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杨驿行
2022年3月19日
字数:23592
猪肚·伍
吉尕在她跟随雪山戎人的部落历经草地荒漠和高原的很多年中一直都知道铁在冬天的冷。
赤身的中年妇人在她从冷水深处的石头边缘上慢慢提高起腿脚的时候,她也一直都知道那些负累在脚踝上的铁索连环,还有额外拴系上的铁块有多沉重。
那种所谓的发足奔跑差不多是在她的孩提时代才发生过的事了。
女人在前边一个浅滩的地方摔进了水里,那就是因为她一时走神抬脚太低,踢出去的脚趾头插进了石缝。
第二条收不住的腿紧跟上来,把一直挂在裆下的带刺铃铛死死夹在了两面腿肉中间。
那一下不是划开几道血口子的事。
人在管不住自己身子的时候是完全没有轻重的,一小半的铃铛陷进了厚肉面子的底下,她用手掌拢住往外一头的扎刺慢慢揉移才把它给拨弄出来。
两条大腿朝内各自留下的一个小窝里边,连血带肉变成了什么样子?黑天瞎火的她也看不清楚,她也没想去看。
看了又有什么用处呢,她得继续走河。
当时是连着链子拴在她身后的一个朱邪族姑娘赶上两步把她扶了起来。
那些皮肤粉白,高鼻深目,有时会生有一双琥珀颜色瞳仁的朱邪人都长得人高马大,琥珀眼睛的姑娘也长得高大,而且她也年轻,还有力气。
不过人家也就是拉那么一把,把她拉扯起来以后姑娘就放了手。
排队拴在她前边的头几个人可能会收脚等她一步两步,再朝远数过去的那些就不会等了,她得在这一条连系着自己的腰,和所有那些腰的长铁链子拉直绷紧以前跟上队伍。
两条腿疼得哆哆嗦嗦的。
本来每回提腿就要周转大半个身体的劲势发一个力,才能把那些有拖有挂的铁工器物搬动起来往前运送。
她现在的问题是一积蓄力气腿就疼得软了。
只不过再疼再软,她也得咬着牙把这条十里的夜河走完。
整条水路都有场里的监工男人穿着防水的桐油靴子从头到尾跟着看守,谁要真走不动了解开腰链让后边的那人背上,管背的人当然也没法捡玉,到了点算的时候她该挨的打就都得着落在你一个人身上。
一步一步的疼,一步一步的软,还要操持起精神来一步一步的留着心。
留心那些高低趔趄之间什么时候突然划过一道闪亮,脚底下回暖回甘的那一下一定就是籽玉了。
女人吉尕在她弯腰下来翻检那块东西的时候,她腕节交合着伸进水面底下去的两只手,是用不带系链的两环短铐紧箍在一起的,整个玉场里很少再有人像她这样被用短铐长年累月的锁手腕了,当然也没有别人像她这样使用一对没有十指的肉掌采玉。
吉尕伸出来的两只手上没有一根手指头,两边剩下的都只是半截残掌,正一面是掌心,翻一转是手背。
吉尕从很多年前开始就是一个被砍掉了所有手指头的残疾女人。
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样子的残肢本来就不能够单独做事,所以干脆把它们两边弄到一起上一个锁,早晚都不用再分开。
吉尕踩准了的东西不能用手指去拈捡,她一直都是使用两只肉掌合作起来包夹收纳。
经年累月的劳作锻炼让女人的断掌边缘赘生出了层层迭迭的死皮和硬茧,她在走河的时候能把它们当做小铁铲子使用,一把下去全都划拉在手里,先往藤筐底下装进去再说。
女人吉尕已经在安西走过很多年的河了。
走河以前她在雪山戎人的部族里当过很多年的锻铁奴隶。
吉尕这种名字听起来就是个雪戎的叫法。
从打铁到走河的改变发生在几乎转眼之间,那一年的初春时候,吉尕和那个挟制她的主人部落一起被远途奔袭的安西军队围在了山沟里的越冬草场。
安西是一个总少不了人来人往的地方,韩将军说的。
很多年中有很多民族在这片地方创过业,立过国,雪山戎族的各支既有游牧,也有农耕的部落联合会盟,也在南边的高原上创立了家国。
