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夤夜惶竞·燔火朱明2022年8月5日东海道阜阳郡,三合县月胧星稀,鸦翻叶飒。
扑簌簌的振翼声里,一老一少相扶蹒跚,蹑行于墙影树荫间,少年闻声微一驻足,眺往群鸦惊飞的方向,犹豫不过一霎,便迅速地做出了判断。
“师傅,再走也走不了多远,不如先避一避,还来得及抹去行迹。
”瞧了瞧头顶乌瓦,示意翻墙而入。
此地二十多年前曾是繁荣一时的河运要冲,港口虽然淤废多年,眼下仅能行些舢舨艇筏之类,却远远近近地留下了众多园邸,约莫是极盛之时,日进斗金的船东们落户于此,以便就近经营。
栉比鳞次的院落,清一色是黑瓦白墙,规模小的不过就圈起三五间屋子,一眼即能望尽;大的能以亩计,蓊郁的树盖倾出墙瓦,压垂成一片,可以想见墙内的园林之盛。
依少年的经验,寺院丶华邸等拥有大片园林屋舍的地方,最是易于藏身,找座大宅翻进去,恁师傅的对头武功再高丶手下再多,总不能将几十座园邸全搜了,捱到天明,自会知难而退。
况且他沿途谨慎,并未留下行迹,贼人却是越追越近,显对师傅欲往何处了然于心。
果断放弃目的地,就地躲藏起来,反而容易摆脱追兵,怎么想都是眼前的上上之策。
不料老者却板起了面孔,严肃摇头。
“不然。
江湖事江湖了,岂可连累无辜民家?贼人心狠手辣,逼急了挨家挨户撞门搜索,也是干得出来的,若因此劫杀百姓,伤人性命,与我等亲自动手又有什么分别?”或觉话有些重了,色略缓,颤着手往前一指:“那浮鼎山庄,便在此路尽处。
到了山庄,恁贼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老人肌肤黑糙,满脸的皱纹深如刀镌,说话时中气略显不足,显是受了内伤。
少年则是浓眉大眼,身量虽不甚高,却生得结实健壮,闻言也未再劝说,见师傅所指的方向是段上坡路,而灯火尚远,俯身道:“我来背您罢。
既知远近,便容易拿捏体力耗损,我还能拼一拼。
”“不好。
”老人迟疑道:“你的心疾——”“不碍事的。
”少年露齿一笑,黝黑如铁的肌肤将齐整的白牙衬得加倍精,意外地微露稚气。
老人这才留意到他有张招人喜欢的娃娃脸,与应对的老成大相径庭,初见时只觉平平无,却是越看越顺眼的类型。
“事不宜迟,多有得罪了。
”不顾长者推托,身手俐落将他负在背上,发足狂奔,仍跑在墙荫树影中,尽管快得出,与墙壁始终保持尺许的距离,显是游刃有余。
老人趴在他肌肉虬鼓的背门上,劲风猎猎刮面,竟不下于纵马疾驰,身下却稳得不可思议,此又非马匹所能及。
真正教他意外的,是隔着衣布感觉不到一丝迸出毛孔的真气,这少年惊人的脚程全是筋骨肌力所至,而非内功修为,只能说是天赋异禀了。
几个起落间,远处的灯火次第成了浮晕的红光,红光透出灯廓,一一映照其下的门墙檐阶等,闻名江湖的浮鼎山庄倏忽自夜幕里浮现,映入眼帘。
书有“汪涵浮鼎”四个泥金字的横匾,一左一右各悬了只灯笼,红丝罩子经烛焰日积月累熏烤,透出一缕焦沉,到得近处才见其黑;比鸡笼还大的惊人量体,在微凉的夜飔中动也不动,仅有其下垂着的流苏穗子不住轻轻翻卷,即使是这样,也能瞧出布穗的陈旧缺损,彷佛诉说着大宅繁华落尽的哀凉。
墙高而绵延不绝,大概是这座宅院予人最初,也是最深刻的印象。
相较于浮鼎山庄的名声,门面其实是简朴的,恐怕与先代庄主秋拭水的性格有关。
阜阳秋氏并非武林世家,而是东海有数的豪商。
到了秋拭水这代,以观斗记述成名,留下名垂青史的巨著《秋水名鉴》,乃至召集六合名剑丶弭平妖刀之祸,为江湖人所景仰,这才赢得了“万刃君临”的美名。
秋拭水身家巨万,却不好声色之娱,热衷搜集宝刀名剑,极尽考据钻研,犹如治学;凡是登门赐教者,莫不热情款待,因此交游遍及天下,上至帝王公侯,下到贩夫走卒,都有这位秋庄主的知交好友。
