吃饱!”
马向东低着头说:“刘强不让砍。”
“啥?”马文大声吼:“刘强算个屁,他爹都被学校开除了,你还怕他?”
马向东抬起头,马文吃惊地问:“这脸咋回事?鼻子里也是血,和谁打架了?”
马向东哭丧着脸,小声说:“让刘强打的。”
火冒三丈的马文跺着脚:“你也不比那小子小多少,叫他打成这样,真他妈熊到家了!”他见马向东不吭声,火气更大:“妈的,这小子反了大天,砍了马向春的事没完,又欺负我的头上。”马文拽起马向东:“走,我和你找他去!”
马文的老婆王召弟身体不好,性格很柔弱,是个很善良的人。她靠在炕沿上劝丈夫:“半大小子打架,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咱们当大人的帮着不合适。如果真是刘强欺负咱向东,我去找李淑芝说说去,李淑芝很通情达理,不会护犊子。”
马文把老婆推到炕里,气急败坏地说:“你个臭老娘们儿懂个屁?这不是平常的孩子打架,是两个阶级的斗争!咱们是里外三新的贫雇农,让他欺负,我咽不下这口气!”
马文拽着马向东冲出院门口,迎面遇上马向勇。
吴殿发和马向东跑进村子里,看见马向勇,把刘强制止砍树的事告诉他。马向勇问:“就刘强一个人?”吴殿发没撒谎:“还有我姐。”马向勇脸上露出奸笑:“你把这事告诉你爹,就说刘强领你姐钻树行子。”见吴殿发往家走,他急冲冲地来找马文。看到马文怒不可遏的样子,心里暗暗高兴。
马向勇明知故问:“三叔干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脸都气青了。”
马文说:“找刘强算帐去,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他!”马向勇脸上的赘肉动一下,阴笑着说:“下着小雨,你上哪找他去?他和吴小兰在甸子上瞎混,专门找避人的地方,说不定钻到哪个窝棚里。就算找到他,那小子也在气头上,生死不怕,弄不好还会伤着我们。”
“我抄他家!”
马向勇摇摇头说:“抄他家有啥用?一点儿用也没有,刘宏达是个书呆子,你打他几下也不解恨,真正挑家过日子的是刘强。”
马文怒气冲冲地问:“你的意思让我认?”
马向勇奸笑着:“我什么时候说过认字,不但不认,还要老帐新帐一起算!”
马文抱怨马向勇:“你总是一起算一起算,也没看你把谁算了!刘强自从砍了向春以后,愈发不可一世,又领着平坟,又领着栽树,你看把他美的,刘屯都盛不下他了!”
马向勇拉马文:“三叔,先别在外面喊,天不好,咱们进屋研究对策。”马向勇进屋就说:“三叔别着急,想对付刘强,办法有的是。上边又有新招,又是反右,又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个接一个,都是对我们有利的事,我们可以不用刀子,也能把刘强收拾掉,像何荣普、刘占山那号人,也都得老老实实。”
马文急着说:“你别卖关子,来点实的,你说怎样收拾刘强?”
马向勇说:“公社成立一个跃进营,下来任务,让每个大队去十五人到河沿口集合,接受社会主义教育,咱们和吴大叔说一说,借这个机会把刘宏达派去。”
马文摆着手说:“你原来就这个主意,派刘宏达去有屁用,那里供饭,刘家还省了粮食。”
马向勇笑着说:“三叔你还是没明白,那些人去干啥?说是接受社会主义教育,实际是劳动改造。去的人都是说怪话的,吹大牛的,思想落后的,得罪领导的,没有好人。那里有专人看着,每个看守都有枪,跟对待阶级敌人一个样。听说表现不好的还要戴上帽子,原来不是有四类吗?多个右派变成五类,以后还会有六类七类的。”
马文说:“那还不如把刘强送去,告诉我们认识的看守,狠狠管制他!”
马向勇摇头说:“这不行,刘强假积极,目前还不够送跃进营的条件,吴大叔也要考虑影响。”
马文说:“啥叫不够条件,他打咱向东就是条件。向东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被坏人欺负,革命怎么搞?你少说屁话,帮我总结条件,我去跟吴有金说,就把刘强送进跃进营,省得吴小兰围着他的屁股转。”
马向勇亮出他的观点:“当前形势下,要说找一个人的毛病很容易,说他好他就好,说他坏他就坏,这是很平常的事情。整几条罪名也能把人杀掉,被杀者也会遗臭万年。但是,这里涉及一个权字,我们上边没人,吴大叔办不到。”
马文不服气,大声说:“就算吴有金没有杀人权,把小崽子送进跃进营还是可以吧?这点儿权再没有,我看这队长当得屁也不是。”
马向勇晃着身子说:“现在的大队书记是兰正,这个人不好琢磨,如果他能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把刘强送进跃进营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马文说:“说别人我不知道,还不了解兰正?他屁立场也没用,是个随风倒的墙头草。”
马向勇晃到马文身边,阴着脸说:“随风倒还真不错,就怕和周云一样,是个顽固头。”
马文搞不清马向勇的意思,他问:“我不爱听你这些屁话,捞点儿干的,怎样把刘强整进跃进营。”
马向勇停下晃,恶狠狠地说:“说刘强破坏青年林!”