雪山王国的势力在前一个百年中逐步进入踏玉河的沿岸,占据牧场,围攻城镇,最终迫使内地的汉族政权完全退出了安西。
这一个经由游牧部落结盟组成的王国也因为部落之间的龃龉,在五十年前开始走向衰落。
国家的统治阶层因为农耕和畜牧的矛盾,信鬼还是礼佛的选择等等问题产生分裂,贵族们从争执,暗杀开始,最终发展成为彼此刀兵相向。
安西当地的汉人领袖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联络整合自己的族群,组织武装,重新登上了争夺权势和利益的军政舞台。
汉人武装集团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与时分时合的雪戎势力既有相互的攻伐也有权宜的合作,攻守几经反复,这一次最终获胜的是汉人一方,安西汉族也就顺理成章地晋身成为了各个胡羌部落臣服的新主人。
重新统一西域全境的汉族领袖为自己争取到了内地王朝大周的承认和封赏,并且将他的成功渲染成一次民族的解放和文化复兴。
不过在此之
前许多的民族,部落,以及军阀们彼此的连年混战已经造成了许多的血仇和怨恨。
历史宜粗不宜细。
无论如何,胜利者现在既有理由也有能力报复他们的百年宿敌。
为了彻底压制雪山戎人再一次复兴回归的可能性,安西镇守府对于退避到南方高原,坚持抗拒管治的雪戎部落长期执行了搜剿铲除的高压政策。
具体的实施方法,就是在适时发起的军事行动得手之后,斩杀所有俘获的成年男人,带回妇女和孩童充当奴隶。
持平而论。
掳掠人口再加斩草除根本来就是西地各族彼此争斗的常态,安西现任政权也只是延续了当地行之有效的历史传统。
相比起来雪山戎人凭以生息的高原更加缺乏劳动人口,过去的很多年中雪戎各部使用武力掳掠沿河两岸的居民,驱赶进山以供奴役的事例并不鲜见,而他们现在身为始作俑的后继者们也遭到了同样的报应。
虽然吉尕并不是雪山戎人,她只是一个遭受戎人伇使的女奴隶。
实际上她很有可能是在年轻时候被掳到戎人部落里的汉族女人。
不过安西镇守府的军队对于这些区别从来不会在意。
军人们出战需要军功,砍掉的所有男人的头就是军功,而可以贩卖的活的女人是钱。
在那一天傍晚安西将士们突然冲进部落宿营地的时候,吉尕亲眼目睹了她的丈夫们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杀死的情景,她只来得及把她还没有成年的女儿搂抱在怀里,遮住了她的眼睛。
做奴隶的女人吉尕在雪戎部落里同时侍奉着三个丈夫,当然她的丈夫也都是奴隶。
她的那些男人中有一个年老的父亲和两个儿子,他们的工作是锻炼铁器,修造刀枪箭镞和钉马蹄用的铁掌,吉尕实际上是被她的雪戎领主配给了这个没有女人的锻奴家庭。
一个维系几乎十年的家庭肯定要算是一段足够长的生活经历了,即使它是一种非常违反汉人习俗的经历。
吉尕领着她的小女儿和所有被俘的女人一起在安西军队的押解之下离开高原,启程前往有踏玉河流经的河谷低地,在那时吉尕的眼前经常出现丈夫们那些沾染着烟灰和尘土的黝黑的脸,他们脸上的栩栩如生的神情突然凝固在有刀子插进胸口的那一个瞬间。
每一次被凯旋的军队带回的俘虏女人里总是既有敌对部落的血亲族人,也有像吉尕一样被裹挟在部落里的异族奴隶,原先的主人和奴仆在一天之内变得完全平等了。
对于吉尕来说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吉尕和她的女儿是被当做雪戎女人送进官办奴场做踩玉的,她们都是来自伐戎战事中的俘获,因此她们当然就是些被伐来的戎了。
被判定的雪戎身份意味着她们永远不能赎身,也不能从玉奴名册中销籍,安西镇守很早以前就针对掳自宿敌雪山戎的女人颁行了终生为奴,永禁赎身的处分办法,看起来这也将是吉尕母女的最终命运。