而庄门上的额匾所题,乃取“汪涵海量,可以浮鼎”首末四字,也寓有百川入海丶不厌涓滴之意,秋拭水以此为园邸命名,可见心气。
但既涉江湖,无武功而坐拥家财兵无数,不啻持黄金招摇过市的孩童,名声毕竟不能化作实刀实剑,来抵御现实里无处不在的恶意。
“莫非是招人觊觎,山庄才破落如斯?”少年瞧着明显乏人照料的破落宅门,心中暗忖。
“都说‘富不过三代’,楼起楼塌寻常事,岂独江湖不然?”像是听见了他的心语,也可能是少年脚下一霎间的迟疑漏了馅,老人淡道:“‘万刃君临’秋拭水虽是集结六合名剑丶力促正道抗击妖刀的英雄,可惜不会教儿子。
后人不肖,也就是这样了。
”少年在庄外约莫十丈远的树丛止步,小心放下老人,匿于荫深处张望着。
正是这种超乎寻常的谨慎,使二人能在劣势中不断甩脱追兵,活着逃到这里。
可能是目的地近在眼前,老人莫名有些浮躁,整好襟带,正欲走出树丛,才发现少年一动也不动,诧然道:“怎么?”“……有些静。
”少年双目不移,片刻似乎意识到这不是同长辈说话的口气,转头低道:“我总觉不大对劲,再瞧会儿罢。
”老人不禁失笑,遥指左侧灯笼畔的一物。
“只要悬着那物事,浮鼎山庄一墙之内,便是禁动刀兵的安全所在,无论正邪黑白,决计不敢在此物之前造次。
若非如此,何必冒险前来?”
那是一面旗招。
旗布在灯笼的红光下泛着怪异的深紫,形制与茶酒铺子所悬相类,挂在“汪涵浮鼎”的拙重题字旁,末免有些不伦不类。
旗上有个看似“丰”字的潦草图形,色作淡红,不知是绘是绣;这么简单的图样,却硬生生写出了龙飞凤舞之感,如羽飘卷,居然有几分磅礴气势,直欲破布飞去,在风中恣意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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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再瞧一眼会过意来,旗招原来是青底白字,在大红灯笼下才得如此。
听老人续道:“苍城山储胥仙境的‘青羽旗’,正是‘霓电老仙’厉金阙的号记,见旗如见人。
莫说与此旗为敌,便是稍有不敬,曾受老仙恩惠的江湖人,那可是要与你拼命的,而你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人丶是不是身边就有,须如何提防……最好的办法就是敬而远之,切莫冒犯老仙圣颜。
”少年曾听恩师说过,海外苍城山的霓电老仙乃是武林人,关于他的传说能往前追溯几百年,怕有几十代人听过厉金阙的名号。
据说任何平凡无的武功到了老仙手里,或更动招式顺序,或搭配什么想也想不到的内外功夫——多半亦是乏人问津的俗物凡品——便能脱胎换骨,成为一门绝学。
数百年来,老仙不知指点过多少人,令多少将颓或已火的门派振衰起蔽,再造辉煌。
这些蒙受恩泽的人自不会到处宣扬,而老仙不收取代价,有缘之人方能航过绝海怒涛来到仙岛苍城,求得老仙改造武功后,平安回归东洲本土。
老仙只要求他们立下一誓。
“……不得对青羽旗出手。
”少年恍然点头。
“持青羽旗者,还能求这些发过誓的人一事,等同老仙之请。
若是拒绝,据说苍城山便会派人来收回你的武功,至少百多年来,没听说有违背青羽之誓的。
”老人正色道:“正因如此,进入浮鼎山庄,便只能高挂免战牌,以免开罪老仙,遭受青羽誓者的惩罚纠缠,无休无止。
”——原来是这样。
少年一直在意逃亡路线是怎生泄漏的,如今看来,兴许从登舟漂向阜阳起,敌人便料定师徒俩有意托庇于浮鼎山庄,须赶在二人入庄前阻截,否则诸事休矣,末必是从他人的口中拷掠出老人的去向,才约略放下了久悬之心。
