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嵩的爷爷在世的时候,也曾经为自己的浪荡子将来担忧发愁,所以想尽办法,从自己老家的遥远乡下找了个手脚麻利、能说会道的姑娘,那就是高嵩的母亲。
高嵩的爷爷果然想得很周到,高嵩的父亲活了大半辈子,仍然是个不能当家的浪荡子模样,家道中落后他无力从事之前的风花雪月,但他也没有重振家业的打算和雄心壮志,当时的环境也不允许他做点什么,所以除了按时上下班和一点抽烟的爱好外,高嵩的父亲诸事不理,一切家事都甩给自己的妻子主张。
公平地说,高嵩的母亲算得上是个女中豪杰,这个乡下姑娘大字不识一个,出生的村子离最近的镇子有六十里路那么远,一头扎入淮海这个大都市,却一点胆怯和认生都没有,就算直到自己嫁了个浪荡子也毫不在意,反而主动承担起高家的大小事务。
在公私合营后,高嵩母亲更是走出了一条新路子,她仗着自己贫农出身的良好背景,能说会道、风风火火的性子,很快就与接管这个城市的中坚阶层打成一片,不但担任了街道的妇女主任,还参加秧歌队、生产小组,成为当地远近闻名的妇女先锋。
要不是高嵩母亲的文化程度实在差了点,按照她的性格和积极表现,说不定真的可以再上一层,成为正式的公家人。只可惜,她在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站错了队伍,犯了一些不应该犯的错误,最终还是被无情地刷了下来。
不过,虽然高嵩母亲的政治生涯止步于此,但她还是利用自己的努力和影响力,让自己所生的两男一女都安排了正式工作。
除了二儿子高嵩进入三港公司当了技术工人外,高家大儿子高巍进入淮海海运公司做了海员,一年有7、8个月都在远洋货轮上工作;高家小女儿高小妍也在中专毕业后,进入了淮海市有名的百货国企,每天穿着制服站在大商场的精品柜台后。
高家的这一代,虽然没有继承祖辈的财产,也没有继承祖辈的技艺,但他们都顺利地进入了公家单位,端上了当时令旁人羡慕的铁饭碗,也算是不错的家境了。
当然,要实现这些成果,光靠高嵩爸爸高老头的本事是不够的,高老头那个从十里八乡娶来的高老太居功甚伟,这也越发增强了高老太在高家的地位和话语权。
成为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后,高老太的语言举止愈发地往高处走,虽然在外人眼中她只不过是个子长得高、嗓门子喊得亮、脸皮子比较厚、胆子也比较大的一个普通妇女,但高老太却觉得自己已经实现了鲤鱼跃龙门,从偏远乡村妇女上升为真正淮海人的地位。
高老太自我提高了自己的地位后,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本地淮海人的优越感,以及对外地人尤其是农村人的排斥。
在这种情况下,从同样偏远乡村出来的白莉媛,就成为高老太眼中挑剔的对象。
在高老太眼中,这个儿媳妇就是从农村出来的土包子,既没有什么财势也没什么背景,能够嫁入他们高家就是上辈子积来的福分,到了高家还不是要做牛做马报答她。
再加上白莉媛的性格温柔和气,行事作风又十分保守恬静,在伶牙利嘴、大胆泼辣的高老太面前简直就是个软柿子,可以任由她捏来捏去。
所以在高家老宅的这段日子,是白莉媛人生中最为难熬的一段时间,寄人篱下、被人摆布、受人白眼的生活,几乎摧毁了一个刚从少女迈入人妻身份的女子,对未来和幸福的所有幻想和憧憬。
能够逃离高宅,白莉媛将其视为独立掌握人生的重要一步,也是她与高嵩幸福生活的必要基础。
三港公司的宿舍楼虽然狭小,但那里才是属于高嵩和白莉媛的家,才是他们拥有的一片天地。
只不过,老天并不眷顾白莉媛,就连那一片天地也要将其剥夺,随着高嵩的离去,三港公司的变动,吕江的步步紧逼,三港公司宿舍楼已经不宜居住,白莉媛只能选择离开,只能回到她之前逃离的那个高家。
虽然白莉媛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回到高宅所面临的一切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尽管有高巍在身边斡旋安排,但高家两老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
初来咋到的那几天,高老太拿出久违的热情姿态,把她们娘儿俩安排到了高嵩之前的房间里住下,抱着明显已经生疏了的石头又亲又摸,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关心备至,一副慈祥老奶奶的风范。
高老头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也溜到街上去了半年,拿出自己平时不轻易使用的私房钱买了烤鸭烧鸡,算是为自己的孙子儿媳加餐了。
高巍的妻子张玉凤、他的两个儿子也十分热情地围绕在白莉媛身边,一边安慰她,一边表达对她和石头的欢迎,这一家子的集体表演,把白莉媛哄得信以为真,还以为高家真的转变了,把自己和石头当作自家人看待,满心欢喜地打算在这个家里扎根下来。