弄玉阁的官员依循惯例在吉尕的身体上制作了黥文并且打上烙印,也按照着禁赎的处分给前额和后背各自熨烫了粗黑交叉。
不过吉尕的女儿因为当时年龄幼小被暂时地免除了黥烙,对于那些跟随母亲进入奴场的幼童,一般的习惯还是要等到她们成年之后再做标识。
吉尕从她被拴进采玉女人的队伍里,下水走河的第一个晚上开始,每一天每一天地俯首低头,直往自己的脚底下看。
虽然用身试玉这种说道和活法,真的是她头一回遇上,可是光脚走路的事情不用练,她在前边十年里本来就没有穿过鞋,她不用一步一哆嗦地慢慢打磨出那些耐湿耐冷,刀枪都扎不进去的坚硬老茧。
其实那么些年她的主人家也没让她穿过什么衣裳,天真冷了只给披羊皮。
她在给雪戎部落当着炼铁奴隶的时候,从一开始就是被使用粗铁镣铐锁住了手脚的。
身子,腿脚,和锁,甚至就连不停歇地吵闹着的铃铛,按照着那些雪戎主人们的意愿,吉尕那时候一直都在脖子上连同铁箍一起戴着一个很不小的铸铁响铃,当然现在这些东西是被挂在了不同的地方,不过它们响动起来要让人听见的那份意思都是一样。
该遭受到的罪都已经遭受了,大概就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些都不用再去操心。
她就光是一门心思的想着她的脚。
吉尕全神贯注地,每天每天,凝视着她自己的这一对光脚。
走过十年山野的女人的赤脚看上去粗疏,旷砺,可是底下都藏着看不出来的知冷知热,知深知浅,她们也有灵动的筋劲和聪颖的性情。
她们轮番交替着低伏,积聚,她们的每一根趾头先分张而后使力,跃跃欲试着腾挪扑朔的样子,就像两头追赶野物的小猎狗一样,吉尕怎么看都看不够。
吉尕并不是要看她们怎么样的好,她是要看着她们的尖俏什么时候轻轻触了地,怎么往地下又宽缓又绵密的压结实了,又怎么断然爽利的踮高,吉尕是在算计那一块石头一眼看过去长得什么样,紧跟着被她一脚板子扑下去,膈应在绵密的皮肉沟回里的麻辣酸涩又是个什么样。
这些行迹算计清楚了,她走过一条河就是看过一条河,每回踩上的籽玉从一开始飘飘忽忽可能是的
心情感应,慢慢变成了有形容,有样貌,可以清晰洞见的胸有成竹,那是一种锲而不舍,知行合一,想和做的长期苦修之后,突然的觉悟。
吉尕相信她自己要把踩玉做到死大概已经是件命中注定的事了,但是她不愿意相信女儿的命运也是一样。
也许还有一点点其他的可能性。
不管那是个什么样的可能,首先她得活着。
只有能够捡到玉的人才能活着。
吉尕在以后做踩玉的很多年中一直能够捡到很多的玉。
最开头的那一年吉尕的女儿十岁还不到,她就找场里管事的要来一根绳子,一头拴在女儿的腰上,一头拴住自己的腿,她每天领着女儿走一趟夜河,那时候她的女儿下到河里,一河的冷水能漫到小娃娃的屁股。
女儿在以后的那么多年里越长越大,女儿每天看她,学她,一边走,一边捡,也能捡到越来越多的玉了。
除了领着女儿的吉尕以外,采玉工场里平常难免还会有几个带着孩子的妈妈,再有就是眼见着哪一个女人的肚子凸挺了起来,越长越显出了孕形。
每一家采玉工场都是一个住着许多青壮妇女的地方,踏玉河边的草场上也从不会缺少漫游放牧的民族部落。
部落里的男人遇到生出了兴致的时候,就可以往马鞍子前边搁一条羊腿,喜欢热闹的再多约几个亲朋,一同骑到最靠近的玉场子去寻一寻乐趣。
一条腿的价码足够很多人乐上很多回了。
实际上玉场一直都指望能够靠这种把女人拆零了卖的办法补贴日常开销。
场里养活一个女人,本来要使用的正道就是她的脚,只不过一个被养活了的女人除了脚以外,其它的地方能派什么用场大家都知道。
这些其它的生意已经不用再另下本,自然就是越多越好,多贱的卖了也不吃亏。
玉场里每回买羊肉买小米都是先问人要不要快活,答应能收快活的卖主最受欢迎,价优量大不提还有任君挑拣。