蓦听老人一声断喝:“……小心!”将少年推开。
三枚蓝汪汪的钗针,钉上原本所在处的树干一侧,却只发一声笃响,迸出一小蓬木屑,可见手劲之沉。
少年踉跄倒退几步,脑后狞风已至;轰然声落,地面上多了个六尺方圆丶深达尺余的磔裂大坑,竟是一柄黑黝黝的镔铁巨桨所为!“少……少昆!”老人回头大叫,满以为会在坑里瞥见红白浆汩丶骨裂膛开的惨状,岂料空空如也。
微怔之间,身前那人阴恻恻地一笑:“梅玉璁,你还有心思管小徒弟?本座教你后悔莫及!”语声酥麻,带着股腻如糖膏的鼻音,竟是女人。
被称为“梅玉璁”的老人陡一醒,接连避过敌人指爪。
那双柔荑娇小白皙,舞如搅风捣雪般,毋须细瞧便知是一对掌润指纤的妙物,然而鹰喙似的指甲红中透紫,划开空气时带些许虫花腥臭,肯定喂了毒;若是此姝自练的毒功,则又更加棘手。
他心悬少年,无意久战,百忙中提气开声:“姑娘认错人啦!老朽既不姓梅,也不识姑娘说的那位,只认那面青旗,来还一桩多年前的人情债。
”说话间屡避险招,犹有余裕,点出青旗云云,暗示自己是与苍城山有渊源的青羽誓者,倘若对手因此投鼠忌器,便有可乘之机。
果然女子的爪招闻言微滞,老人正欲乘机抽退,“唰!”一声劲风刮面,急急仰避,顿觉脸上被抓下一大块,下一霎左手背上热辣辣一痛,暗叫不好:“……中了毒妇的暗算!”蚁啮般的刺痒挟剧痛爬上肘臂,转眼间半身不听使唤,毒性之烈直是骇人听闻。
“梅玉璁!就你这点微末的易容伎俩,也好拿来见人?”白衣女子随手扔掉自他脸上抓落的妆皮,银铃般的嗓音此际听来不啻索魂魔音;盈盈笑语间,毒爪忽自老人脑门抓落!危急之际,一抹黑影横里撞过来,抱住“老人”的腰着地滚去,跌作一团的两人如球般连弹带跳,三两匝间便滚到庄门前,借势双双弹起,勉强搀臂而立,重新摆出接敌态势,却不是少年是谁?“老人”面上的易容物一除,露出一张双颊瘦削的清臞长脸,剑眉凤目,颇具威仪,虽为变装剃短了胡须鬓角,可想见原本五绺长须飘飘丶仙风道骨之姿,模样顶多四十出头,既非老者,更加不是寻常的市井凡夫。
少年逃命间不经意的一跌,将师徒俩带到庄门前,不仅师傅始料末及,连敌方也有些懵。
那衣白如雪的宫装女子还钗于髻,见少年搀着师父的那条膀子,袖底兀自答答答滴着血,但她不过是在梅玉璁的手背上抓破点油皮,断不致如此,微蹙柳眉,回头冷哼道:“盟主再三交待,梅玉璁死便死耳,唯独‘麟童’不可有损。
出手忒不知轻重,你是哪个字听不懂?”轰的一声铁桨拄地,远近似都震了震。
一条巨灵铁塔般的魁梧人影拖桨而出,红衣如血,
分明是肌束虬鼓的身形,却明显看得出腰肢凹陷的曲线。
来人行出树荫,赫见围腹束带,裙铠铁靴,腰下披挂半副甲胄;上半身一领寻常武将穿在甲外的半披式罩袍,裸出右侧肩臂,肌肤油亮如铜,两只圆瓜大小的豪乳以布条一圈一圈缠裹起来,居然也是个女人。
那白衣女子生得娇小玲珑,胸乳却颇饱满,但两人的身量就搁在那儿,赤衣女任一边的奶子,都比她那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大上半匝,每踏一步,巨硕乳瓜便往上抛甩,直欲挣脱布条缠裹,弹撞而出,瞧得人面红耳赤,猎喜惊怖交缠齐至,莫可名状。
“我没伤他。
”赤衣女面色阴沉,似忍着满怀怒气。
“我根本打不着他。
是他自己弄伤了自己。
”
白衣女噗哧一声,知这贱婢脑袋不甚灵光,问急了什么傻话都说得出,徒为猎物所笑,媚眼滴溜溜一转,抿嘴回头:“梅玉璁,你好歹也是‘双燕连城’名义上的掌门,手里管着座东燕峰不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还须本座教你?