但事情并没有白莉媛所想的那么简单,高家二老的表现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他们就从刚回家的热情里冷淡了下来,对于白莉媛的关心和照顾没有维持一个
礼拜,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这个周末的晚上,白莉媛和高家一起在客厅吃饭,高老头前几年找人做了张大圆桌,足够十来个人同时上桌吃饭,不像之前白莉媛还在家里时的那张小桌子,得等到长辈们都吃完饭后,作为媳妇的才能上桌。
不过,桌子虽然变大了,但白莉媛在桌上的位次却没有变化,除了高老太、高老头坐在首位外,接下来是长子高巍以及长媳妇张玉凤,再下来是石头的两个堂哥,另一头是高家的小女儿高小妍,最后才是白莉媛和石头。
虽然被安排在最无足轻重的位置,但白莉媛也没有去抗议什么,她的性格原本就不喜欢计较,再加上自己现在寄人篱下,能够有个安身之地就好了,哪里还会要求那么多。
所以,一向温柔恬静的白莉媛,只是默不作声地一边自己吃饭,一边督促比较挑食的儿子吃饭,完全不参与饭桌上的高谈阔论。
在饭桌上,同样寡言少语的是高家的两个成年男人,高老头和高巍都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主,所以饭桌上的声音主要由高家那几个成年女人在主导。
其中又以高巍妻子张玉凤的声音最大,她是土生土长的淮海本地人,虽然上一辈并没有什么大本事,她也只是继承母业在当地街道的水电公司收费处上班,但光凭淮海本地人和单位上班这两点,就足以让张玉凤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尤其是在来自远郊乡村又没有工作的白莉媛面前。
虽然张玉凤年纪与白莉媛相差无几,长得也是细皮嫩肉,有种小家碧玉的漂亮,但她身高却不到160,再加上这些年在收费处坐多了,身上的脂肪越来越多,整个人就像是气球般被吹大似的,脖子和胳膊都是一圈圈的肉,已经全无当年结婚时的颜值,更像个中年妇女。
不过张玉凤的性格向来张扬外向,她非但不会因为自己的身材而自卑,反而越发显得粗放豪爽,说话中一口一个“老张”自称,中气十足地像个男人。
“咱们老张家的男人个个都是好样的,我小弟现在承包了一家电厂,年利润起码百万以上,我们老张家的兄弟们都在厂子里帮忙。”
张玉凤现在最得意的就是她的兄弟,老张家早年间没有遵守计划生育,生了5、6个男孩子,这让他们颇为自豪,老张家的男孩子们个个都彪悍好斗,附近街道的邻居们纷纷避而远之,没想到这几年,他们不知钻对了什么门路,居然承包下了一个快破产的国有电厂,又从银行里贷来了款,经营得有声有色得,一下子老张家就发达了。
自己娘家的成功,让张玉凤在高家的底气更加硬了,原本她就颇受高老太的宠爱,这几年愈发不得了,高家上上下下都捧着她,让她俨然有福晋娘娘的感觉。
果然,一提到老张家的兄弟,高老太就接上了话茬。
“凤啊,小舅舅们现在这么厉害,什么时候你去说说,让我们家老大也去电厂帮忙……”
高老太的意思很明显,张玉凤也很清楚婆婆的想法,她当然也愿意自己丈夫能够出人头地,但相比起来,张玉凤更注重自己娘家的威风地位,所以她笑着回答道:
“妈,小弟们刚开始上路,还有些关节没打点好,过段时间我再和他们讲,他们肯定喜欢姐夫来帮忙的。”
虽然这个回答并不让高老太很满意,但张玉凤的态度却让高老太无法可说,她只好笑着打了个哈哈,接着道:
“我家凤儿考虑事情就是周到,跟我当年在居委会当妇女主任时一个样,以前我们街道革委会主任不知道多赏识我,让我组织妇女民兵团、秧歌队,我把街道的女人们安排得服服帖帖得……”
高老太一说就说个没完,无论什么话题她都能扯到自己过去的光辉历史上,虽然她说得头头是道,但桌面上真正感兴趣听的寥寥无几,因为大家都对她所述的故事太熟悉了。
张玉凤一向都是以善于讨好婆婆著称,之前遇到这种时刻她肯定会随声附和,并恰到好处地捧一捧婆婆的场,让她更加开心。
但今日不比往时,张玉凤娘家这几年的崛起速度极快,已经隐隐将高家甩在了后头,高老太这点陈芝麻烂谷子让她颇有些不耐烦,她皱了皱眉头,听了几分钟后,开口打断道:
“妈,你当年的革命历史是很厉害,但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了,你没听电视里讲吗:发展才是硬道理。现在的能人,要能够办企业、做生意,这才是有来头的。”
高老太的自留节目被大儿媳这么打断,心里头的确有些不爽,但是她现在有求于大儿媳,所以表面上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好自找台阶道:
“凤儿说得也对,你们年轻人越来越行了,比起我这把老骨头强多了。”
虽然这番对话并没有因此而夭折,但接下来的形势发展,明显大儿媳愈发占了上风,一口一个“老张”源源不绝地吐出口。
高老太可能是想要找回面子,但她又不敢与风头正盛的大儿媳对着干,所以她过了半响,转口问道:
“莉媛啊,我听说三港公司后来有给嵩儿补偿一笔钱,不知道你们拿到手了没有啊。“