实在不肯要的再来谈那些银两和铜钱的事。
三五成群的生意男人来了又走。
玉场里也就断不掉此起彼伏的大了肚子的女人。
大着肚子的女人每晚照样下水走河,一直走到生出来了给歇一天班,歇完以后背上娃娃继续走河。
按照玉场里过的那种日子,大多婴儿都没能活过多久,偶尔有几个幸运的长到了可以断奶的年纪,就会被玉场卖给经过的游牧部落去换回羊肉。
游牧的生活风餐露宿,艰难困苦,儿童存活率低,总是非常的缺乏人口。
反而是像吉尕女儿这样一开始就登记成了雪戎奴隶,按照规矩要终生服役的孩子一直留在了矿场里边。
整天守在采玉矿场里的女人们大半个白天都在睡觉,躺在芦苇草棚里的吉尕往怀里搂紧她自己的,正在越长越大的小女儿。
她想总有一天女儿也要长到上镣穿环,黥字烙印的年纪,再给黥了的黑字上熨一个叉。
那样一来她就全完了。
女孩睡得正甜,棚子外边的晴天一片正大光明,可是吉尕只觉得全身一阵一阵发冷。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个什么办法。
有时候吉尕觉得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告诉女儿,应该说的,一定要说的,还有不应该说和不能够说的。
可是到了最后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吉尕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女儿说过话了。
吉尕不能说话。
她没有舌头。
女人的舌头跟她两只手上的十个手指头一样,很多年前就被她的雪戎主人割掉了。
没有了舌头不能说话。
吉尕有一次用她的赤脚底板抹平了自己身子前边的沙土地。
她拳拳的收拢住另外四个趾头,使用支棱在前边的大脚拇指往沙子上面写字。
吉尕写,有,谁,认,字。
睡完了觉的女人下午围坐在河滩上慢慢等天黑。
她们当下没有需要做的事。
除了遇到送羊肉的买卖上门,要挑几个女人出去付账款之外,玉场里平时都让大家好吃好睡,好好歇息,归根到底只要她们到了天黑有体力,有精神,能够捡着玉就行。
女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吉尕不能聊天,可是她能写字,她还能认识很多很多的字。
还有谁……认识字?吉尕把沙子慢慢抹平了又写一遍。
后来有个女人说,哎呀我呀,我认识字。
我可是读到了那谁谁的七律就能自己度曲的呢,那时候……那时候姐妹们给客人连着唱一个晚上,可是一首都不能带重样的。
有文化从来就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在大周的世界也是一样。
人在西域安身立命,最要紧的是能种出很多小米或者养肥骆驼和羊,这些事情都不是非要认字才能做好的,所以足够幸运的吉尕在她做玉奴的那么些年里,一共就只遇上了两个能认识字的人。
吉尕第一回遇上的这个女人是个妓女,她在安西城里做妓女的时候读过很多诗,可以配上曲子唱给来睡她的客人们听。
有一天有一个客人听她唱了一晚上王昌龄和
王之涣,然后就死了。
官府认定她是为了谋财给那人喝了毒酒。
她这样的杀人重罪本来应该凌迟处死,不过统治安西的韩将军当时有意推行良法善政,于是接连几年赦免了所有被判极刑的女犯,把她们全都送进矿场做了踩玉奴隶。
将军开恩,也没给她们烙上禁赎的黑叉。
做过场面的女人五官眉眼长得好看,就算是牵连着镣链的身体四肢,举手投足起来也是有风有韵的样子。
给她们这间工场送羊的几个部落都认识她,每回也都少不了要挑上她。
有时候女人想给自己找乐,就说这个场里一半的女人都是靠老娘身子换回来的肉食养活着呢。