“那是遇上了我,才与你好声好气,要换了盟中别个,以为有好果子吃么?本座爱惜天下男子之命,你虽不是什么风华绝代丶容颜倾世,只要治好了伤,再养点膘,我还是有兴趣的。
本蟏祖没尝过你这样的型款,不知是什么滋味?”丁香颗似的细小舌尖一舐红唇。
她骂人的模样出乎意料地娇媚可喜,说软话时却令人不禁生出悚栗之感,细品滋味,俱都是说不出的勾魄夺魄。
而这名变易形容的中年汉子,正是渔阳七砦之一“双燕连城”的掌门梅玉璁,人称“血火灵燔”,乃东海有数的铸炼名家。
双燕连城分东西两峰,峰顶二砦遥遥相望,虽都是梅氏,但西燕峰才是本家,而东燕峰是分家。
在梅玉璁之前,双燕连城末曾有过一名东燕峰的当主。
过去渔阳七砦与五岛英合称“渔阳十二家”,在第二次妖刀之乱中,与雄踞渔阳西北端的外道势力游尸门拼了个两败俱伤,折损菁英无数,双双走下东洲武林的舞台,再没有问鼎争霸的资格。
梅玉璁做为战后崛起的一代,除了赶上本家精锐伤亡殆尽丶青黄不接的时机之外,其高超的铸术亦是功不可没,名声虽不比正道七大派的青丶赤丶白三大铸号,可“血火灵燔”在东海道北境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沦落到乔装改扮,乘夜投奔浮鼎山庄的境地,当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他听那妖娆的宫装女子自称“蟏祖”,与她的烟视媚行稍一联想,心念微动:“你是……天罗香的‘玉面蟏祖’雪艳青?”白衣女轻笑:“挨了本座的一记《玉露截蝉指》,你总算明白过来啦。
”
梅玉璁的心倏地沉到了谷底。
人说天罗香的“玉面蟏祖”雪艳青,乃邪派中的武魁,白衣女冷不防一探手,速度之快丶抓攫之准,确非泛泛。
此前的攻击落空全是装出来的,她真正的图谋,是在他手背轻轻一挠,只这一下便彻底瓦解了他的反击之力,手眼不可谓不毒辣。
“天……天罗香与我双燕连城,有……”想到臂上之毒,口舌顿有些不灵便:
“有甚过节?梅某不记得开罪过蟏祖,更无受蟏祖如此青眼,乃至千里追踪丶暗夜袭击的交情。
”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
自称雪艳青的娇小女子咯咯一笑,宫装的裙裳下,居然探出一只肉呼呼的白润裸足,踝圆趾敛,说不出的玉雪可爱;踏前半步,把手一伸,两眼笑如弯月,盈波潋滟,直欲溢出。
“拿来!你收在贴身袋儿里的星陨异铁我要,身旁那结实壮硕的好小伙儿我也要。
“爽快交出,本座便保你好手好脚离开此地,待你养好了伤跟膘,本座再去寻你,管教梅掌门风流快活,胜似做仙。
”自顾自笑起来,径以白皙的手背掩口,露出透着酥橘的浅润掌心,宛若渍梅染就,瞧得人直想轻舐一口,细辨酸甜。
这等不知廉耻的言语,在她说来却如呼吸饮水般,浑无半点羞臊,反而更加诱人。
素无瓜葛之人出手为难,自是为了利益——梅玉璁也算老江湖了,早猜了个七七八八,但得此珍之事他谁也没说,就连既是徒弟又是外甥,还有螟蛉子身份的梅少崑都末被告知,消息是如何走漏,令人匪夷所思。
瞥了少年一眼,发现他面红过耳,显是被雪艳青几句骚话撩拨得不行,她说话的对象还不是你哩!梅玉璁抑着摇头的冲动,沉着脸道:“莫说我没有什么异铁,就算有,也不能平白予人!你天罗香这几年好大的势头,以为便能压过我双燕连城么?”
雪艳青也不动怒,一指那赤衣女:“这位是五帝窟火岛的赤帝君符赤锦,后边林子里,约莫还有几只黄雀,名头是一个比一个响亮,本座就不一一点兵啦。
“有件事你说错了,不是我天罗香要,是七玄同盟问你要。
就算你渔阳七砦非是如今的一盘散沙,叠起来也不够七玄打,梅掌门在逞英雄前,要不先动动脑子,掂量掂量?”幽幽叹了口气,很可惜似的,彷佛已预见梅玉璁昂然不屈丶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自家裙下又少了件男子收藏。
那“赤帝君”尽管魁梧昂藏,相貌并不如何丑陋,隆准尖颔,大眼浓眉,粗犷之中犹能窥得一丝女人味,虬鼓的肌束难掩细腰巨乳丶翘臀蜜腿的浮凸曲线,要不是怕被女巨人一把捏烂脑袋瓜子,细瞧倒也有其韵致。
最^新^地^址:^她左颊上有两道交错的乂字痕,色泽较肌肤更浅淡,却无蚯蚓般扭曲隆起的愈合肉疤,不管是谁为她施的抢救之手,这人肯定有通天本领,堪堪保住这张中人之上的脸蛋,不致沦为一场骇人的悲剧。
五帝窟隐遁多年,少管江湖之事,梅玉璁也是到了今天,才知五岛之一的红岛君叫符赤锦。
从她方才砸出的大坑,以及铁桨的分量推断,此姝也非好相与的,梅玉璁并无在蟏祖和她联手之下脱身的把握,遑论带上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