马向勇的话让马文和马向东都感到惊诧:“倒打一耙?青年林是刘强领人栽的,说他破坏有人信吗?”不等叔叔提出疑问,马向勇说:“要想整倒刘强,定他反革命破坏罪是最好的办法。”
马文提出不同看法:“定破坏罪要有证据,刘强没拿青年林一棵树苗,这罪定不成。你再想一想,用别的屁事儿定罪。”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一阵抽动,把眼挤得愤怒,说出的话非常狠毒:“咱向东砍下的树就是刘强破坏的罪证!”马向勇的话音落下后,整个屋子变得阴森恐怖,王召弟扶着窗台说:“李淑芝一家和咱没有深仇大恨,别把事情做绝了啊!”
马向勇盯着王召弟,其形态像残暴的鹰看准了跑不掉的病鸡。马文大声吼:“臭老娘们儿,不让你说话你还没脸!刘强砍了向春,又来欺负向东,这就是深仇大恨!屁也不用想,就按向勇说的去做!”
马向勇说:“刘强家成份高,他爹又被学校开除,他肯定敌视无产阶级,脑子里全是反革命破坏思想,有思想就有行动,十几棵被砍的小树就是他破坏的铁证。”
马文有些顾虑:“就怕刘强死不承认,咱向东还得担不是。”
“凭刘强的成分和他家的政治地位,上边不会在乎他的话,不承认也是承认。”
马向东提出疑问:“我和刘强打架时,吴小兰在现场,就怕她把事情说出去。”
马向勇瞅马文,马文说:“这个臊丫头片子,还真他妈要坏事!有她在里面搅合,这屁事儿不好整。”
马向勇说:“按理说吴小兰和咱是亲戚,应该站在咱这边,可她让刘强灌了**药,投到刘强怀里。吴大叔再不操心,就怕以后不好收场。”
“我去找吴有金!”马文大声说:“让他把丫头管住,别在外边丢人现眼!”
马向勇吸了一口长气说:“吴大叔那也是一道坎儿啊!”
“这话怎讲?”
“吴殿发知道是咱向东砍的树,让吴大叔往刘强身上栽赃,凭他的性格行不通。”
马文泄了气:“这个山东棒子太固执,屁事儿不好办。”
马向东亮出他的招术:“不通过我姨父,把刘强反革命破坏的事直截报告兰正。”
马向勇赞成马向东的意见,又加以完善:“不通过吴大叔倒是可以,得想法让他不干预,还得从吴小兰下手。”
马文问:“怎下手?不能把吴小兰也送进跃进营吧?”
马向勇说:“咱把吴小兰和刘强的关系说得严重些,也把后果摆明,让吴大叔用全部精力对付他的宝贝闺女,吴小兰也就没机会替刘强说话,等兰正把刘强送进跃进营,就不容他翻身了。”
马文去找吴有金,由马荣向兰正汇报刘强破坏青年林的事。
兰正坐在大队部的椅子上,让马荣站在对面汇报。马荣说:“刘强在青年林砍了十几棵树,是纯粹的反革命行为,只要你兰书记点个头,我立刻把他抓来。妈啦巴,对破坏青年林的坏人,一定要狠狠打击!”
兰正自己倒了一杯水,捧在手里说:“周云对我说过,刘强是个非常进步的青年,他领着小青年平坟造林,是对村里的贡献,他为什么要毁林呢?”
“那还用问?”马荣粗声说:“刘强成份高,和我们不是一个阶级,妈啦巴,那小子和革命领导有仇,天天想破坏。”
兰正喝了一口水,然后念叨:“上中农的成份是高了些,也不是敌人,团结对象嘛!”
马荣解释:“他家的上中农定低了,要是我说了算,就给他定地主。妈啦巴,刘强他爹有重大问题,被学校开除回家。”
兰正把一杯水倒进肚儿,对马荣说:“你提供的东西很重要,大队一定严肃处理。但是,刘强这小子嫌疑重大,不能送跃进营,待我调查后,对他狠狠打击!”
