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銀鉤鐵畫
20/08/08
(8)
临
天文二十三年七月十二,西历1554年8月10日,那古野城里,来了位
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客人: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前,还在野外优哉游哉钓着鱼的
斯波义银。此刻的斯波义银,已经没了往日的悠闲,脸上全是泪水。
「……无论如何,求你!求你襄助我等……」
「少武卫……不,武卫殿下,您言重了!不管怎么说,武卫殿下乃是尾州之
太守,武家之重器!无论『先前寄住于您身侧』的在下之姑母安危何如,在下上
总介信长,当于为难之时尽臣下之忠义!请您安心,一切事由皆交于在下信长!
老武卫义统殿下之血海深仇,信长定当替您报还……」
「……若是你能帮助我杀了广信、杀了坂井大膳,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
依着你!」
「哈——啊!」
天文二十三年七月十七,斯波义银移驾那古野五天之后的这一天,那古野城
外又来了一个少见的客人——已经改名为「织田弹正忠达成」的勘十郎。
按照所有人的预先设想,如果勘十郎再跟三郎见面,以他当下的疯劲儿,肯
定会带一帮人前来,而且是来攻打那古野城的;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此次勘
十郎来叫门做客,就他自己一个人。
但他来归来,却根本不愿意进到城里。
自从答允了帮助斯波义银复仇、还暂且给义银安置在了那古野城里、还特地
在原先平手政秀办公的地方重修了一下那间屋敷、外面盖了个小院子,重新命名
为「御座所」,并且要求全城上下尊称斯波义银为「尾张屋形」、「尾张殿下」
之后,虽然才过去了五天,但是这五天对于三郎来说,简直如同过了五年一样,
让自己身心俱疲——明明相当于国破家亡的家伙,却还要成天嚷着遛鸟钓鱼,三
郎分明觉得这帮「高家贵胄」的穷讲究可真让人恶心,但是面子却还要做足,毕
竟自己只有表面上服从斯波义银,他手下的那些还算有点能耐的,比如由宇喜一、
太田牛一这样的年轻人,才能为自己所用。
于是,他便也单人单骑出了城,在城下跟勘十郎相见,同时也算是让自己散
散心。
一到城门口,看见在护城堀前面,骑着马挺着腰板的勘十郎,三郎还是忍不
住笑了——首先这家伙比起自己上一次见着面、也就是在他们的父亲信秀的葬礼
上的时候,确实长得高了一些,但却也比自己少说矮了一头的身高:自己的身高,
如果按照明国的量尺算下来,大概在五尺六寸左右,按照这个比例推断勘十郎如
今的身高,也就差不多五尺一寸或者五尺二寸的水平;但这家伙的身子骨实在是
看着太弱不禁风了,虽说继承了织田家的年轻男子普遍都有些「男身女相」的特
征、瘦下来的时候倒是挺秀气俊朗,但是身为一名武者,身上一块突出的肌腱都
没有,实在是枉为一名男子、枉为一名武者;并且,最让三郎觉得有点不得劲的,
是这家伙的黑眼圈和煞白的脸色——按照唐人汉方医的说法,黑眼圈表示一个人
的肝脏有问题,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大抵就是因为此人常年熬夜,脸色如果过
于超出肤色本身的发灰蒙蒙的煞白、没有半点生机的光泽,那么说明这个人的肾
是出了问题的,或可能是纵欲过度、或可能是阴阳失调,或是两者皆有;
再仔细一看他的装束,三郎更是哭笑不得了:因为所有人、包括三郎自己,
都觉得勘十郎对三郎是毫不在乎的,但是今天一看这家伙的装束,好像完全就是
跟自己对着、反着来的——三郎的头上已经剃了当时代表尊贵武家的标准的「月
代半」发型,而勘十郎呢,则是专门留了天灵盖到额头之上这么一块头发,并在
脑袋后面扎了一条马尾,而两鬓往后到后脑处的头发,则全被剃掉了,尽管这种
发型自镰仓与南北朝时期确实有不少人在留,但是对于勘十郎的国字方脸而言,
这发型着实有些难看,倒还真莫不如不把周围的头发剃掉;三郎的唇上已经留下
了八字胡,但是勘十郎却老早就把胡子剃掉了——要知道今年的勘十郎,貌似才
十五、六岁,唇上长出来的,其实不过是稀疏松软的小绒毛而已,而他过早地把
胡子剃了,反而会让后面的一茬胡子长得更韧更浓更牢,并且重新长出来的速度
会更快,所以此刻的勘十郎的唇上就已经冒了一层青茬儿,再加上他消瘦的身形、
煞白的脸色和黑眼圈,不知道的倒会以为勘十郎是哥哥、三郎是弟弟;再就是衣
服的配色:三郎素来喜欢红色的羽织马甲或者袴褂穿在外面,里面穿上纯黑色的
吴服,且无论是过去衣服上配着的「木瓜纹」的家徽,还是现在的「扬羽蝶」,
三郎倒是很喜欢只把家徽让工匠印得小巧,放在领口两边即可,而此刻勘十郎则
穿了一件纯白色的吴服,外面套了一件深蓝色的外褂,硕大的白色并襄了一圈黑
边的「木瓜纹」,十分显眼地印在了他的前胸后背,像是两只护心镜,更像是一
对放在胸前身后的活靶子。
(可真有你的,勘十郎。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还不这样呢。)
「稀客啊,勘十郎!我先前过生日,那古野城都没最近这么热闹……」
「我还以为你不敢出来见我呢!」
「哈哈,在我的地界上跟你见面,我又有何不敢?上次送你的大米,还够吃
么?」
「哼,我根本一粒米都没吃你的。不过倒是被我卖了。」
「卖了?呵呵。」
「怎么,你白给我的大米,我卖了还不行?」
「就你末森城那一亩三分地,你上哪卖啊?」
「那你管不着。」随后,勘十郎装模作样地在马上叉着腰,看着那古野的城
下町,腆着几乎能贴上后背的肚子点了点头:「嗯,那古野的城下町,像我『末
盛』城一样繁荣,真好!吉法师,看来你干的也不赖么!」——勘十郎一个当弟
弟的,一句「兄长」都不跟三郎称呼一下,偏偏要学着长辈们的派头,直呼三郎
的乳名;而为了符合自己新改的名字,勘十郎还把父亲原先命名的「末森」城,
改成了「末盛」城,「森」和「盛」在日语里发音都是「毛利」的发音,只是汉
字写法不同,但是勘十郎偏要改,就是象征自己这一枝分家「繁盛」的意思。
三郎也没跟他一般见识,笑而不语。
见三郎没搭话,勘十郎又说道:「对了,我听说,前段时间你去三河知多郡
的时候,哈哈,林佐渡师父跟林美作叔叔故意把兵带到荒子城了,给你吓得够呛?
哈哈哈……」
看着明显假开心的勘十郎,三郎也不过笑笑:「是啊,呵呵,佐渡守大人毕
竟是笔头家老么!总能做出来点让我措手不及的事情!依旧头脑精明,依旧让人
讨厌……不过还好,我倒是觉得上次他能带人在我这城下走个过场,也算是给足
我脸面了。」旋即,三郎又关心地问了一句:「怎么样,母亲大人跟阿犬,她们
还好么?」
「你少跟我扯家常!阿市那丫头,不是三天两头地就往你这边跑么?回末盛
城之后,成天就舞枪弄棒的,魂儿都快被那位『蝮蛇之女』给勾走了!哼!难道
阿市没告诉你,母亲和阿犬在我『末盛』城过得好不好么?她们有我在,就不劳
您操心了!」
「哈哈哈!你说你啊,都已经是……是什么、什么……哦,对,『织田弹正
忠……达成』殿下了,怎么还是一股孩子气?怎么样,这大热天的,城里御所主
殿凉快——早在『清须事变』之前,我就从高丽商人那里买了两个钢制的『冰柜』,
里头存了不少冰,又进了一堆硝石、找了几个愿意留在我这常住的、会在夏天制
冰的明国工匠;前些日子,南蛮的什么『天主教』的和尚,送了我一瓶葡萄酒,
夏天喝一点儿特别开胃,今天一早你嫂子又特意把那瓶葡萄酒放进冰柜里了,估
计这会儿喝正好——我说,你要不要进去坐会儿,你我兄弟俩,咱整两口?」
「哼,谁稀罕!我才不去呢!而且你少装什么东道主,你别忘了,从小是我
在这那古野城里长大的?胜幡城才是你的城!」
可别看勘十郎脸上凶神恶煞,其实他的心里慌乱无比——尤其是先前兄长信
长在村木砦的战法早就传遍了尾张,自然也传进了他的耳朵里,所以就连一直看
不起兄长信长的勘十郎,现在都觉得三郎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王。这会儿,
他也挺害怕,自己会不会被三郎突然一刀捅死、或者从哪打出来一发铁砲给自己
打死;要说进那古野城里,他更不敢了。
见自己这么给勘十郎下台阶,他都不领情,三郎的心里多少有些不悦,但脸
上还是强挤出一个微笑来。他知道从小勘十郎就不是喜好满足口腹之欲的人,明
国的点心、高丽的腌菜、南蛮的酒饮,恐怕都不是勘十郎的兴趣所在,所以三郎
便也尽量不去介意。
「行行行!胜幡城才是我的城!要不你现在就把那古野拿去?正好,原先的
『少武卫』斯波义银就在那古野,还带了一大帮人来,你也把他们带走,你一并
养着吧!瞧你这德性!你来了,也不进去坐坐,也不跟我聊天,你拿我寻开心的
