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金说:“明天我告诉向春,把那几棵树都砍了,让刘强整回去,早点儿把房子支起来。”
马向勇在地上晃动,边晃边说:“如今是入社了,树是集体财产。”
“没那事!”马荣的声音又粗又高:“什么集体财产?那是周云整的词儿,妈啦巴,我只知道刘屯的东西人人有份儿。”
“人人有份儿?”马向勇故意将马荣:“那你为啥不让何荣普砍树?”
提到何荣普,马荣的气不打一处来:“妈啦巴,不是那小子,我二哥死不了,如果有机会,我宰了这个拨浪头!”
马向勇摇晃着脑袋说:“我看也不能都怨何荣普,我二叔是胡永泉抓走的。”
“胡永泉是干部,咱们没法,如果我有那么大的权,哼……”马荣的声音变的很小,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马向勇是马文的本家侄子,爷爷那辈搬出刘屯。他在解放后投奔马文,拖着一条伤腿,带着一双儿女在刘屯住下来。马向勇说腿伤是打国民党挂的彩,人们半信半疑。开始时,村里人挺看重他,后来人们察觉到,这个松搭着脸皮、坠着横肉的家伙坏水太多。他看不得别人好,如果哪家娶媳妇他准生气。谁家死了人,他会高兴的睡不着觉。白天,是他唆使马向春抢刘强的斧子,还让孙胜才和羊羔子跟着起哄。人们离开南甸子后,他把那棵砍倒的树用马车拉回自己家。
现在,马向勇见全屋人都不说话,便提高嗓门儿:“看刘强那个犟劲儿,明天还得砍树,如果不管他,向春就一点儿威信也没有了,吴大叔的威信也受影响。如今,你和向春掌握着刘屯的权把子,连这点儿狠劲都没有,以后没人服。”
马荣正为二哥的死憋着气,听马向勇这样一说,他跳下炕,喘着粗气说:“妈啦巴,对人不能太善良!我二哥老实一辈子,到头来叫人害死了。现在的刘屯,你不治别人,别人就治你。”
马向勇说:“我二叔的死,绝对和朱世文有关,朱世文是谁?是刘辉,和刘强一个太爷的公孙,在刘屯,只有他两家是近族。现在我们找不上朱世文报仇,决不能让刘强硬棒起来!”
吴有金站在屋角,不间断的吸着蛤蟆烟。他把烟袋锅磕在炕沿上,火星四溅,马向勇晃过去给吴有金装上烟。吴有金说:“刘强还是个孩子,他爹妈都是老实人,和咱们没有过结,不能把他和朱世文搅在一起。”
马向勇显得很兴奋,晃着身子说:“吃瓜先拣面的,朱世文咱们治不了,咱治得了刘强。他家不是贫雇农,刘宏达又下了大狱,如果我们连这样的人家都治不住,别人就更管不了,连何荣普都敢支毛。”
马荣站到马向勇身边,个子比马向勇矮半截,声音却高得多:“不能让那小子砍树,妈啦巴,一棵也不能砍!”
马向勇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都讲阶级斗争,想想看,什么是阶级斗争?”马向勇自己不解释,他想先让别人说。
马文说:“屁斗争,就是为权,狼多肉少,只有掌权的才能吃上肉。”
马向勇又问一句:“小百姓吃啥?”
马荣不耐烦地回答:“你少问别人,这都是明摆着的,妈啦巴,能用糠菜填饱肚皮就不错了!”