白莉媛从吃饭起一直都是默不作声,从不参与桌上的对话,一心监督着儿子吃饭,她怎么也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来,而且高老太问的内容她一概不知,所以她愣了愣,不知所以地答道
:
“我没有听说过有这个钱吖,也从来没有领到过。“
白莉媛虽然这么说,但高老太的面色表情显然不信,她笑了笑,脸上那层层叠叠的皱纹都快要挤到一块,语气变得有些古怪道:
“我们家嵩儿多老实一个人,勤勤恳恳给公司干了这么多年,还是出了意外事故,这不赔偿一大笔钱,没天理了啊。“
白莉媛不知道高老太心里头打着什么主意,她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不说话。
张玉凤显然比白莉媛更了解婆婆的心理,这时恰到好处地开口帮腔道:
“对啊,老二这是因公牺牲,不能白死啊。照我说,就得找他们公司要赔偿,要好好地跟他们闹,不然他们不会拿出钱来的。莉媛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白莉媛被她们两个人夹击得没办法,她只好小心答道:
“公司里的事,我一个妇人家不懂那么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公司对我们娘儿俩都还好,现在到处都是下岗的,他们每月还给我们发抚恤金。“
白莉媛这话刚说完,张玉凤鼻子里头就忍不住“嗤“了一声,她翻了翻白眼,不屑道:
“嗨,你那点抚恤金算根毛啊,现在物价涨得那么快,不抓住这个机会多要点,以后可没这个机会了。“
高老太也掺和一脚道:
“对啊,还是我们凤儿懂事,果然老张家培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在城里长大的就是眼界高,不像乡下人,没眼力。“
高老太这一抬一贬,又是露出她习惯性的态度,白莉媛虽然心里头暗自觉得她们说得不对,何况高嵩去世这么久,没见到她们对自己有关心的举动,现在一谈到钱的事情,个个却体现得无比热情,好像那些钱、高嵩的死,与她们更加密切一般。
可是,白莉媛一向不懂得与人斗嘴,更何况这两人一个是婆婆,另一个是妯娌,她被夹在其中,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是小孩子不懂事,一直在一旁听着的石头,不知好歹地看着妈妈问道:
“妈妈,奶奶说爸爸还有钱留给我们,我们为什么不去领啊。“
童言无忌,这一声声的问号打在白莉媛心中,令她无言以对。
高老太又趁机煽风点火道:
“是啊,现在物价又贵,家里头只靠着老头子一个人的工资支撑,高巍、玉凤他们赚的钱还要养两个孩子,我们两个老头子哪有什么办法。“
虽然高老太嘴里没有明说,但她话里头的意思却是暗指,白莉媛和石头两个人增添了他们的经济负担。
这种话的杀伤力极大,白莉媛原本就担心自己的到来会出现这种局面,现在果真成为了现实,她的脸色一下子白了,暗淡无色的嘴唇哆哆嗦嗦,不知该如何回应。
正当白莉媛心里头气极,正要起身带着石头走开时,那张大圆桌却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这下敲击极响,桌面上的碗筷都跳动了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声响转向敲桌子的那个人。
一直以来,都默不作声的高巍,此刻双目圆瞪,连腮的虬髯胡子都一抖一抖的,敲击桌子的那只大手上青筋鼓起,显然极其气愤。
平日里,高家这个大儿子给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但言出必行、他给你承诺的事情一定会办到,而且办得十分妥当靠谱,所以高巍一向不怎么说话,但他一说话,所有人都不敢轻视他。
这时候,他似乎在强压自己的怒气般,一字一顿地道:
“高嵩是我们高家的人,高嵩的老婆孩子也是我们高家的人,我们高家就算是穷得要讨饭,也不会少了高嵩老婆孩子一口饭。只要我高巍还在,谁也不要跟我提钱字,谁再说一些不中听的话,那我就跟谁翻脸了。“
高巍这话虽然十分简明直白,但他话里的意思却是很明确的,毋庸置疑,他是站在高家长子的位置上,表示对白莉媛母子二人的保护。
他的话一说出来,高老太和张玉凤都不敢再多说什么,高老太一向很宠爱自己的长子,虽然她心里头还是挑剔白莉媛,但长子发话了,她也只能打着哈哈道:
“哎呀,莉媛和石头当然是我们高家的人了,我也是在为她们张罗,也是为她们着想。“
张玉凤虽然伶牙俐齿,但她也知道自己丈夫言出必行的性子,她只好偷偷拉了拉高巍的胳膊,小声道:
“你别那么大声,吓到孩子怎么办,有话我们好好说。“
高巍没有理会这两个女人,他也不看任何人,只是站起身来,淡淡道:
“我吃完饭了,你们继续,明天,我帮弟妹去三港公司跑一趟。“
虽然高巍并没有正眼看白莉媛一眼,说完后,他就按照自己以往的步调,离开饭桌走了出去。
但从高巍拍了桌子的那一刻起,白莉媛的双目就没有一刻离开过高巍,她那对平日里温柔婉转的美目内,此刻盈满了晶莹剔透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