啊?要闲逛的话,你自个去商座里逛逛,我可没闲工夫陪你带着;要是没有正经
事情,我说『尊敬的达成殿下』,我可回去了!」
三郎有些故意带着闹着玩的语气,笑着对勘十郎说道。
「你等会儿!」勘十郎却从三郎背后叫住了他,「谁说我没正经事的?吉法
师,我且问你:」喜六郎『的事儿,你准备咋办?我他妈的听说,他可是被人当
成你了、是替你去死的!都是一个妈生的,你难道就准备这么算了么?「
三郎迟疑了片刻,没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对勘十郎反问道:「那你是
怎么合计的呢?」
「该死的……前些日子,大和守那帮人还他妈的派人给我送信了:他妈的那
个老灯,让我给他俯首称臣、说什么要让我当他妈什么海西郡的代官!虽然说,
喜六郎明明是替你死的!但是……要不是因为他大和守的顾动心思、还有坂井大
膳那个一肚子坏水的老东西成天到处琢磨阴谋诡计,喜六郎也不会死……我他妈
的这回,连林佐渡师父的话都没听,当即就把大和守的那封信给撕了、清须城来
人也直接被我骂走了!我明告诉你,吉法师,我看不起你;但是在这件事上,我
不可能跟他清须城一条心,我更不可能跟他大和守面前俯首称臣!」
勘十郎看着三郎,梗着脖子瞪着眼睛说道。
「那是必须的!——你『弹正忠勘十郎达成大人』,都自诩『织田正宗』了,
他一个清须旁系分家的老家伙,你怎么还能听他的话不是?」三郎在一旁,有些
略带挖苦地说道。
勘十郎顿时有些懵了:他原本以为在自己面前不善言辞的「大傻瓜」兄长,
今天跟自己一见面,要么会跟自己直接吵架,要么会懒散地对自己爱答不理,却
没想到如今的「大傻瓜」兄长,现在的语言措辞,竟如此地俏皮而充满讽刺,自
己反倒是被他气得够呛。
又气又愕的情况下,勘十郎到最后也只能回骂道:「我可去你的吧!」
「哈哈哈……」三郎笑而不语。
「我再问你一遍,吉法师,你到底准备怎么办?」很明显,勘十郎有些心急。
归蝶在末森城策反的那些探子奸细,早就全被勘十郎给杀了;泷川一益到现在还
在西尾张和东伊势湾忙活着渗透服部党、神户家、长野工藤家和一向宗,大部分
的「飨谈众」现在不在自己身边。所以,末森城里的情况,三郎几乎一无所知。
然而,就从勘十郎的反应来看,末森城里肯定早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怕是希望无
论如何、是结盟还是臣服,都想让勘十郎跟清须城织田信友、坂井大膳他们保持
和睦,主张这个的,大概率就是林通胜哥俩以及勘十郎的老丈人和田备前守,另
一派应该是要求直接出阵、为喜六郎报仇的,现在八成是不打仗不舒服的柴田胜
家已经开始厉兵秣马,而母亲土田御前因为喜六郎的死悲伤过度、恐怕会成天要
求勘十郎去为弟弟报仇。
但是,军国大事,绝不是浪客任侠们的快意恩仇,这种事情急不得:「很简
单,先拿下清州,再攻守山——而且用不着你今天来找我,我已经在准备了;当
然,你来找我是最好。以你的末森加上我的那古野和胜幡,咱们加一起,这可就
是半个尾张了,如此一来,对付织田信友、坂井大膳那帮人,更是绰绰有余——
喜六郎这事儿,勘十郎,你说得对,不能就这么算了!但问题是,清须城里那帮
人,也都是一帮老天狗、老狐狸了,对付他们不能操之过急……」
「我可去你的吧!吉法师!」勘十郎又对着三郎骂了一句——原先一直被家
族上下评价为知书达理的勘十郎,这几年自己当了城主、自诩为「宗家家督」之
后,反倒是时时刻刻都在满口飙脏话:「这把你自己吓得!都他妈的说什么,你
吉法师重夺了松叶、深田两城,帮着水野家重新打下了村木砦之后,怎么怎么用
兵如神、足智多谋,怎么怎么勇武非凡、一马当先?甚至还他妈的有把你比作源
义经、平清盛的?操!依我看,你他妈的就还是那个愚蠢的、在山口父子那两个
杂鱼面前都能损兵折将的『大傻瓜』!在咱们尾张,哪怕是个光屁股、挖泥巴的
三四岁的孩子都知道,偌大个清州城,根本不是他妈的说拿下来就能拿下来的?
反而守山城就是个狗屎蛋子大的小破城!结果你现在却说,你要先打清州?吉法
师,脑子没问题吧?你他妈的就吹牛、做梦吧你!你看着的,等到海枯石烂、等
到太阳都熄灭了,清州城你都拿不下来!我反正已经让柴田权六集结兵力了,今
晚就开干守山!」
三郎听着勘十郎的话,也有点愤怒:——谁看不出来,今天勘十郎这家伙前
来,虽然嘴上没抹开颜面提一句,但他分明不就是害怕末森城人员不够、物资不
足,问自己借兵借粮、要求自己当他的援军的么?但是从古至今、从唐土神州到
东瀛扶桑,哪有这么求人的?
更何况,三郎自己还没说明白自己的打算呢,这小子上来就对自己一通骂、
一通卷,张口「你个吉法师」、「你个大傻瓜」,闭口「你他妈的」、「我可去
你的吧」,要不是自己亲弟弟,三郎这会儿怕是早有心思抽出那把「压切长谷部」,
就手给眼前之人直接砍了;
更别说打赢打输,从早些年跟着父亲信秀带兵压制三河国、攻伐三河守护吉
良义央的时候,直接在对方老家吉良大滨城下放火,到后来信秀去世,自己带人
攻打鸣海城,再到重夺深田、松叶,再到前不久的支援水野重夺村木砦,自己这
也是亲自打了好几场仗的,而勘十郎呢,到现在除了他在小豆坂完成了「初阵」,
也就是象征性地在对方将要撤退的时候象征性地前去掠阵,意思意思地砍了两三
个敌方足轻之后,自己基本上没上过战场呢,若不是他末森城里有个抵得上一百
人、一千人队伍的、号称「破瓶柴田」的权六在,恐怕末森城早就被其他人打下
来了。
(哼,就这样的情况,用得着你勘十郎教我三郎信长怎么上战场、怎么攻城
略地么?勘十郎,你可真是被母亲给惯坏了!你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最主要的是,三郎没想到勘十郎如此冒进、如此托大,他这么一个人,从小
到大却能得到自己母亲对自己远胜于十倍、百倍地的青睐,且从小到大,家里家
臣对于勘十郎的评价也远高于对自己的评价;可问题是,斯波义统一死,尾张上
下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豪族为了自保,全都开始听从织田信友和坂井大膳的了,而
守山城就在清须城与那古野、末森之间,为了与信长抵抗,信友和大膳肯定会在
守山城增兵,再加上前不久勘十郎还撕毁了信友的信笺,那么信友肯定是要预防
三郎跟勘十郎兄弟联手的,那么守山城的守军只会越来越多,这个时候派兵攻打
守山城,那等于是拿鸡蛋往一块上面裹了一层坚冰的石头上撞。
但是这个道理,三郎知道自己讲出来,勘十郎肯定不会听,而且自己也懒得
跟人讲道理,因此,他只是对勘十郎说道:「反正我是不看好你这一手!勘十郎,
我反正劝你,既然集结力量了,莫不如跟我一起,找机会先图谋清须再说……」
「图谋清须……哈哈哈,我说吉法师,你仿佛在逗我笑!『图谋』!就以你
这『大傻瓜』的『聪慧程度』,你『图谋』要『图谋』到哪个年月去啊?你可真
坐得住啊,吉法师!你别忘了,阿艳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呢!」
捅刀子偏捅他人旧伤的地方,这种人下场无落多惨,都有点活该。
「呵呵,我没忘啊?勘十郎,这事儿用不着你提醒。」这个时候,三郎已经
有些压不住心里的火了,于是他也回了一句嘴道:「而且,你不尊重我也就算了,
你还不尊重阿艳?你提到她的名讳的时候,怎么也得用句敬语,称呼一句『阿艳
姑母大人』吧?」
「哼!我对她用敬语?她值得我用敬语么?你值得吗?就你跟阿艳姑母的事
情,我说出来我都替你臊得慌!」
「那你跟母亲的事情,就不让你臊得慌了?还有你跟那个叫什么津津木秀则
的家伙的事情,就不让你臊得慌了?哼!」
三郎撂下一句之后,扯了缰绳便拍马回城。
看着三郎挺直腰板的背影,勘十郎忍无可忍,却也只能扬天大嚎一嗓子,旋
即拍马回去了末森城。
而这个时候的阿艳,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个时候的阿艳还在清须城里。
那天眼见着「老武卫」斯波义统身亡,阿艳和真子连忙到处找地方——找有
泥土的地方,最后找到了一个刚开城门之后、一帮大老粗们进城送完物资撒尿的
角落,和着一大堆臭烘烘的尿稀泥就往脸上和身上连抹带蹭,过后清须织田家的
武士们盘查百姓身份的时候,嗅到阿艳和真子身上的骚臭气息之后,也没多问,
直接就把人打发走了;按说出了城就该没事,可没想到,坂井大膳在杀完了人回
府之后,发现真子不见了,突然心觉不对,一方面他不想放过自己这个驯化调教
多年的婊子,另一方面他也开始觉得自己先前军略被那古野窥破的事情是不是跟
真子有关、是不是自己的这个夫人就是那古野的间谍,于是就派了一大帮人,从
自己的「坂井」郡出发,绕着清须城,直接把整座城跟周围毗邻的「押切」、
「坂井」、「落合」、「中岛」跟「海东」这几个郡全都隔开了,并在出城要道