如果单讲道理,这个女人在玉场里熬过五年以后,还是能有机会被哪个低阶的小军官买出去当老婆的。
问题就是她得熬的过去。
吉尕用脚趾头往地上写,我在地上写字,你告诉我女儿怎么读声。
我捡到玉了分你一块。
吉尕很早就是场里边最能找玉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要是她哪一天捡到了三块籽玉,就往身子里边藏进一块,到白天睡觉的时候找机会传给那个认字的女人。
睡醒起来大家坐在屋外聊天,吉尕就往地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女人按字念给她女儿听,她再要女儿跟着念。
多多的念。
念完了用手往沙地上写,写完以后闭上眼睛,一遍一遍背诵。
吉尕自己小时候就是那么又念又写的背出来的,背不出来要被爹爹打手心。
吉尕能背下来的书还多着呢,她现在也得照样教会她的女儿,女儿要背不出来也打手心。
她们两个大女人互相帮助着从千字文开始,教到第三年的时候已经让小姑娘背下了大半本论语。
不过那个能唱王昌龄的女人死在了这个第三年里。
女人先是因为生病没有力气走河,接下去就被烧燎熨烫着折磨了三天,到最后还剩一口气的时候剖开肚子,钉在河边木台上让大家用脚踩。
这些都是但凡开一个头就会一直走到底的事,很难再有转圜。
吉尕走到她身子跟前的时候,看到她还有点哆嗦着的脸上都被人用烙铁烫的烂了,除了还没瞎的两只眼睛以外,再也没剩下一点好看的模样。
吉尕想,等到下回场里送进新的人来,她又该在地上比划着问她们谁认识字了。
下一回自己找上来的是个男人。
那是一个在玉场里当监工的回鹘男人,头发有点泛黄有点打卷,鼻梁有一点挺直,长着一对黑眼睛,他可能是混了血。
卷头发的回鹘男人年纪很轻,几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他有一天对吉尕说,大姐姐我知道你能背下很多中国书。
他把吉尕叫的浑身打了个哆嗦。
场里从来不会把奴隶叫成这个的,都是就叫身上烙的号数。
再说姐姐这个辈份也不对。
回鹘男孩说我们族里的习惯都把女人往小叫,叫得越小女人越高兴,我知道这事跟你们中国不一样,姐要是不喜欢呢我下回叫奶奶也行。
都说胡人花言巧语特别会哄女人开心。
故事里的杨玉环见到安禄山就特别开心。
按照吉尕眼下的地位身份,按她一个女人过到了现在这样的年纪,有个俊俏的男孩跟着管她叫这个叫那个,她应该是不至于特别不喜欢。
到那时吉尕已经在场里待过了好几年,她也听说过这个当管工的孩子家里是不再游牧的定居回鹘,他们家养着一大群骆驼长年往来内地和西域之间运货,又在安西城里买下几间大瓦房子安了家。
回鹘男孩以后告诉吉尕,家里给他找了教书先生让他学习汉文,可他就是觉得当一个男人应该去干打打杀杀的活儿才对。
男孩子找到在安西镇守府下当军官的回鹘亲戚要求从军,不过安西这一阵也没有打什么大仗,结果给他安排的就是到踏玉河边来看守矿场了。
做踩玉的场子既有官家开的也有财主开的,像吉尕住的这样官营的地方都是使用官兵管理。
男孩家里大概觉得让他在外边闯荡几年也没什么不好,想当兵那就先当一阵子。
他家本来有钱,平常留心一些打点笼络,工场上边总管的官和底下看守女人的兵们对他都算不错。
问题就是他现在觉得认字看书倒是件好玩的事了。
人性都是一样,没有的时候才想。
当然按照人性看,整天跟一个长白胡子的老头摇头晃脑的念汉字,那肯定比不上看一个光身的姐姐倒换她的光脚丫子往一大片沙土上写出一本书来。
人家那时候摇晃起来的可是精赤条条的屁股和奶。
而且她们家的小妹妹也是精赤条条,屁股和奶长得细细巧巧也很好看的。
每天下午年轻的回鹘监工等到女人们睡完了觉,他就把吉尕和她女儿从拴腰的链子里拆解出来,沿着河滩往外边多走出去几步。
