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美好世界
8月22号。
咱们说说去年8月22号的事。那一天,汾水一个煤矿发生坍塌,三十三名矿工全部遇难。
其中有个小矿工,新婚第五天就下了井,结果一去不返。新媳妇刚刚脱掉婚纱就戴上黑纱,哭得昏天暗地,死去活来。
老板把死者家属召集去,连夜谈判。他答应给每个丧户一笔抚恤金。其实,那不是谈判,而是胁迫——老板在简陋的会议室等候,每次只叫进去六名家属。二三十个打手,一律穿着黑制服,里三层外三层,把会议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老板说:“你们都看到了,我的眼睛是红的。不过,既然悲剧发生了,我们就要和平解决,大家都好过。哪个不想要钱,就是不想要命,自己选择吧。你们都看到了,我的眼睛是红的。”
他为每条人命支付的钱,相当于一条宠物狗的钱。
新媳妇不想接受这笔钱,只想为自己的男人讨回个公道。可是,其他家属都在合同上签了字,她人单势孤,无能为力,只能就范。她清楚,如果她反抗,根本走不出这间会议室。
从煤矿回到家之后,新媳妇拿出那捆肮脏的钞票,一边撕一边哭。
次日,她决定去汾水上告,刚刚走出家门,就看到了七八个穿黑制服的打手,每个人手中拎着一根铁棍子在村头转悠。她只能退回来。
连续三天,打手一直没有撤走。
第四天,新媳妇突然听到消息——煤矿老板得暴病死了。
这就是报应么?
新媳妇并不甘心,可是还能怎么样?
几个月之后,新媳妇内心的伤痛已经快愈合了,这一天,她去集上卖鸡蛋,遇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蹲在她的小摊前,柔和地说:“我想跟你调查一下那场矿难的事,可以吗?”
他说的是“调查”,而不是“打听”,新媳妇马上觉得对方的身份很秘。
她叹了口气,说:“唉,都过去了…”
对方说:“三十三个冤魂还没有得到昭雪,怎么能过去呢?”
新媳妇问:“你是…什么官儿?”
对方说:“我是包大人的部下。”
新媳妇一下愣住了:“包大人?哪个包大人?”
对方掏出本子和笔,说:“你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就行了。”
不知道为什么,新媳妇对此人十分信任,于是,她对他讲起了矿难的经过,说到她和她男人最后的分别,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那个人做完笔录,说:“你放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会让你的男人闭上眼睛的。”说完,他站起身就走了,很快消失在赶集的人群中。
新媳妇仰头望了望青天,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窒息多日的人突然能呼吸了。
这一天,某街道派出所走进来一个捡破烂的。
一个警察从值班室探出脑袋,大声喊道:“出去出去!这地方是你来的吗!”
捡破烂的赶紧说:“我来办事儿!”
那个警察说:“你办什么事儿?”
捡破烂的说:“我捡到了这只塑料袋,不知道该交给谁…”他左肩背着一只编织袋,右手拎着一只塑料袋,脏兮兮的,沾着烂菜叶。
警察走出来看了看,问:“里面装着什么呀?”
捡破烂的小声说:“都是钱!”
警察有点惊讶,拨开塑料袋看了看,态度一下柔和起来:“你跟我来吧。”
走进值班室,警察让捡破烂的坐了,他把那些钱倒出来,数了三遍,然后才开始登记:“你叫什么名字?”
捡破烂的说:“我姓端木,你叫我端木就行了。”
警察说:“你带身份证了吗?”
端木师傅说:“没有。我天天在街上转,怕丢了。”
警察说:“那你留一个联系电话吧!”
端木师傅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说:“我没有电话…同志,我不要表扬,也不要答谢!”
警察笑了,说:“这是程序。”
端木师傅离开的时候,那个警察从桌子下掏出一瓶矿泉水,追上来递给了他:“端木师傅,你是个好人,我代表失主谢谢你。”
端木师傅笑着说:“应该的应该的。”
走出派出所,他打开矿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掉,然后把空瓶子装进了编织袋里。
徐佑佑没有死。
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很窄的床上。四壁皆白,飘着一股刺鼻的来苏尔味道。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夫站在她的床前,见她醒了,长长舒了口气。
徐佑佑怔怔地望着这个大夫,轻声问:“这是哪儿?”
大夫说:“孩子,这是医院。”
徐佑佑说:“我要…回家。”
大夫笑了笑,说:“你先安心休息,等会儿你告诉我们你家里的电话,我们联系你的家人来接你。”
徐佑佑弱弱地问:“我,我怎么活了?”
大夫说:“两个路人救了你。孩子,你可能遇到了挫折,不过你认为天大的事儿,长到我这个年龄之后再看,不过像石子那么大,因此,一定要看开。”
徐佑佑皱了皱眉:“两个路人?他们长的什么样?”