上设卡盘查,等于说在城外又设立了一个包围网。没办法,阿艳和真子只能滞留
在清须城下,好在后来辗转在城下遇到了一对儿老夫妻,才将将得以栖身。
老夫妻原本有四个儿子,其中有两个儿子,早先在务农为生,后来被迫为坂
井大膳征兵,结果死在了坂井军与胜幡织田家的斗争之中,死了之后坂井大膳并
不把这两个年轻人的命当回事,反倒是当初作为敌军的胜幡家督织田信秀,在听
说了这两口子失去了儿子后自家田地反而又被河尻与一的手下侵占,于是给了两
口子三十贯「永乐通宝」明钱才得以生计;另外两个小儿子长大了之后,都在早
前为了逃避尾张的内乱,跑到近畿的摄津和泉地方,去投奔了当世最有名的商人
今井宗久,并在宗久商号的船上当了海员水手,常年出海,两个儿子倒也很少跟
家里通信。如今这老夫妇二人,却以帮着清须城内倒马桶、收屎尿、掏茅厕为生。
而在整个尾张,虽然有不少人都知道老两口还有俩儿子久久未归,但是见过
那两个孩子的人却所剩无几;老两口又感念当年信秀的救济之恩,听说阿艳是信
秀大人的幼妹、又准备带着真子投奔那古野城却无法跨过眼前的几个郡乡,便劝
她们俩暂且留在清须城附近,并让阿艳和真子装扮成自己的两个儿子,帮着自己
干些脏活累活,这么一招,倒还真骗过了当下清须城周围的这帮守军——只是苦
了两个女人:首先这对老夫妇住的地方,肯定是又脏又差,真子小时候颠沛流离,
后来虽然在亲父织田三位和丈夫坂井大膳的家里过得日子并非为人,但也算是养
尊处优,阿艳更不用提,从小就是兄长信秀跟情郎三郎吉法师的掌中之宝,吃好
的喝好的,尽管后来嫁到清须城,阿艳心里不得劲,但是吃穿用度也没比在那古
野、胜幡城差多少,现在每天这小姐俩吃的是硌牙的粗粮、有些发霉的鱼干,睡
的是到处爬满虫子的干草、又根本没被衾,而且还没地方洗澡沐浴,这样的环境
虽说比流浪到山林野外强一些,但也没强多少,确实够让她俩受的;
再者就是每天的装扮:阿艳倒还好说,因为她到现在其实也不过是个身体没
长开的小姑娘,所以她每天早上睡醒之后,只需要把身上紧紧地裹上布料、再把
脸给涂脏,把头发扎上发髻,就俨然是个男子的模样;而身体早已成熟的真子,
则本就天生涨了一对儿硕大的奶子,经过了丈夫和亲爹日积月累的折磨和调教,
她的屁股又长得及其肥翘,在身上即便死死绑上布料,那对巨乳和肥臀也看着不
像男人,没办法,老夫妇只能尽量不让真子白天出门——对外,就说真子害了眼
病,白天见不得阳光;好在真子长了一张小圆脸,如果真赶上必须出门、或者在
晚上出门的时候,就只好让真子夫人在怀里和胳膊与双腿上,裹上不少稻草和棉
花,又帮她暂时把头发到齐颈,出门的时候在绑上工匠用的头巾,这样一来,勉
强能够让她在不得已的时候装扮成一个大胖子憨汉。
后来有几次在天黑的时候,真子出门帮阿艳和那老夫妇俩搭手去推粪车的时
候,还真跟坂井大膳、织田三位入道走了好几个对头碰,但或许是乔装得太好,
或许是天黑光暗,或许是见是运粪肥的车子、坂井大膳和织田三位俩人大老远就
开始躲避,这二人还真就没认出来乔装之后的真子;自打那之后,俩人依旧是白
天帮着老夫妇二人挑粪运肥,到了晚上则是出来到处逛逛,一边刺探清须周围的
状况,一边准备找机会开溜。
但这一天晚上,俩人本来想出门,却发现街町上到处都是神色匆匆的兵卒集
结,集结之后也没什么行伍阵列,直接聚到一块堆、乌泱乌泱地朝着西边进发,
只留下几个全副武装、凝眉瞪眼的城町奉行在各处看着,不允许百姓平民出门。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阿艳突然就被人跟这家的老头一起叫过去、推着板车进
了清须城,等进城之后,才发现今天这回,除了要运送所剩无几的屎尿积肥之外,
最重要的是还得到从城内到各家各户去帮着运送军卒兵丁们的尸体,有人认领的
直接裹了席子往门口一丢,没人认领的、或者认不出的尸首,则全部交给坂井军,
到野外山涧找个空地一堆,连挖坑都不挖、一滴紫苏油都不浪费,只等着让野狗
野狼啃食干净;
而真子这边,则是跟老太太到各家去收倒马桶,接完了粪水之后也找地方倾
倒干净去。而倒屎尿的地方,其实跟堆尸体的地方,也就隔了一条污水河,涨水
的时候,污水冲着屎尿跟尸体鲜血,一起进入大海,看着如此令人倒胃口又如此
惨烈的场面,饶是心肠狠毒如真子,却也忍不住一边掩鼻、一边呕吐、一边拭泪。
到了深夜,两个人才跟老夫妇俩人分别回到了家里。到家里之后,老夫妇也
只有冷粥跟咸盐腌野菜打发晚饭——那个时候的人,尤其是穷人,一天下来,顶
多吃一顿饭或者两顿就够了,而自从家里来了阿艳和真子,老夫妇俩知道这俩女
子都是富贵出身,也就多备了一顿晚饭,但也就是粗粮粥跟腌野菜,最多再加一
条手指肚宽的鱼干。老夫妇二人随便吃了几口就睡了,而头回亲眼见过那么多死
人的阿艳和真子,久久不能入眠,于是两个人在小房子的里屋肩并着肩靠着,躺
在一大堆干草上盯着棚顶看,并把从下午到刚才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了。
「怎么会死这么多人呢?」阿艳哭丧着脸说道。
「担心了?」真子勉强挤出一个戏谑的笑来,看着阿艳。
阿艳此刻是一点力气都没有,所以便也没理会真子的取笑。
「你放心,我看了那些人的铠甲和旗印,死的大部分人身上挂的都是『木瓜
纹』,不是『扬羽蝶』,还有几个佩戴『二引两』旗印的。」
阿艳有点不明就里的看着真子——她离开那古野城太久,自然不知道这段时
间里勘十郎跟三郎之间发生的龌龊,三郎把自己主城的印纹改成了织田分家用的
「扬羽蝶」这件事,她虽然先前听说过,但还是得反应好一会才能回过味来。
「换句话说,昨晚的事情跟你的三郎无关。我都打听清楚了——你叔父信次
的守山城被家臣占了,软禁了信次大人之后,又跟三郎信长大人对立了起来。我
那该死的夫君坂井大膳,自从跟我那个可恨的爹、还有守护代殿下合谋杀了武卫
殿下之后,就想招抚你的另一个好侄子勘十郎,但你的勘十郎侄子好像也不是什
么省油的灯——所以昨天晚上,在守山城之下,勘十郎那边的柴田胜家就带着人
袭击了清州军所驻扎的春日井的安食村,而且我听说,少武卫殿下的部曲由宇喜
一也跟着从那古野出发参战了。」说到此,真子又勉强地笑笑,故作打趣地说道:
「倒是有俩好消息,俩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什么好消息、坏消息的,你我现在都这样了,好消息再好能好到哪?坏消
息再坏又能坏到哪?你就都说吧。」
「哈哈,」真子忍了半天,苦涩地笑了笑,「好消息是,柴田和由宇打了个
大胜仗,以及,我那个该死的爹织田三位入道老贼,跟河尻与一都死了……据说,
我那个破爹,还是柴田和由宇两个人合力斩杀的,哈哈!若是将来有一天有机会,
我可得好好感谢一下柴田权六大人!」真子说完,她那白皙又带着些许圆润感觉
的婴儿肥的笑脸上,顿时流出两行清泪。
阿艳愣了片刻,又追问道:「那坏消息呢?」
真子拭去泪水,说道:「坏消息是,虽然他们在安食村打胜了仗,但是也不
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想要就手拿下守山城,但是守山城那个地方,路窄、林多、
山险,而且他们兵少,于是守山城久攻不下,就等来了清须这边的守军与城中军
势合围,柴田大人倒是带了不少兵成功撤回了末森,可由宇喜一大人的性命却扔
在了守山城下,被坂井军杀了——这是第一个坏消息。第二个坏消息是,被他们
这么一搞,清须这边的布防好像更严了,短期内,你我怕是都没办法逃去那古野
了。」
「唔……」
其实对于阿艳来说,即便在这段时间内,她跟真子已经相处出感情了,但对
于什么河尻左马丞、织田三位入道的死都没多大感觉,至于柴田权六跟斯波义银
手下的人发动什么合战,她也不是很感兴趣,但她一听说自己暂时可能真的没法
潜回那古野,阿艳方才有些触动心弦,且瞬间心灰意冷:「姐姐,既然如此,咱
们先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我累了,先休息吧,其他的事……从长计议吧。」
「那……我其实想问问你该怎么办……」
「聪慧如身为原坂井夫人的姐姐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又当如何唉?别
的先不想了……」
阿艳从下午一直抬尸体到刚才,到现在两条胳膊都已经没知觉了,手指缝里
也有不少洗不干净的血。跟真子说完了话,阿艳勉强洗了两遍,就上了小房子的
茅楼二楼去睡了。
而看着阿艳上了楼的真子,自己却是睡意全无,一来是白天连着倒屎尿带看
见尸体心里不痛快,二来是这段时间里真子白天不出门,因此,她在这对老夫妇
的家里帮着做完一些杂活之后闲着没事只能睡觉,白天都睡够睡饱了,晚上自然
难以入眠,再者,突然听说自己的父亲被杀,即便那人对自己不好、从自己很小