空旷一点的地上方便姐姐挥洒。
到了那时吉尕已经用脚在沙子里写过了快三年的字,没有了前后相连的牵扯,她站直起身体挥洒开来,一
边退,一边写,脚尖下的笔划起承转合,行云流水一样,都是化用了她小时候一天几大张宣纸练出来的功夫。
写出来以后回鹘哥哥教妹妹读,他自己也读,吉尕在边上继续写出来解说,要是碰到回鹘孩子也读不出来的,吉尕可以找同音字,也可以写出切韵给他们拼出来。
吉尕给他们写她自己背过的诗,那么多字的太史公书她是背不下来了,不过她能记得里边讲过的故事,她就在沙上一段一段的讲出来那里边的故事。
胡人男儿不光是说话好听能哄女人,他们说完了可是立刻就要上赶着动手的,胡人的心性最重眼前,只要想干,正好又是有机会有本事能干成的,不干那就是吃了大亏。
他们可不知道那种讲人行世既要能等,又要能忍的好处。
这个可能有一半胡人血脉的回鹘孩子也是一样。
他叫完了她姐的那次就干过了她,有时候看她写字写到一半的时候也干她。
他当然也干了她女儿,这些都不算什么事了。
她的女儿长得好,本来就是经常要被官和兵们,还有卖羊的汉子们干的,有时候还会连她做妈妈的一起找上,一起挨干,母女俩互相亲的,舔的,摸来摸去的那种事都做到家常便饭一样了。
没他这么一个黄毛的小兔崽子不少,再添上也不用嫌多。
有时候她往沙子地上写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时候,就听到旁边长着几根芦苇的地方一个小兔崽子和一个丫头片子搂抱在一起搞得翻天复地。
吉尕停下脚想想,我生的丫头长得好,他家要是真能把她买去给他当小老婆我也认了。
吉尕再想,唉。
其实她妈年轻的时候长得也好。
她一走神没注意那边在喊她,喊过两声嗓门就大了,也没再叫姐姐。
让你过来呢,没听见啊!人家心里有主意的,一直都知道谁是做主的,谁是那个奴才。
吉尕噢噢的连着声答应,赶紧往他俩并做了一堆的那个地方走,一边苦笑着想,有钱的女婿真不好伺候,还不知道他这回要干他丈母娘的哪一口眼子呢。
吉尕在她像女儿现在那么大的时候,就让她爹爹教着背下了很多很多的诗和书了。
吉尕后来嫁给将军的时候也还是个没有多大的年轻姑娘。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应该会想象过很多关于自己的未来,不过那时候的吉尕应该是没有能够猜想到二十年以后她现在变成的样子。
从现在的立足之处看向过往的人生的确总会是非常的出乎意料,就好像降落在地上的星星是一些不能发光的铁石,而蝶蛹可能会变成虫草开出粽色的花朵一样,我们从来都不能正确地知道命运可能的方向。
吉尕想,她现在肯定不用再去算计那些男人和女人之间没完没了的恩情,道义,忠贞和辜负,甚至还有名分的帐了。
不过她确实想象了他看见自己现在变成了的样子。
其实她想过很多次了,她仍然会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发抖,全身发抖,而且上边和下边一阵一阵地轻轻发烧。
女人想象了她自己的有红晕的脸,和泛起了一整片细小皮肤颗粒的赤裸的胸脯。
她觉得臂膀上每一支纤细的汗毛都在晴天的烂漫阳光下尖锐地竖立了起来。
安西是一个经常会有晴天的地方,现在和二十年前都是,在一个年轻女人赤身裸体地走过普照的阳光和陌生人群的时候,她当然知道自己已经被看见的非常清楚。
女人在二十年后的今天的确可以一边神情自若地搔挠着阴户,一边用脚趾在沙上写些一寸河山一寸脚疙瘩肉,一寸玉足一寸芳心的打油句子调侃踩玉奴女的生活,但是在那样一个惊惶和战栗的开始,那些奔马一样的心跳,和燎原野火一样扑面而来的烧炙感觉恐怕仍然会是永远的记忆。