大夫说:“一个穿着白衣服,一个穿着黑衣服。他们把你送来之后就离开了。”
是他们。
徐佑佑的脑袋昏昏的,如同装满了浆糊。她不愿意再推想那两个恐怖的人为什么把她救上来,现在她只想闭上眼睛,让大脑停止转动。
她太累了。
第三十一章追查到底
朗玛死了。
他在接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猝死在他的公寓中。
他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故事尚未结束,他却死了。就是这样,这不是文学,是生活。
警察赶到之后,万穗儿正缩在沙发上哭。
睡前,朗玛亲了她一下,对她说:“宝贝,晚安。”那成了今生今世他对万穗儿说的最后一句话。
此时,万穗儿感到这个世界已经天塌地陷。
一个高个子警察问了万穗儿一些情况,一个法医在对朗玛的尸体做检查。半个钟头之后,法医把高个子警察叫过去,说了些什么,接着,高个子警察走过来,对万穗儿说:“你跟死者的父母联系一下,让他们来处理后事吧!”
万穗儿呆呆地说:“他就这么…死了?”
高个子警察无奈地摊了摊手。
万穗儿说:“他是被人害死的!你们不管?”
高个子警察说:“小姑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死者是他杀。”
万穗儿更加激动了,大声说:“你们该知道,最近卫城有多少人莫名其妙地死掉?这是偶然的吗?”
高个子警察很耐心,他说:“这个属于医学范畴。我可以告诉你,最近卫生局正在调查这些人猝死的原因,我们都希望早点有答案。我个人感觉,可能是现代人的压力太大了。”
万穗儿还是不服气:“佑佑她爸爸死的时候,我亲眼看见现场有两个可疑的人,其中一个在他身旁拉拉扯扯,然后他就死了…”
高个子警察问:“佑佑她爸爸是谁?”
万穗儿说:“就是你们公安局的副局长啊!”
高个子警察说:“长林区分局的徐局?”
万穗儿说:“就是他。”
高个子警察说:“你是说有人谋害他?”
万穗儿说:“反正当时的情况很不正常。”
高个子警察说:“你有证据吗?”
万穗儿无话可说了。
停了停,高个子警察说:“我们警方不可能闲着,一直都在关注这些猝死事件,也一直在研究这种猝死现象。猝死归纳起来有几种原因——心脏骤停、急性心力衰竭、休克、急性呼吸衰竭、急性肝功能或者肾功能衰竭,还有脑死亡。猝死可能发生在狂欢、吵架、饮酒、吃饭、大小便、洗澡、性交、走路、乘车、劳动、吸烟的时候。一个人过度大笑,过度愤怒,过度紧张,过度恐惧,过度劳累,都可能导致猝死,还有过冷过热,暴饮暴食…”
万穗儿说:“朗玛只是在床上睡觉,他什么都没干!”
高个子警察说:“我正想对你说呢,还有一种情况——没有任何诱因,当事者在睡眠中也可能发生猝死。”
万穗儿低下头去,哭了:“那两个可疑的人穿着白衣服和黑衣服,我怀疑他们就是阴间的黑白无常…”
高个子警察有点惊讶:“黑白无常?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那么老的传说?不容易!你在学校学民俗学吗?”
万穗儿不再说话了。
她的心里乱极了,只想早点结束跟这个警察的谈话,她知道她说什么都没用。如果警察下了班,只是一个普通的邻居,还有可能相信她的话,甚至跟她一起议论这些怪事。可是,只要他们穿上了警服,就会职业性地否定所有疑疑鬼的假设。
高个子警察见她没有回答,弯下腰来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说:“你失去了男朋友,肯定很难过,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好好生活。”
然后,他们就撤走了。
这时候,天还没亮。
房子里只剩下了万穗儿和朗玛。朗玛依然躺在卧室的床上,身上蒙上了床单。万穗儿坐在沙发上,默默流泪。不知道为什么,万穗儿一点都不害怕。
朗玛的手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已经关机。万穗儿擦了擦眼泪,走过去把它打开了。她想查到朗玛母亲的电话号码,告诉她这个噩耗。
手机响了,收到一条短信,正是将近十二点的时候万穗儿发给他的——
亲,睡了吗?
当时她不知道,朗玛睡了,永远地睡了。
万穗儿的眼泪再次涌出来。
汾水离卫城一百多公里,归卫城管辖。在万穗儿打过电话之后,朗玛的母亲和舅舅一个多钟头就赶到了。
朗玛的母亲很年轻,更像朗玛的姐姐。应该说,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只是装扮很俗气,头发烫着大波浪,纹了眉线眼线唇线。
她见到朗玛的尸体放声大哭,几次背过气去。这个女人够不幸的,中年丧夫又丧子…
下午,朗玛被送到卫城殡仪馆火化。手续都是朗玛的舅舅办的。
万穗儿一直陪在朗玛母亲的身边。
殡仪馆在卫城的正北方,位于铁围乡大山村,离市区八公里。一条直挺挺的大路通向殡仪馆,它位于大路的尽头,背后就是山,似乎在提示人们,这里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
这是万穗儿第一次来到殡仪馆。
大门两旁,立着两棵塔形的松树。万穗儿不喜欢松树,虽然它万古长青,一年四季都是绿的,不过那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绿,就像是植物的木乃伊。高大的门楼是灰白色的,挂着黑字大匾——卫城殡仪馆。朝上能看见一根大烟囱,高耸入云。
火化尸体之前,工作人员引领家属见死者最后一面。万穗儿搀扶着朗玛的母亲,走进了火化车间。
一排十二个火化炉,分别画着十二属相——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朗玛199o年出生,属马,一会儿他的尸体将被推进第七个火化炉。
工作人员拉开黄色尸袋,露出朗玛那张帅气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