的时候就把自己这个亲生女儿给奸污了、还送给坂井赖信那个豺狼当性奴,自己
对这些很憎恶,可那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是母亲生前心心念念的家伙,突然听说
这人死了,真子心里是不好受的。通常老两口为了让真子缓解缓解烦躁,会特意
不把小屋敷的房门不上锁,而且老两口还找来了几件先前某几位南来北往的僧人
丢下不要的僧袍、斗笠和筐笠放在真子的床席旁边给她穿,好让真子去市町街口
到处溜达溜达,今晚也是这样——这个年头就是这样,平常庶民往往长得干瘦矮
小,但是佛寺里的和尚普遍长得又高又壮又胖,甚至有的男僧人的胸乳因为肥胖,
长得比女子的都大,这反倒给了腰肥臀圆乳房丰满的真子在夜里伪装的机会;而
且,一般情况下,无论男女在晚上出门都是要被街町奉行们盘问的,可僧人却除
外——像远到平清盛大相国、近似三郎信长那样不怕事也不要命的人,从古至今
寥寥无几,谁也不敢挑衅一向寺或者比叡山的恶禅师们、以免给自己乃至给整个
藩国惹上麻烦。
真子给自己脱了个精光,同时也解开了勒得难受的裹胸布料,把垫在肚子上
的枕头翻了个面后,继续用细绳把枕头在腹部绑好,又套上一件黑僧袍,戴上跟
水桶差不多形状的筐笠,换了布袜、踏上草鞋之后,又从院子里抄了一根竹竿就
瞧瞧地出了门放风。
刚走到清须外城的大手门处,戴着筐笠的真子一抬头,就见到一顶轿子被门
口的卫兵拦住——这个年头,能坐轿子的只能是武士的首领,商人一般都不允许
坐轿子;且从道路方向判断,这座轿子大概是从西南边过来的,而且,真子毕竟
做了这么些年坂井大膳的夫人,她老远就看得出来,这轿子的轿厢的宽度和高度
都要略大于清须城这边,这马上引起了真子的注意。她仔细地望着轿子,只见轿
子的拉门一开,从里面探出了一只手,把一封书状交给了守卫的兵卒,却见那两
个足轻又对轿上之人说了什么,轿上之人似乎犹豫了片刻,便抬手一挥,让仆从
落轿。
——紧接着,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缓缓而且略带局促地从较舆中走了出来
……
「这!……怎么回事?」
看到这,真子没有丝毫犹豫,回身撒腿就跑,直接奔上了老夫妇屋敷的小阁
楼。
「阿艳,起来!别睡了!」
「怎么啦?」
「你猜我刚刚在城里看见谁了?早先你兄长信秀来清须城觐见老武卫殿下的
时候,老远我见过的!甚至我还给他敬过几次酒!我绝对不会认错!」
听到真子这么说,阿艳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你说的……该不会是……」
「织田孙三郎信光!」
天文二十三年七月二十日凌晨,织田信光于胜幡城下发布公告:即日起,本
家出任尾州下四郡守护代职,拥护清州织田宗家广信殿下即位尾张守护职,同拥
护坂井「大膳亮」赖信为尾州上四郡守护代,并移居清州城;胜幡城即日由长子
「东市佐」织田信成暂代。
——这样的告示,对于任何人来说,都表明了织田信光这是在公然宣布跟自
己的亲侄子三郎信长决裂,并且在此之前,毫无预兆。
在公告发布之后,那古野城立即进行了紧张的戒备,可就在尾张国诸家武士
等着看叔侄大打出手的好戏之时,那古野城那边,出了日常守备之外,却毫无更
进一步的动向。
于是,所有人都认为,那古野的那个「大傻瓜」这次是真的怕了。
而潜藏在城町之中的阿艳,也早就坐不住了……
大概十日之后的一个中午,带着小姓在城町之中巡逻的孙三郎信光跑到巷尾
解手,刚刚尿完还没来得及提裤子,却突然看见一把明晃晃、冰冰凉的「庖丁」
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谁!」
「你说呢,我的好兄长孙三郎殿下?」
「你……阿艳?」
「不许声张!」还没等信光反应过来,另一把厨刀就贴到了自己的子孙根上
面,并且那另一个拿着厨刀的女人,还很莽撞地用刀刃给自己的会阴部位切了一
道浅浅的口子,「孙三郎大人若是胆敢把你的侍卫叫来,贱妾定斩了你这脏东西!」
这点伎俩对于当年号称「小豆坂七本枪」之一的织田信光而言,并不能把他
吓倒,他斜着眼睛朝着身旁一看,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哈!我道是谁?这不是
坂井夫人么——整个尾州最淫媚的夫人。孙三郎不才,一把老骨头了,坂井夫人,
您要是看上了孙三郎这几寸肉根,何必动利器呢?孙三郎从了你便是了!」
这番话说得真子及其羞臊悔恨,她虽然生得丰乳肥臀,过去的行为毫不检点,
但骨子里却并不是个天生轻薄淫贱的女人,这段时间跟阿艳相处以来,尽管真子
偶尔也会回味贪恋起先前被男人胯下肉棒蹂躏的日子,但每次再一想到自己在清
须城里毫无尊严的生活,便忍耐着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如今被织田信光如
此羞辱,真子必然是恼羞成怒:「孙三郎大人,请你自重!」
织田信光年轻时候行为放荡,上了岁数倒也是个君子,嘴上占了几句便宜之
后,也没继续往下流之处说些更轻佻的言辞——并且他说完了这几句话之后,自
己都觉得恶心——接着他微微侧过脸,对着自己的妹妹质问道:「哼!阿艳,你
怎么跟这种女人混在一块去了?难不成你嫁来了清须,也沾染上了城中贵胄女子
的浮浪之气么?」
「你还好意思说?我倒是想问问你先——你怎么跟信友还有坂井那帮人混在
一块去了?你知不知道,三郎在这个时候于那古野孤掌难鸣,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就是你这个当叔叔的,你怎么能够背叛他?」
「背叛?」阿艳这话直接把信光说愣了——他刚从胜幡城投过来,所以也并
不知道阿艳带着真子从坂井屋敷和清须城里逃出来的事情,「难道……你们俩,
不是坂井大膳派来试探我的?」
阿艳跟真子跟着也傻了。
「试探你?信光大人何出此言?」「兄长,我俩眼睁睁看着坂井大膳跟织田
信友、信政、与一他们一起杀了老武卫和柘植宗花等人。真子姐姐虽然是三位入
道信政的女儿,但也早就受够了清州三人众跟信友的非人行径,我俩本来是准备
逃去那古野城的,真子也跟我发誓了,从今以后姐姐她准备跟了三郎。可没想到
清须事变之后,这里就被兵将们守了个水泄不通,所以我俩这才一直在一名百姓
家里潜藏到现在。」
——归根结底,阿艳和真子两个,也就是俩未经世事的女孩,没怎么着,就
把实情说了出来。
好在她们遇到的是织田信光。
老狯的织田信光只是听真子的反问,就大抵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等阿艳讲
完一切缘由之后,信光忍不住松了口气。他想了想,直接推开了架在自己脖子上
跟下腹部的两把厨刀,自行提好了裤子,严肃地说道:「离开清须地界的事情,
你们暂时先别想了——别说你们,我现在想回趟胜幡城、让我的人出去报个信,
我都做不到的。你们要是能藏,尽量还是先把自己藏好了再说。至于我的事情,
你们两个丫头,就别管了,这不是你们小娘们儿能管得了的事情!」
信光边说着边系上了裤带,随后他想了想,又一把抢过真子手中的「庖丁」,
分别从左右袴褂下面割下来两块紫红色底上印染着黑色「木瓜纹」的布料,递给
了阿艳:「……只不过,在将来不久的某天,我可能还真的得需要你们两个帮忙
——阿艳,你从小是兄长、是平手兄弟,还有林通胜教出来的;至于坂井夫……
至于真子,你是织田三位的女儿、又在坂井大膳身边待了那么久,我猜你应该学
了不少除了床上那些事情之外的东西吧?我这边的人手,远远不够……如果我需
要你们俩帮忙的话,我就会派人拿着这块布头来找你,而且,来人一定要你们给
他看你们手中的另一块布料,你们才可以跟着走。知道吗?」
饶是伶俐如真子,却也猜不透织田信光这是有何用意。
「孙三郎大人,您到底是要干嘛?」
「我说过,我的事情,你们别管。也别问。该让你们知道的时候,你们自然
会知道的!现在,你们俩就有两件事——好好活下去!」
旋即,织田信光便出了巷尾,招呼上自己的那些小姓们,并迅速带他们离开:
「等急了吧,小的们?哎哟,大人我突然有点闹肚子,上了岁数就是难啊,尿着
尿着,突然就脱粪了,哈哈!咱们快走吧……」
没办法,阿艳和真子只能继续藏着。
这一藏,又是将近九个多月。
兵
对于三郎而言,这又是极其漫长的九个月。
这九个月里,自己派出去的人几乎没有半点关于阿艳的消息,她现在是生是
死,自己完全不知道;原本自己最神通广大的部下甲贺「飨谈众」的栋梁泷川一
益,也在长岛伊势以及西尾张一带受阻,能传回来的消息断断续续,拉拢神户家、
渗透一向宗、剿灭服部党的事情也很久不见一点光亮;就连去了清州城里的信光
叔父的消息也完全断了,甚至偶尔,信长都会猜疑,信光叔父是不是真的投靠了
织田信友和清须三人众他们……