马向勇说:“别看宣传怎样讲,都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又是平等,又是友爱,天天斗争,哪还有友爱?亲兄弟抢饭吃,儿女不养活父母,这些我们都看到,也都学着做,只有傻到家的人才讲友爱和道德。平啥等?从大官儿到四类分多少个等级?当官儿的前拥后合,一句话就可以要人命,四类被整死都没事,连个猫狗都不如。说句难听话,旧社会的奴隶制也就这样,掌权人和分封的王爷差不了多少,四类分子和他们的子女就是奴隶。”
马文把屋里人都看了一遍,觉得屋里的话不会传出去,他补充瘸侄的理论:“屁平等,那都是唬人。还讲民主呢,咱说话和当官儿的说话一样吗?说错话试试?脑袋准搬家。这话也就在这屋说,外面谁敢这样讲?现在这屁事儿,他唬你、你唬他,把饭唬到嘴算能耐。”
马荣靠着门框说:“我还是那句话,是狼走到哪都吃肉,是狗走到哪都吃屎,如今狼多肉少,妈啦巴,就得争着抢着吃。我们想过好,就得让何荣普那样的人吃屎,他们吃上饱饭,我们就得饿肚子!”
马文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低声说:“李淑芝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没本事和我们抢饭吃,我们没必要难为她。”
“杀鸡给猴看!”马荣对瘸侄的理论理解透彻:“刘宏达在大狱里关着,他的家属属于下等阶级,跟奴隶没两样,怎摆弄怎是。妈啦巴,哪个敢反抗,就给他实施无产阶级专政。”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一阵颤动,奸笑着说:“道理大家都懂,就看怎样去做,我的意见是支持向春的革命工作,甸子上的树,一棵也不能让刘强砍走!”
煤油灯的火苗跳了几下,燃尽了最后一滴油。人们散去后,王淑芬对丈夫说:“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李淑芝这家人和咱处的不错,困难时帮过咱,咱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处。”她用哀求的态度劝丈夫:“刘强是和咱家小兰一起长大的,两个孩子又非常好,别那样对待人家。”
吴有金没说话,拿着空烟袋沉思了半天儿,“唉”了一声,然后对老婆说:“老娘们儿,少管事,睡觉去!”
夜很静,没有风,星星把黑幕凿得破碎,月亮要挺圆身子占领夜空。村子里,人们早早地钻进土房,为了省油钱,又早早地熄了灯。没来得及盖房的住在窝棚里,潮湿的草埔托着他们的梦。
李淑芝没有睡,给怀里的刘喜抹一把鼻涕眼泪,又仰过身,透过窝棚的窟窿看星星。三星是她的作息标志,长期以来,只有三星升高,李淑芝才能睡个安稳觉。现在三星升到头顶,李淑芝还是没困意。房子必须盖,不然一家老小无法熬过寒冬,盖房子需要人手和木料,这些都不具备。虽然大儿子刘强能承担一些,可刘强还是个孩子。
李淑芝思念丈夫,不停地抹泪。她不认为丈夫犯罪,问黑夜,问自己:“他的反革命破坏罪是根据那条王法判的?他不是在校里读书就是回家备课,脚步走在家和学校几百步的土道上,哪有时间去破坏?听人说,他得罪了范校长。范校长是领导也能代表革命,丈夫只是冲撞他,并不反对他,也够不成反革命啊!”李淑芝觉得领导给丈夫判得怨屈,也知道丈夫在狱中不停地申诉,她相信丈夫很快会回来。
刘强挨着奶奶睡,想着怎样把房子盖起来,做着盖房子的梦。他梦见甸子上有好多棵扔掉的木头,梦见吴有金答应他往回弄。吴有金的闺女也在甸子上,帮他挑选能做柱脚的木头。吴有金的闺女瞅着刘强笑,笑成美丽善良的天使,天使要带刘强去一个美好的地方。刘强不同意,说家里离不开他,要先把房子盖起来,让奶奶和弟弟们有个安身之处。天使在欢笑中变成了女童,女童向小南河跑去,回到童年的刘强在后面追,追不上,刘强喊:“小兰,不能再往南跑,那里有狍子,会吓着你。”女童喊:“你快过来,再不来我就掉到河里了!”刘强在泡子边上追上她。女童拉住刘强的手,指着水里说:“我想采荷花。”刘强跳下水,揪了两朵含苞欲放的荷花骨朵。女童接到手,把刘强抱住,瞅着他的眼睛说:“刘强,我永远和你好。”刘强问她为啥说这话,女童说:“我觉得你是依靠,有了你,我什么也不怕。”刘强说:“我会对你好,永远不变心。”女童松开刘强,把两棵花骨朵握在一起,闪着泪花悄声说:“刘强,咱俩成一家吧,省得你再跟别人好。”刘强笑,用大人般的口气解释:“这不是过家家,玩过就散伙,成一家是长大的事。”女童说:“我长大了,不信你再看。”女童在刘强眼里变成少女,亭亭玉立,和天使一样美。美中不足是太爱哭,刘强上前为她抹泪,却感到两人中间隔着什么。刘强做了几次努力,均未成功,他着了急,大声喊:“吴小兰,不要哭天抹泪,活在世上就要坚强!”吴小兰说:“我并不想哭,只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我想冲破它,做不到,只有用眼泪浸透它。”
“我要冲破它!”