马荣没完成马向勇交待的任务,嘟囔着想离开,被兰正叫住:“你回去通知吴有金,说跃进营催得紧,让他快些把人送过去。”
马荣回到马文家,马文抱怨他“屁事”也办不成。马向勇说:“兰正这个家伙太滑,不相信刘强会破坏青年林,那也好,先把这事压下。不送刘强也不要紧,把刘宏达送去也一样,他爹是改造对象,他是改造家属,形势再发展,我们就把他和刘笑言、刘春江划在一起,那时我们可以任意摆布他。”马向勇露出狰狞,恶狠狠说:“借这个机会,多送几个去跃进营。”
马文问马向勇:“公社要坏人,我们完成任务就行了,为啥还要多派几个人?”
马向勇拖着瘸腿在地上转了三圈儿,然后问马文:“我老叔现在干什么?”
“看坏人。”
“和铲地比,哪个累?”
“当然铲地累。你老叔就看着刘晓明那几个人,手里还有枪,哪里凉快他在哪里,省了大饼子,还多挣工分儿,当然好差事。”
马向勇说:“这不得了,如果再多几个坏人,还得用人看,队里是吴大叔说了算,不会用别人吧?”
马文点头说:“这屁事儿整的,还真有点说项,和吴有金商量商量,把那些刺儿头都送去。”
吴有金正为得罪人的差事犯愁,马文和马向勇找到他,帮他挑选去跃进营的人。
刘宏达排在第一号,还有黄志城。派黄志城的理由是他干活藏奸,而且是地主刘有权的姑爷子。马荣提出把刘笑言也送去,吴有金不同意,他说:“刘笑言自从在老黑那被打后,已经呆傻,失去改造意义,让他充数倒可以,只怕跃进营的领导对咱有看法。”
马文提议:“何荣普必须去,当初如果不是他,我二哥不见得死,这回该让他遭遭罪!”马文让何荣普去跃进营,有他难以启齿的目的。自从在高粱地把肖艳华强暴后,马文还想继续纠缠,把何荣普送进跃进营,马文就容易找到机会。吴有金持不同意见,他说:“何荣普老实得要命,又没有历史问题,就是送进跃进营,弄不好也得返回来。”马文坚持要送何荣普,他说:“你就爱考虑那些没用的屁事儿,我们愿送谁送谁,都是干活,都是改造,就是跃进营的人来调查,我们就说他有污陷贫下中农罪,啥屁事儿不就解决了。”
吴有金不想因这点儿小事和马文犟下去,无奈地点了头。
马向勇提出把刘占山也送进去。吴有金说:“那几个也就够了,别送刘占山,这个人只会吹牛,干活还是挺好的,思想上也没啥毛病。”
马向勇反驳说:“刘占山不光吹牛,也是刺儿头,什么话都敢说。你当队长,他还有意见呢。”
吴有金很不自然地笑笑,他说:“跃进营要的都是有政治问题的人,刘大白话这点儿事算不上什么。”
马向勇问吴有金:“你知道刘占山都白话了什么?”没等吴有金说话,他急着说:“都是非常严重的反动言论。他一口一个大鼻子,那是啥?那是侮辱苏联老大哥!还有更严重的,他说大鼻子扑拉毛斯,还以为别人听不懂,扑拉毛斯是强奸。漫骂老大哥,说老大哥强奸咱中国女人,这事说多严重有多严重,镇反时,就有人因这事丢了脑袋。让大白话去跃进营,算是便宜他。”
吴有金听过刘占山说“扑拉毛斯”,不知是咋回事,但他经历过长着大鼻子的俄国男人明目张胆地污辱中国妇女,那些大鼻子被称作白匪。说苏联老大哥欺负可爱的中国小妹妹,那可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吴有金同意送刘占山去跃进营。
通知刘宏达去跃进营,他好象知道那里是他该去的地方,拿床小被跟人走了。黄志城气得骂老婆,不过这次没提周云。周云调到拖拉机站,连家都很少回。何荣普依依不舍地离开家,叮嘱肖艳华在家看好儿子何大壮,那小子太拧,千万别惹着马家的孩子。他还告诉肖艳华不要到队里干活,特别要躲着马文。他觉得马文看肖艳华的眼不正常。
刘占山痛快,他问:“跃进营让吃饭不?”大队的人告诉他:“当然让吃饭。”刘占山说:“让吃饭我就去。想当年打美国鬼子,那是把脑袋掖在裤腰上,你们谁敢去?我没在乎吧!到跃进营只不过多干点儿活,那还算事儿?我去!”
没过多长时间,跃进营到村里要人,刘占山逃跑了。
刘屯人说:“这个逃兵故技重演。他从部队逃跑时带回一个漂亮妞,这回该不会把漂亮老婆扔在家不管吧!”
人们猜测,刘占山不会跑远,也不会在外边呆得很久,他舍不下于杏花,这个女人来的不易。
为了把于杏花带回家,刘占山险些丢掉性命。
十
那是一场残酷的战争,还不能完全饱腹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武装到牙齿的美国兵在朝鲜半岛上进行着殊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