好几次,三郎都想直接带人出兵清须城,可问题在于,当下的局面,让他实
在有点不敢轻举妄动:清须城里的那帮家伙,自打杀了斯波义统之后,就跟更西
边的南近江六角佐佐木家、伊势的长野工藤家和北畠家搭上了关系,有了一帮自
足利义满时期就落地生根的土财主们撑腰,织田信友那帮人现在说话走路都硬气
得很;
南面的末森城里,弟弟勘十郎自从上次在安食村开战、自己并未出兵之后,
也就再不跟自己联系了,而按照自己身边仅有的几个脚程好的亲信们汇报说,最
近林通胜、通具兄弟跟三河那边的接触越来越频繁了;
不仅如此,就算是那古野城里,也有点不太安生——斯波义银那小子,自己
打仗不行、刀法不行、枪法箭术都不行,成天除了吟诗作画就是钓鱼,却在每次
见到三郎之后,就一个劲地催促三郎赶紧剿杀掉织田信友、坂井大膳那帮人,闹
得三郎好不心烦,但是自己打得主意,自己又没法跟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臭小子说,
一开始三郎还耐着性子地去跟这个现在只剩下个「尾张守护」名份的纨绔公子哥
安慰,时间一长,本就心烦意乱、外加一想到父亲临终前还把阿艳嫁去给这小子
的事情就气不打一处来的三郎,连敷衍都懒得去,后来索性天天避着义银和他那
几个弟弟不见面,他们几个乐意干嘛,三郎也不去管;只是后来某一天,三郎突
然发现,那古野二之丸的义银的屋敷周围,出现了几个奇奇怪怪的人,三郎吩咐
自己的马回众们去监视、自己也亲力亲为地跟踪了几个,才发现原来这帮人竟然
是三河的足利分家的一门众——有三河的西条吉良家的人、有远江石桥家的人,
甚至,还有骏河今川家的人——这让三郎又不得不同时提防起这个看似昏庸浮浪
的「少武卫」殿下起来;
而北面,虽然自己现在有岳父斋藤道三作为靠山,但就在前不久,长期跟自
己通信的道三岳父突然告诉自己,自己有退位隐居的打算——这对于刚刚失去了
阿艳的消息的三郎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原本还想着,直接问这位
「蝮蛇」大叔借兵攻伐尾张的西北部、并想要直接一举统一整个尾州;结果没想
到,好几次亲自驾马对背叛自己的战俘施以「车裂」之刑、心肠狠辣险恶了一辈
子的斋藤道三,在最近给自己的这封书信里,语气和蔼温柔的像个菩萨,他说他
自己真的累了;三郎马上修书一封,劝他先别想着隐居的事情,可是自己的书信
还没送到,斋藤道三移居至美浓鹭山城、让位给长子斋藤「新九郎」高政的情报
便先从美浓稻叶山传了过来,而且,之前总听说道三其实一直不太喜欢自己这个
长子,因为有谣传说当年自己的岳母深芳野夫人被年轻时候的道三从浓州先主土
岐赖艺手中抢来的时候,是已经怀了三个月身孕的,后来那个孩子生下之后,就
成了现在的斋藤高政,可是这次传回来的消息说,道三在让位的同时,还早就跟
京城的朝廷打好了招呼,向左右大臣同时打点之后,帮着高政捐了个「治部少辅」
的官职——尽管过后据说高政似乎还有点不领情,认为「治部少辅」的官职位阶
太小,于是自此以后便让美浓上上下下称自己为「治部大辅」;
「斋藤治部大辅殿,」三郎想了想,还是写了一封书信给自己的这位义兄—
—一提笔,还差点写成了「今川治部大辅」——信上三郎用尽了自己从小到大都
没说过的、写完之后自己都隐隐觉得反胃的恭维的言辞,洋洋洒洒几百字,最后
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今弟遭存亡之秋,弟与兄唇齿相依,望兄助弟匡正尾州、
护佑静谧,弟落笔涕零,不胜感激。」
几日之后,斋藤高政的回信送到了三郎手里,不咸不淡地只写了一句话,并
且连落款和花押都没有:「汝乃吾父之婿,非吾之友,汝可自递信札望鹭山矣,
孤新登守护职,国事劳神,望毋烦。」
「哈哈哈……阿浓,你看看哈,这就是你口中重情重义、为人憨厚的好兄长?」
三郎大笑着把信笺递给了坐在自己身旁的归蝶看,旋即起身踢翻了眼前所有
的东西,回头大怒着瞪了归蝶一眼之后,拂袖离去。
归蝶看了那份信后,也傻了眼——她从小到大,确实觉得自己的哥哥虽然不
太爱说话、为人也没什么幽默感,但是的确是个重情义的人,对自己也是极好的。
甚至在自己嫁到尾张临出发的那天,自己在上轿子前,哥哥还拉着自己的手跟自
己说过:「妹儿,你尽管放心去尾州,若是那个『大傻瓜』敢欺负你,哥哥一定
杀去尾张;若是有除了『大傻瓜』之外的人敢欺负你,哥哥一定亲自带兵南下,
踏平那人的城。」
可没想到,现在的兄长,竟然会变成这样。其实归蝶自己也给高政写了好几
封信,希望他能帮助三郎讨伐清须城,可到现在,一封回信都没有。
从这天起,三郎开始冷落了归蝶好一阵,无论归蝶怎么温柔地对待他、怎么
用妖媚的举动诱惑他、怎么把自己打扮得尽量妖冶,三郎也无动于衷;甚至有一
天夜里,归蝶故意趁着三郎睡着,直到这家伙喜欢自己的分身被女人用嘴巴照顾,
于是那晚归蝶特意漱了口,还按照城中的一些上了年岁的女婢们说的,事先准备
了一碗冰雪水、一碗热水,然后含上半口冰水之后又给三郎的肉茎吞了下去,接
着吐掉之后又含上半口热水,然后继续裹吮住三郎的肉棒……正在归蝶自己陶醉
的时候,醒转过来的三郎却二话不说,直接抬腿绊倒了正在自己胯下吸吐的归蝶
——归蝶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可看着三郎那分明昂扬到爆筋的男根,以及
他扑红的脸颊,她直到他其实是享受的,但就当归蝶想要起身拦住三郎的时候,
三郎这家伙却在单薄的睡袍之外自己套了一件大袄,旋即大摇大摆地出了居城…
…三两天过去之后,这家伙才回去,而且喝得酩酊大醉,醉倒在厢房睡着之前,
还特意嘱咐小姓:「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包括主母夫人浓姬!」
——原本就心性泼辣高傲的归蝶见状,便也不再去理睬三郎,无论是谁,已
经低声下气到这样的境地,却还得不到任何的好脸,再好的耐心,也会被磨灭。
但倒不是说三郎只对归蝶一个人发脾气,住在城下的生驹吉乃也是一样,某
日三郎去吉乃那里过夜,就因为半夜他要喝水,吉乃给他喂水的时候,洒了一滴
水在他的胸口,他就对吉乃大发雷霆,吉乃倒是也没惯着三郎,当天晚上吉乃没
吭声,等到第二天晚上,三郎再想去找吉乃,却被生驹家的家丁给拦在了门口,
即便三郎明示自己是「那古野殿下」都没有用,三郎一赌气,索性也对吉乃不理
不睬起来。
无奈,从那天起,三郎开始以酒为伴——他觉得,如果清州城不到真正能打
下来的时候,阿艳也一直没有消息,他便会一直不会亲近任何女人。
不久之后的某天的后半夜,又在城下把自己喝得天昏地暗的三郎晃晃悠悠地
回到了居城,他一直觉得自己没喝醉,只是喝得太久、腹中无物,所以有些头重
脚轻;百无聊赖的三郎本寻思着趁着这股轻飘飘的感觉睡下,可刚躺下没多久,
就觉得口渴难捱,接着,刚把自己全身脱了个精光的三郎,忍着被窝外面令人浑
身打颤的冷空气,又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推开卧房拉门后,开始到处找水喝。
「水……有人吗?本座要喝水……水!渴死了……」
正在三郎跌跌撞撞地艰难地走着,还一不留神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板
上,突然在走廊的尽头,快步跑过来了一个女人——「你……啊呀……你没事吧?」
「直接称呼『你』……你是谁啊?要称呼『您』!要叫『御屋形大人』,或
者『旦那』大人,知道吗?没教养的丫头……你……」
可三郎再一抬头,目光恍惚外加夜色朦胧之中,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
影……
——那个熟悉的她的身影。
「是……『御屋形大人』……您在这先坐一会儿吧,我这就去给您倒水!请
您稍候!」
于是,那个熟悉的身影马上快步小跑,消失在了走廊拐角,紧接着,又出现
在了三郎的眼前:「『御屋形大人』,您喝水。」
可等她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之后,三郎却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站起了身,随后
一下子又栽倒在她的身上,他皱着眉头,眯着眼睛,无助又渴望地看着眼前的熟
悉身影:「阿艳!阿艳!你回来啦?你……你这么长时间都去哪啦?你想煞了我
啦你知道么?」
「啊……大人……」
三郎不由分说,直接紧紧地抱住了眼前的她——她纤瘦的身躯、修长的大腿
和胳膊、单薄娇小却柔软弹韧的酥胸,以及那一头乌黑顺滑的秀发,让三郎都认
为,眼前的她就是阿艳:「你故意的……你故意的!你是不是在故意的躲着我?