赤足行走的女人看上去显出了更多的柔弱和无助,而那些束缚一个裸体女人的脚镣和手铐似乎意味着权利剥夺,她不再被允许保护自已了。
这两方面都使事情变得更坏。
女人已经没法记得到底经过了多久,她才算是习惯了这样一种总是光着屁股的日常生活,或者是如果一个女人在那个开始的时候所遭遇到的全部,就是无穷无尽的男人和她不停地进行着的无穷无尽的交媾,她应该可以比较容易地克服事毕后映照在裸胸上的阳光,还有返回时赤脚走过的草地那种心理障碍。
住在一座被掀掉了屋顶的房子里,没人会在意窗户是不是开着。
强奸使女人自由。
在被五十条鸡巴操过整个白天之后,她念兹在兹的大概就是屄里还有没有剩下的水分能够帮助浸润肯定会在整个晚上操进她身体的另外五十条鸡巴。
她可以在这一百个男人的注视底下分张腿脚,哭泣,哽咽,一边努力地搓揉自己,希望她还能够恢复一点湿滑。
而后也许就可以不那么疼。
二十年中的赤裸昼夜数不胜数,没法细说从前,一个女人在和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男人朝朝暮暮赤裸相处,在苦役,折磨,毒打和凌辱底下,与所有那些男人一起走完了足够长的路程以后,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能够让她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雪戎联盟围攻安西的那一年她在安西。
雪山戎人在遭到失败退上高原以后曾经不止一次尝试着重新回来。
他们在那一次终于能够兵临安西城下的时候,已经使用几年时间重新征服了沿踏玉河溯流而上几百里路程中的城镇和乡村。
雪戎的各支部族在他们推举的王的号令底下联合行动,每一个部族里既有军队,也有为军事行动承担各种劳役的奴隶。
锻奴男人和他们的女人就是在那一次战事中随军行动的服役奴隶。
女人的锻奴丈夫们把打铁炉子安置在一小片胡杨树林的边上,从那里抬头可以望见远方浑平的山塬底下矗立的安西城楼。
攻而不克的围城战事持续了大半年的时间,女人在那半年中的几乎每一个白天都是跪坐在为铁炉送风的风箱前边,鼓足力气奋勇推动风箱的把手。
如果因为体力不支而放慢了速度,她家那两个年轻男人可能就要捡出一条捅火钩子,往她的光熘嵴梁上边直抽下来了。
他们一家每天都有产出箭镞的定额,不能完成全家都会挨到督办军官的皮鞭,所以做丈夫的也是迫不得已。
实际上在她服行锻奴劳役的那些年里,使用戴铐的双手握持住风箱把手一推紧接一拉,无穷无尽地循环往复几乎就是她在挨打与媾合之外所做过的全部的事,为铁炉鼓风永远是一个嫁进了锻匠家庭的女人命中注定的责任。
管理奴工的军官会在天刚开始黑的时候来找她,把她领到部落战士们宿营的帐篷里去过夜。
部族出征不带家眷,每隔一阵就要使用役工营里的奴隶女人解决问题。
这种常规分派的劳军差事在时间和人数上一般都还有些分寸,不是任凭着兵们率性胡来,最可怕的是有几次强攻登城又让里边的守军给打了下来,再要把女人往那些输红了眼的汉子堆里送的时候,她们走在路上两条腿已经先吓得软了。
当时冲锋的时候蜂拥蚁附一般去爬墙头的一大群人,就算被人杀了三成,退回来还有一大群人,一个晚上都要做完的,女人那一个晚上要转过三四顶几十个人睡的大帐。
而且她们这些配给工役营里的奴隶做妻子的女人,大多都是来自前边几年被雪戎重新征服了的沿河地方,那些地方有的坚持抵抗遭到屠城,也有的投降献土,杀戮虽然要少一些,但是也就听凭对手处置了。
女人们最终沦落到了现在这样的境遇,肯定都是联系有当时的因果,在历经了漫长血战的互相杀戮之后,她们处身的家族和雪山戎人不共戴天。
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她们又都是些谁的谁,这些事情在雪戎营地里当然不是秘密。