刘强用头撞上去,头破血流。还要撞,吴小兰向他摆手,悲痛地说:“再撞会把你断送掉,为了你,我该离开。”说完走上小南河的大堤,还在走,奔向大辽河。
刘强追到大辽河边上,吴小兰已经跳下水。刘强要下水救她,又被无形的东西挡住。就在吴小兰被水淹没时,河中出现一只小船,一青年男子唱着当地流行的秧歌小调,划船过来,边划边唱:
“辽河水,波连波,
我的家乡故事多。
春天埋下好希望,
秋天等来好收获。
炎炎夏日挥汗水,
冬天笑在热被窝。
辽河水,波连波,
我的家乡故事多。
狂澜吹得希望碎,
疮痍满目惊山河。
苦水伴着悲泪流,
寒风吹冻糠饽饽。
辽河水,波连波,/>
我的家乡故事多。
拨开迷雾春色好,
勤奋劳动结硕果。
谗谎之曲不再美,
百鸟争鸣唱新歌。
一个浪头压向吴小兰,刘强大声喊:“不要唱了,快救吴小兰!”
刘强从梦中惊醒,奶奶轻抚孙子的脸,怕他冷,为刘强掖严被。
早晨,太阳刚露头,就被迷雾掩盖住,大地灰蒙蒙。刘强从窝棚里钻出,向南甸子看了看,抓起斧子就走。李淑芝问他干啥去,刘强没吭声。李淑芝直立在窝棚口,觑着眼看着儿子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雾气中。
刘强来到南甸子,昨天砍倒的树已经被人拉走,他只有重新砍。当他把树砍倒后,被人围住,领头的是马向春。
马向春个头不高,长得很粗壮。他抓住了刘强的斧把,刘强拼命往回夺,把斧子抢在手里。马向春说:“哈,小子挺有劲儿。”马向春又上前夺斧子,刘强不给,躲着他,大声问:“让别人砍树,为啥阻止我?”在旁起哄的孙胜才站在马向春旁边,斜着眼睛对刘强说:“咦,你还想和我们比,我们是贫雇农,组长说了,你是小劳改。”
刘强没理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稀屎痨,而是看着马向春。虽然刘强还是少年,身子骨显得单薄,但是,个子不比马向春矮,特别是那双喷火的眼睛,纹丝不动地瞪着,马向春心里有些慌。
刘强问他:“你也敢这样说?”
马向春说:“我不管你劳改不劳改,就是不让你砍!”他招呼身边的人:“把他砍下的木头抬到车上,送回村里搭猪圈。”
刘强把斧子握的更紧,喷火的眼睛把委屈烤干。
马向春笑笑:“怎么,不服气?还想砍怎么得?”他的话音还没落,刘强的斧刃已经落在他的脑门子上。
马向春倒在杂草中。
“刘强杀人啦!”羊羔子撒着欢地往村里跑,边跑边喊,一直喊到李淑芝的窝棚前。
李淑芝听到这些,当即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