阿艳……我有多想你……我有多担心你,你知道吗?你是不是在躲着我?你是不
是……是不是以为你嫁了人了,我就不要你了?阿艳……我的阿艳!斯波义统和
义银父子早就都跟我说了……你跟义银你们俩根本什么都没有……我知道,你是
为了我……你一定是为了我守住了你的身体……苦了你了……苦了你了!我三郎
信长才没有那么的小气!你不要说你跟别的男人根本没什么……就算是你嫁过了
人、被迫跟别的男人发生了什么,只要你愿意回来,你还是我的女人……我想你
啊!阿艳!我好想你啊……」
「『御屋形大人』……您……您别……」而她的声音,明显是被三郎突如其
来的举动,弄得有些害怕。
「你还跟我演什么猿乐小戏?你为什么叫我『大人』!你是因为我没及时去
救你、而在生我的气吗?你为什么要生我的气……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难么?我
没办法即时发兵去救你……我也很痛苦啊!」
「可……大人……」这下,她的声音慌张中又有些无奈。
「别叫我『大人』!你应该叫我『三郎』的……要叫我『三郎』!」
「大人……三——郎?」
这下,三郎总算是心满意足地笑了:「乖!我的好阿艳——」
三郎说完,就吻在了怀里的她的香唇上。
她刚开始还有些抗拒三郎的满嘴酒气,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因为自己口腔被
三郎的舌头熟练地搅动而情迷意乱、旋即整个年轻的肉体也彻底酥麻瘫软了下来
……
三郎便很轻松地一手抚摸着她的后脊,一手托着她的娇小的屁股,把她横抱
着带进了自己的卧室里。
「故意藏了这么久不见我……坏丫头!看我今晚怎么收拾你!——还记得我
俩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得游戏么?」
三郎笑着抽走了她的衣带、扯开了她的衣襟——银亮的夜色下,她光滑的肌
肤,仿佛从伊势湾的海水里刚刚捞上来的锦鲤那样光滑;
三郎晃晃悠悠地笑着,晃晃悠悠地走到墙角的桌案上,一把抓起没有被点亮
的油灯,直接一把就将油灯里的所有紫苏油一股脑地倾倒在她的身上,这让她本
就光滑的肌肤,显得更加柔亮;
沾满紫苏香气的孔武有力的双手,随即就在那娇丽俏嫩的身体上用力滑动着,
布满了弓弦勒痕、武士刀疤和毛笔硬茧的手指,首先轻轻地将她身上的灯油晕开,
然后缓缓地从酥胸之间推上她笔直的脖颈,又由脖子滑落至那对娇小玲珑的双乳,
并借着灯油的湿滑,在那对棉花苞似的乳房上忽轻忽狠地揉捏着,乳房受到十根
指头的压迫而缓缓地抖动着,越是这样小巧的乳肌,身体便越是会敏感,两只俏
乳虽然略小,却也努力地伴随着手指的揉捏变换着形状;在双手的不停按抚与揉
弄下,她的双乳更加挺立,两个原本娇羞得嵌进乳肉里的乳头也慢慢充血,恰似
早春的莲花骨朵一样,从粉嫩的乳晕当中吐露而出;没过多一会儿,兴奋、痴醉、
又饥渴的三郎的双手,又顺着那嫩滑的肌肤滑落到她平坦的腹部,并运擀到了女
人的神秘的鼠蹊阴丘之处,她原本干燥的阴毛被湿滑的灯油沾满了之后,紧紧地
贴在下腹部和大腿的内侧,遮住了幼嫩肉蛤当中那条最为诱人、还不停倾泻着迷
人肉香的缝隙;
接下来,三郎满是灯油的双手,在阴阜上轻轻的一滑又一抹,接着又把双手
上残余的滑腻涂满了自己的肉棒,刹那之间,粗大的肉棒,便将她最娇柔脆弱的
神秘牝门顶撬了开来……
「啊……三郎!……啊哟——大人……啊!啊啊——三郎……痛……」
在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三郎似乎得到了无比的快慰——他感觉,自己总算
是带着自己这段时间的阴郁和思念,与她的肉体深处结合到了一起……
可一大早,等依旧带着满身酒气外加口干舌燥的三郎一起身,再一掀被窝,
突然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身材高挑、略微苗条的女人,女人的头发上、脸颊上、
胸口和阴部、还有屁股缝里,全是自己的精液。
三郎摸着自己有些抽筋的大腿和略发酸痛的腰肢,又看到了白色的被褥上留
下的一摊殷红,根本回想不起来昨晚是怎么跟这个女人发生的性事、以及昨晚自
己到底在这小姑娘的身上做了几个回合;刚开始女人的长发遮着他的脸,三郎还
以为是阿艳自己回来了,但仔细一看,登时心里一惊——那女人虽然身材像阿艳
一样苗条、上半身的双乳也似刚从枝头吐出的青涩桃果一样小,但她的个头可比
阿艳高多了;可她的容貌,即便说不上长得丑,却是根本让人提不起任何兴致的
那种平平无奇——细细的眼睛、略粗的眉毛、短短的鼻梁、略阔的嘴唇……五官
中任何一处,皆不是三郎所喜爱的模样,也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
但是很明显,这姑娘到昨天晚上之前还是个处女:「你……你是?」
「我、我……三郎,那个什么……禀大人,我……我其实不叫『阿艳』,我
……奴婢……奴婢其实是直子……」
结果还没等女孩自我介绍完成,归蝶也不知道从哪听到了风声,手持一把一
间多长的薙刀,直愣愣地冲进了三郎的卧房:「好你个负心的吉法师!我低三下
四地帮你求我兄长好几次!你出阵的时候我帮你守城!这些你都视而不见!你最
近连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你要纳妾娶侧室偏房也无所谓!你跟我说啊!睡别的贱
娘们儿,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好你个龟孙儿,你当我这个正室夫人是摆设?」
「无礼的疯婆子!你难道敢砍了我?」
「我……」气头上的归蝶,被三郎如此一问,又看了看三郎,想了想,着实
对早已经爱上的这个「大傻瓜」下不去手,犹豫片刻后,她又抄起了薙刀:「龟
孙的,我不杀你,我还不能杀了这个贱娘们儿么?」
接着,三九隆冬腊月的天气里,那古野的主母夫人,便抄着一把大长刀,绕
着主君居城的庭院,追着一个十四岁出头的赤身裸体的小丫头满庭院地跑,而年
轻的主君就在后面连追带撵带拉扯,看着让人觉得滑稽又无奈,却把二之丸的东
北角的阁楼上的斯波义银,看着乐得满地打滚;
一直到没过一盏茶的工夫,一个腰上挎着佩刀的壮硕侍卫,连忙含泪跪倒在
归蝶面前,把那小姑娘往自己的身后一挡:「夫人!求您饶命!看在我塙家几代
人都为织田家献出性命的份儿上!这是小的的妹妹啊!」
归蝶喘着粗气,定睛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男人,又看了看那个赤身裸体、又是
冷又是怕得浑身瑟瑟发抖的姑娘——那身形跟阿艳相似、却远没有阿艳皮肤白皙
的姑娘,接着又冷冷地回过头去看了看在身后已经跑到岔气的三郎。
——跪在地上的人,是从小到大都跟在三郎屁股后面混的、现在已然是「赤
母衣众」之一的塙直政。塙直政在三郎那次意气用事带人杀到赤塚的时候,因为
先前腿上受过伤没赶上,所以就带人帮着归蝶驻守在那古野城里护着这位主母夫
人;之后村木砦之战,他也帮着那古野城外的森可成和城内的归蝶来来回回地跑、
来来回回报信、来回监视尾张国内的动向,所以归蝶对于塙直政的印象,一直还
都算不错。
现如今一听说眼前这个没羞没臊的小贱人竟然是塙直政的妹妹,归蝶也不好
发作了。而这个女孩,刚送到那古野城里给三郎当婢女还没过一个月,直子从小
到大都有个毛病,就是睡觉特别轻,有点动静就会醒,前一天晚上正好失眠,于
是正巧听见居城的走廊里三郎的呼唤声,结果就发生了昨晚这一档子事情。直子
其实不得不承认,在昨晚发生那一切的时候,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对眼前的这位
给她带来身体上短暂痛苦与七次久久不能忘却的欢愉的大人产生过侥幸的憧憬,
但她却并不知道,这一夜,是她这孤苦的一生的开始。
「大傻瓜,这是你惹出来的祸……反正你自己也是『御屋形殿下』,你乐意
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归蝶说着,将双手无力地一松,就手把薙刀往脚下一丢,疲惫且难过地带着
两三个侍女自行回了自己的房间。
然而,此后归蝶一直就没咽下这口气。
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气什么,其实别说有旧怨,在这件事之前,归
蝶都不认识这个姑娘;而且,武士家族的主君睡了一个婢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情,但她就是不让三郎再碰这个小姑娘——即便没过多长时间之后,塙家传来消
息,那姑娘居然怀上了三郎的孩子——按说怀了主君的孩子的女人,不管是谁,
都应该给个名份,但是归蝶闹得要死要活的,就是不允许三郎纳直子作为自己的
侧室;
三郎其实也很无奈,因为他根本说不上喜欢这个塙直子,再加上自己本来就
心烦,睡了直子之后,反而让自己的后院更不得安生了,他一咬牙,等到那孩子
出生之后,虽说是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但他还是将那个男婴无情地从直子
身边抱走,并送给了自己的吏僚众头领村井贞胜抚养。
——村井贞胜一直将这孩子视如己出,等到这孩子长大了之后,村井贞胜给
这孩子取了个名叫「村井『带刀』重胜」,为父亲三郎立了不少战功,直到后来
他迎娶了同样是织田家庶长子的伯父织田信广的女儿、并在信广的支持下继承了
信广的家业之后,才改名「织田信正」,得以恢复了「织田」苗字。
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因为直子的身子骨弱,还是早产。而看着泪眼婆娑的刚
刚分娩完的直子、躺在床榻上想伸手去够那个被三郎强行抱走的婴儿的时候,三
郎自己的心里其实也很不好受。
——而从那天之后,三郎基本再没去见过直子。半个月之后的直子就主动剃
发出家,一直到近二十年过后信正继承了伯父信广的家业以后,直子才从塙家搬
出来,到了信正的居城里,跟儿子一起相依为命,此生至终一直没有嫁人。
那是弘治元年的二月一日,这一年,三郎信长将将步入二十一岁,这一年,
尾张的春天似乎要比以往来得更晚。
这天天降大雪。
从去年至今,归蝶依旧每天都在和三郎因为各种琐碎的小事吵架;
而阿艳那边,也依旧一点消息都没有。
从村井贞胜家的小院子出来之后,三郎的心里,不比这屋外的天寒地冻更冷,
他想了想,独自一人戴着斗笠,似漫无目的地朝着那古野到清州城中间的地方走
着。快走到清须,看到了清须的城下町周围仍然围了一队又一队的士兵之后,三
郎这才停下脚步,眺望了半天清须城之后才往回走。
一转身,便看见眼前的密林之前有个小摊,摊贩的木箱子跟扁担放在一旁,
摊位上支起一口大锅,锅子摆在用扁平的石板堆砌的炉子上头,锅里热气腾腾,
一闻味道也是香喷喷的;锅子旁边还摆了三条长凳,其中两条长凳上,每条都挤
了七八个妇女坐在一起,仔细一看全都是生面孔,一个个穿得破衣烂衫,也不知
道都是些从哪逃难来的人;而另外一条上面,只坐了一个男人——那个男子身形
高大、却十分得消瘦,皮肤白皙、披着长发,不免让三郎从后面看过去,还以为
那是个女人;他的身上穿了一件淡灰色的僧袍,但是布料却十分的考究,应该是
用上等的棉花织出来的,在他的手边还放了一根差不多四五尺长的铜棍,但等到
三郎凑近了,侧目一瞧,却发现那人的手指上头,布满了练刀的武士手上才有的
刀疤。
这个人的存在,给三郎的好奇心勾了出来,再加上嗅到了锅子里的香气,三
郎才感觉到了自己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作响,于是他走到摊主面前,点了一份吃
食。
「咱们这是做啥的?」
「回『宁』的话,客官,『俄们』这儿是搞『饼汤』滴呀!上好上好滴饼汤!