现在把这些敌人家的小媳妇和大姑娘,往刚才还被那些敌人斩杀过一场的血性汉子们的窝里一送,她们一个一个会让人收拾成个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到了早上她们肯定都是躺着被人拖出来的,有人前边后边被撕开了大口,被弄得通透了已经咽气也是时有发生的事。
那一天下午正在一门心思相帮着丈夫拉风箱的女人被几个骑马的雪戎军士喝令起身,拴住脖子系在马鞍上牵领出工役营地的时候,她觉得这样的天色要去转帐篷像是还有点早。
或者就是又有什么过往的兵民人等需要安排迎送,比方说运输辎重补给的骆驼队伍到达了营地,找几个女人去给一路风餐露宿的走卒驭夫们缓解一点疲乏。
有时候被征发来的驼队主人还是她早年认识的故地里的汉人乡绅,相见之下那种自知身形已经如此脏不堪的大羞惭就都是些不能尽述的事了。
不过那天下午被牵住脖子跟在马后的赤身女人脚下拖带一副重镣,趔趄跌撞着穿过了大半个雪戎青豹部落扎营的河边草滩以后,她见到的是半天中飘扬的布幡和粗石堆迭的祭坛,在她继续前行的大道两边成排树立着金线绣出的狮子和豹的旗帜,以及成排的顶端插有人头骷髅的木柱,那是部族的勇士从往日征战中赢得的奖品,它们总是这样被展示给所有的到访者,当然还有像她这样正被牵领着前去接受部族首领主人召见的苦役奴隶。
他们都要在走过这些敬神,镇鬼,并且彰显武德的完整仪仗以后,才能到达那一座方圆广阔,装饰华丽的毛毡大帐的门口旁边。
已经往帐门边上拴住了马的戎人汉子走回来的时候手里没有放开马鞭。
本来守在她后边的兵士抬一只手,一把拽紧了她的脖子。
他那一只特别有力气的大手抓握住她戴在脖颈上拴铃用的铁打项圈,她就像一头钻进了圈套的小动物,除了四腿乱蹬以外再也没有一点回旋躲闪的机会。
马鞭在身前挥舞起来的节奏不紧不慢,可是没有哪一下是马虎敷衍的,正好抽在奶尖上那一下的劲头憋闷进芯子里怎么都缓不出来,疼得她只管往地下拍打两只光脚底板,可能是嫌她动得大了晃人眼睛,前边那个兵抬腿跺在她的脚趾头上。
轮番扫掠下来的皮条梢子一道一道见红,最后攒下的几手专门用来打了她的脸,拧着她转圈翻过去嵴背又特别的多打屁股,明显就是要把她打成一个不能看的样子。
打完以后鼻子流血眼圈发黑不用说了,上边是从来薄瘦的脸颊,底下团团分边的肉瓣本来也该紧绷着,可是现在上边下边都是又热辣又鼓胀,搓揉的,搅合完了的面团发起来了一样,那种圆圆胖
胖的感觉特别的古怪生猛。
女人来过这里很多次。
就像这种被人领来迎门先挨一顿打的事,她也不是第一回遭受。
算起来到了那时候她在雪戎军队里已经住过了不少日子,反正不论日子多少,人家就是一直都没有把她忘掉。
每回遇到了各方家支族系的雪戎首领访问青豹部落,宾主把酒言欢起来多半总是要把她找去侍宴的,所谓侍宴就是那种光着身子给人倒酒端肉的活儿了。
那时候她的舌头和手还在。
大家都是围绕圆帐边上转圈坐着,她跪在地下使用膝盖走路,抱住酒坛磨磨蹭蹭,行行止止的,围绕团团坐着的大家团团打转。
转完几轮换一个姑娘掌管酒坛,把她领到大帐中间放有一张粗木方台的地方,再从帐外召进一队摩拳擦掌一直待着命的健壮奴隶。
后边一轮里全场继续喝酒,而她自然是趴跪在全场正中的台上,和那一整支全身赤裸,只在肩上披一条狼皮的男人队伍轮番表演性交助兴。
这种雪戎传统的聚会接下去还会加入更多的戎人妇女,最终几乎总是会变成一场所有男女参与其中的酩酊大醉下的混乱交合。
终局的狂欢对于侍完了宴的奴隶女人是一种解脱,因为她可以不必被她的雪戎主人送去陪哪一个具体的客人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