宁来一『瓦恩』?」
「一……『瓦恩』?」一听这口音,三郎就傻了。
「对啊,一『瓦恩』,一『瓦恩』,吃饭喝汤用的『瓦恩』,茶『仍恩』们
磨茶粉用的『瓦恩』。」
「哦,来一碗……那就来一碗吧。」
「那『宁』是吃鱼干滴、吃肉干滴、还是还吃味噌滴?俄着锅里煮滴是昆布
柴鱼汤,您要吃鱼干滴话,俄就给宁放点鱼干,肉干滴话,俄就给宁放点肉干—
—前两天俄刚从一个猎户那里买来滴,新鲜滴;宁要是吃味噌滴,俄就给宁放点
味噌,是俄们信州滴红味噌,味道可好了!在宁尾州这地方,宁都吃不到!」
「哦,您是信浓人?」
「不是滴、不是滴,俄不是信浓『仍恩』,俄是甲斐『仍恩』,但俄从小在
信浓长大滴。俄看宁是个武士,大『仍恩』,说起来俄家以前也算是武士滴,但
是俄是家里老幺,而且信浓也好甲斐也好,最近都长不出庄家,俄没得办法了,
就到处做点小买卖。宁放心,俄不像其他甲信出来的小生意『仍恩』,俄做生意
可讲良心了!俄煮滴汤是用野鸡骨头熬滴汤,这里头的饼子都是上好滴荞麦饼子,
可干净了……」
眼见着这个满口甲斐、信浓口音的家伙居然是个话痨,三郎的心烦感觉又上
来了,他实在想抬腿就走,但自己也确实饿得慌,而且他又很想试探一下那个一
直独霸一条长凳的家伙的来历,于是他只好抬手点头道:「是,是,辛苦您了。
这么着,你给我来一份儿味噌的吧。听说你们信州味噌天下第一,我还真一直都
想尝尝。」
「好好好,跟宁说,俄们信州味噌可好吃了,咸淡适口,还开胃……宁拿好
了了。」
「谢谢款待了,」三郎付过钱,接过饼汤和筷子,又瞥了一眼那个披头散发
的怪人,对摊主问道,「我坐他旁边行吧?」
「行……诶诶!不行不行!大『仍恩』,宁要不……还是站着吧!」
「咋的?这人谁啊?他旁边我不能坐?这是坂井大膳的儿子、还是织田信友
的孙子?我在尾张,还没见过这么霸道的人呢!」
「看他那样……俄感觉……他好像,是那个『大傻瓜』三郎信长!俄老早就
听『仍恩』说,那个『大傻瓜』就乐意乱穿衣服……」
三郎一听,噗嗤一声笑了:「哦?哈哈,是吗?那正好,我还一直想会会
『大傻瓜三郎』呢!」
说罢,三郎直接端着汤碗,一屁股坐到了那人的身边。
没想到那人却也只是低头吃着饼汤,头都没抬,一个字也没说。哪怕三郎这
边吃的时候,故意把动静弄得极大,又是敲筷子、又是嗦楞碗边儿,而且还吧唧
嘴,可那人也是无动于衷。等那人吃完了饭后,就把碗筷交给了摊主,自己又回
到了那条长凳上闭着眼睛,然后开始自己念叨着,隐约听起来,好像是在念叨着
《心经》。
不得不说,荞麦饼泡在加了红味噌的野鸡骨汤里的味道真是好,三郎吃着吃
着,就差点忘了要试探身边这个怪人的事情,吃完了一大碗之后,三郎擦了擦嘴,
忍不住抬起头挺着肚子、朝天打了个嗝,三郎一摸脑门,还吃得冒了一头的热汗,
他便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嗯!真棒!要是在这时候,再能喝上一口酒就好了!」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那个瘦高披发、五官挺立且精致的男人突然睁开了眼,
死死地盯着三郎。
「怎么了?看我干嘛?」
三郎也毫不客气地盯着他,并且做好了下一个瞬间从腰间抽刀的准备。
可没想到,那男人却笑了,随后从自己的褡裢包袱里,取出了一个塞了木塞
的竹筒,递到了三郎面前。
「怎么?」
「尝尝。」那人这会儿才开口说话。
三郎迟疑片刻,打开了木塞,二话不说就把竹筒里的东西往嘴里灌了一口。
——不曾想这一口下去,沁人心脾,而且那冰凉的液体到了嘴里之后,从喉
咙到胃里一股热乎气就灌了下去,接着那股火辣辣的热乎劲又返回了喉咙直达天
灵盖,然后瞬间遍布全身。
「嚯!这酒可以啊!」
「哈哈哈……」瘦高披发男人笑了笑,从三郎的手里夺回了竹筒,自己喝了
一口,然后又很小心地把木塞塞回到竹筒口去,仔仔细细给竹筒保了一层丝绢,
然后放回到包裹里面,等做完这一切,他才说道:「这种酒,吾等全扶桑列岛是
买不来的。这是前几年,吾去王京的时候,在王京买到的——说是明国那边,女
真鞑靼人酿的酒,名曰『烧刀』,金贵得很。吃这个酒,就应该配饼汤,没想到,
你也是个懂酒之人啊。」
三郎一听,却冷笑一声:「还行。呵呵,不过我能坐在你旁边,可不是因为
我懂酒吧?你哪来的,听你口音不是咱尾州本地人,你咋这么霸道?」
「好耳朵!」男人的脸色,突然阴郁了起来,「我是从北陆越后来的人。」
「越后?那么远,你来尾州干嘛?」
「路过。我要去的地方是纪伊的高野山。」男人看了看三郎,「我准备去高
野山修行的。」
「扯淡!从越后到纪州,你大可走越中、加贺,到近江直接去,或者走上野、
飞驒、到美浓在到近江,干嘛要来我们尾张?」
「我就是来尾张看看,不行么?」男人想了想,又说道,「信佛陀之人不打
诳语,实话告诉你,我还真不是想要来尾张,我是先去了甲斐,才从甲斐改道远
江三河,路过你们尾张的。」
「哼,我现在都有点怀疑你不是个出家人。」
「我就是个出家人。」
「法号呢?」
男人咬了咬牙,说道:「我没有法号。我叫『平三』。我是临济宗的。」
一听是临济宗的,三郎这才放了一点心——临济宗确实也有很多带发修行的,
而且临济宗不像什么日莲宗、一向宗之流的,特别注重形式,甚至规矩比武士还
多,好些临济宗的僧人也确实没有正式法号,出家之前叫什么,出家之后还叫什
么。
但这也没打消三郎研究此人、套此人话的兴趣:「哦,原来是同宗门的。我
也信临济宗的。而且说起来,我俩也算有缘,我名字里也有个『三』字。认识一
下,我叫三助。」
「幸会,见过三助兄。」
「你先别幸会,」三郎放下手里的木碗木筷,有些不高兴地看着眼前这个自
称「平三」的人,「临济宗的长毛和尚,你倒是告诉我一下,刚才这些人想跟你
坐在一起,你为何不让?」
平三很是高傲地昂着头,回过身侧目看了一眼身后的流浪的妇女们,又转过
身去继续优雅又一丝不苟地吃着碗里的饼汤,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对三郎说道:
「抱歉,从小到大,我一个人独处惯了。所以我才没让她们跟我同坐。」
「哦?那我怎么就可以坐在你身边了呢?」
平三对三郎倒是也没遮掩:「你不一样,你是个男人。」
——这话说得三郎有些觉得怪异,又有些觉得发毛。
看见了三郎略带惊恐和嫌弃的目光,平三突然大笑了着摇了摇头:「哈哈哈
……唉!我在越后的时候,就总有人误会——你放心,三助兄,我并不是喜好
『龙阳』『众道』的人,虽然说这么怀疑我的人很多,哈哈哈……」
「可不是废话么!你就不能说个整话……」三郎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抬起头
看了看光秃秃枝头上的积雪,又侧目看了一眼平三,对其问道:「那你这么回避
着跟女人同处,难不成,是因为,你早就有意中人?因为心里放不下她,所以你
才回避跟别的女人相处的?」
这两句问话听在平三耳朵里之后,平三手上从汤碗里叨泡饼的动作,突然停
了下来。
但是平三却没回答,反而对三郎问道:「那么,三助兄你这么好喝酒,难不
成,也是因为心里有很多剪不断、理还乱,却依旧放不下的事情么?」
这回轮到三郎低下了头。
但旋即,他又看向平三大笑了一番——之所以大笑,是因为其一,他觉得自
己也没必要对着这么一个陌生人吐露心声;其二,他从平三的眼睛里,也看到了
最近这些日子里自己照镜子或者对着湖泊水面时候所看到的自己眼睛里同样拥有
的阴郁。伤过心、求不得的人们,遇到一起之后,只要相互对视一眼,就能感同
身受。
「哈哈哈!平三兄啊……」
「哈哈,三助兄。吾听说,海对面的大明那边有句话,叫作『同是天涯沦落
人』——」平三想了想,又把自己刚刚小心翼翼放起来的那只竹筒取了出来,递
给了三郎,「再喝一口吧!吾听说这东西,能够排解心中的忧虑。」
「是东汉曹孟德的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那我不客气了——「说着,
三郎又是」咕嘟「喝了一大口,然后热着耳朵红着脸,把竹筒递还给了平三。
平三笑了笑,也喝了一大口。
结果就在他俩笑着喝酒的时候,谁都没注意到,摊位周围的妇人们大多吃饱
了后都离开了,而在这个时候,一个默默流着两行清泪的大概得有四十多岁的男
人,一晃一晃地捧着汤碗,坐到了三郎的身边。
——三郎一回头,差点被这个人吓了一跳。
首先这个人的打扮很奇怪:他也是披着头发的,但看样子,貌似很久都没洗
头发了,乱蓬蓬得像头狮子;他脑门上带着一只月牙发箍,脖子上挂着一串海棠
果大小的佛珠,但在佛珠的下面,还挂了一块铁牌——铁牌上面雕刻的,是不动
明王的像——他的手里拿着一根看不出来颜色的竹棍,冬未去、春未至的,这个
人身上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僧袍,比起平三从用料到织法都很考究的僧袍,这男
人的僧袍简直就是垃圾堆里拾来的,全是泥垢和油污,与其说这是个山伏,倒更
像是个乞丐;
其次,最为吓人的是,这家伙的右眼应该是盲的——乍一看好像只有白眼仁,
没有黑眼瞳,再仔细观察才发现,他的瞳孔里竟然是一片银灰色的浑浊,并且这
家伙的脸上,还长了几颗麻子,而且从他刚刚走过来后留下了的一深一浅的雪脚
印判断,这家伙的左腿还是跛瘸的,就他这副模样,实在让人生怖。
那人哽咽着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会儿,貌似发觉到三郎在盯着他看,于是他也
很警觉地抬起头看了看三郎,三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看着这么个残疾人有些冒犯,
于是便对那人微微欠身点头,那人见状,也点了点头算是还礼;但等他往三郎左
手边的平三一看之后,又不禁起身眯着眼睛看着平三看了半天,似乎很难以置信
似的;
而这会儿平三一口酒刚进肚,同时也转过头来看了看那个独眼行者,顿时皱
起眉头、叹了口粗气,并且很不痛快地感叹了一句:「真晦气!」
结果那个独眼山伏看见平三这样,却突然笑了起来,一晃一晃地站起身,挤
到了三郎和平三的中间,狡黠地一笑:「哈哈哈!真是巧啊——哦对啦,佛祖好
像说过:世上事,皆是因缘际会!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您!说明你我二人,因
缘不浅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三郎看着二人,稍微有些摸不到头脑:「平三兄,你们二位,认识?」
平手忽然没了刚才的淡定平和,棱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独眼行者,对三郎说道:
「当然认识!三助兄,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应该就是普天之下最为大名
鼎鼎的……」
「哦,在下忘了自我介绍,」不等平三把话说完,那独眼男人却很无赖地抢
过了话,「小的法号『道安』,乃是纪伊国根来寺的修行山伏。先前,我在帮人
押货的时候,曾经给这位……哦,平三公子的府上送过货物,因此,我俩得以认
识的。」说完,这个名叫「道安」的家伙还故意回过头看了看平三,「我说的没
错吧——您,是叫『平三』吧,大人?」
平三倒吸了一口气,却没说话。
这让三郎不由得怀疑起来,毕竟自己先前也是跟纪州根来寺打过交道的:
「根来寺?道安法师,您跟津田监物先生认识么?」
道安的身子明显微微一震,却又回过头来,很圆滑地看着三郎笑道:「哦,
津田算长师兄么?我俩当然认识了——只不过,算长师兄近些年,主要是在进行
锻冶的事由;而我呢,小的我只是根来寺的一名普普通通的修行山伏而已。刚才
这位平三公子说小的『大名鼎鼎』,其实全是小的倚仗在下根来寺的名声罢了,
笑谈而已,三助大人切莫放在心上。」
道安一边说着话,一边上下打量着三郎,把三郎打量得浑身不自在;而从道
安的话上,三郎却也找不到任何的毛病,他虽然说了一通,却把自己跟「根来铁
砲众」摘得干干净净,却又根本没说清楚自己的来历。尤其是道安的面目着实有
些丑陋可怖,三郎也没多少心思去继续应付他的话。
而道安这边眼见着三郎好像在边用余光看着自己、边琢磨着什么,他想了想,
放下手中的饼汤,东瞅瞅、西望望,一下子就看到了平三腿上放着的那只竹筒,
一吸鼻子嗅了嗅,大叫道:「啊呀!这是酒吧?来,我尝尝——」他倒是也根本
都没跟平手问上一句,趁着平三不注意,上手就抢;这边平三见状,登时捏紧了
拳头,虽是坐着,但是双脚却踏起马步,似要准备揍道安一顿。可没一会儿的工
夫,却见道安「咕噜噜」地将竹筒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又带着满脸醺红笑着看
向平三,眯着眼睛说道:「嗯,好酒、好酒!喂,平三公子,我上次去给你送东
西的时候,你有点不高兴,差点让我没了脑袋,我这次喝你点酒,算是扯平了吧?
我可告诉你,这里可不是你的越后!你可别撒野啊!」
平三听着道安的话,虽然愤怒异常,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捏紧的拳头,
自然也没打出去。
可在一旁的三郎却笑了起来,此刻的他觉得,眼前这俩都很奇怪的人,简直
是一对儿活宝——平三看着风度款款,却也是个有血性的人,但这人却偏偏要忍
着自己的血性;而这个道安,看着又穷酸又丑陋,但为人圆滑无赖得很,但这种
无赖和圆滑,却又恰好点到为止,能够激怒他人、却又把对方稳稳拿捏。三郎好
像很久很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
可开心归开心,当平三一把抢回了自己空荡荡的竹筒之后,三个人之间又陷
入了一种尴尬的安静——当然,道安却是一边吃着,一边吧唧嘴——可这种尴尬
的安静当中,还似乎透出一股很明显的杀意。
——这是三郎很本能的感觉:他隐隐地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个平三就是一
个普通的想要出家的佛教徒,而这个道安,他也有点不太相信这只是一个普通的
「高野圣」。
安静了半晌之后,打了一个满带酒气的饱嗝的道安,突然换了一个很深沉很
严肃的语气,低着头问道:「您怎么跑到这来了?」
「嗯?」三郎有点没明白道安这是在跟谁说话,还不由得应了一声。
而平三却很冷漠地回应道:「用得着你管?吾乐意去哪就去哪。」
「这可不像您的性格作风。」
「呵呵,说得倒好像你很了解吾似的。」
「哼,毫不客气地说,我在宇佐美先生的府上住了小半年之后,我对您就已
经有十成的了解了。」
(宇佐美?这个苗字,怎么有点耳熟……但是,在哪听过来着?实在是想不
起来了……)
三郎听着俩人的对话,不由得在心里泛起嘀咕。
平三却对道安的话嗤之以鼻:「哼,自以为是的家伙。」
道安却不生气,像是自顾自地说道:「在下听说,您的『家里人』,都在到
处找您呢。」
「用不着你告诉吾。吾知道。」
「所以您才躲到这来了么?」道安偷瞄了一眼三郎,又对平三笑了笑,模仿
着刚才平三的句式说道:「谁能想到,『普天之下最是大名鼎鼎的』……呃,平
三公子,嘿嘿,会抛家舍业,跑到尾张来?就您这个样子,还算个什么『信奉义
理之人』?」
平三听着道安那句「普天之下最是大名鼎鼎」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明显乱了,
但有听道安管自己称呼为「平三公子」,才似乎稍稍安起心。旋即,平三也反过
来对道安问了一句:「那你呢?你怎么又跑到尾张来了?」
「我?我当然是想去哪就去哪了?您忘了,在下,只是一介普通的云游山伏
……」
「那你刚才哭什么?」
「我哭了?我哭了吗?」
「你没哭么?」平三又对三郎问了一句:「三助兄,你也应该瞧见了吧?他
是不是哭了。」
三郎点了点头,有点好奇又有点故意地顺着平三的话问道:「是的。道安大
师,发生什么了,会让您这么伤心?」
可道安听了,却一脸茫然——其实三郎能感受到,这家伙分明是在装傻演戏,
但不得不说,他演得特别的真——有些略微无辜又略微愕然地半张着嘴,看了看
三郎,又看了看平三,接着微微叹了口气道:「哦,那可能,是我刚才被风吹的
吧——」说着,道安又指了指自己仿佛没长眼瞳的那只右眼,「毕竟我是这样的,
平三公子,您是不是忘了啊?」说完了之后,还非常细致地给三郎解释道:「这
位三助大人,我俩第一次见面,您应该是不知道,我这是天生的毛病——自打我
刚出生之后没几天,小的我就害了一场天花,还发了高烧,结果就把眼睛烧瞎了
不说,我这条腿也是自打那时候就残废了,小的我……」
可这个时候,却轮到一脸正经高傲的平三,打断了道安的话:「吾也听说了:
你们家的公……你们家的小姐,前一阵子好像又一个跑了,而且我听说,是自己
一个人跑去了诹访。」
「哈哈,那又如何?真没想到,平三公子您,也会对我的事情这么好奇啊?
她本来就是信州诹访郡的人,回去家乡看看又如何呢?」道安无所谓地说道。
「您家……小姐?道安大师,您不是云游行者么?怎么会有个『您家小姐』?」
恰逢此刻,三郎适时地插话,让道安不由得瞪大了一下眼睛,却让平三的脸上多
有得色。
可下一刻,道安却又重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哦,三助大人,您有所不知
——其实我除了到处云游之外,偶尔也会跑去别人家做长工的。喏,刚才您应该
也听见了,我去给平三公子上次送货之后,就在他的邻居宇佐美大人家里做了一
段时间的仆工,算是历练修行,也能赚得一点钱粮、算是化缘了——去感受这天
下芸芸众生的日子,也是修行者应该做的事情嘛!我家的这位『小姐』呢,是…
…」
「行了吧,道安!」就在这时候,平三突然喝住了道安,「像你这种善工心
计的人,说起谎来永远得心应手、冠冕堂皇!你怕是不敢让人知道,你家的那位
『小姐』,其实原本应该算是你家老爷的义侄女,结果反倒被你家老爷强娶了,
成了你家老爷的侧室,是那位『小姐』不愿意跟他在一起,所以才负气出走的—
—那女人刚嫁给你家老爷的时候,她就逃跑过一次,那是十年前,我没说错吧?」
「我说平三公子,您可真不讲情面呢!您知道就知道罢了,干嘛什么事情都
要说的这么明白……」
但平三还没打算住嘴:「而你,道安,吾听说,这次又是你帮着你家大人找
到了这位『小姐』,给她送回了家。对也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