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杨驿行
2022年3月5日
凤头·贰
每个月份到了十五的这一天里,月亮总是在太阳落下去的同一个时候升起来的。
满月刚升起来的样子其实就已经很大很圆了,只是在晴朗傍晚的闪烁天光中不太招人在意。
从一开始就在意看着东边的女人,一直等到满天上红红火火的晚云全都收成了昏沉的暮色,这才平平淡淡的说了一声:月亮真圆啊。
她说,杀我的时候就该到了吧。
每个月份十五的这一天是安西采玉人的祭日。
祭玉在安西是一件有历史,有传承的事。
出安西城遡河而上两百里的水路,沿途可以看尽几十座蓄奴踏玉的工场。
每回十五满月正达天顶的时候,每一座工场都要献祭遴选出来的采玉女人,举办仪典,杀生祈福,希望未来的玉事可以更加丰盛。
祭玉要杀女人。
我们似乎倾向于相信杀戮可以赢得世界的回报,我们遇到的各种问题总是可以通过杀掉一个人,一些人,或者更多的人得到解决。
也许我们从过往经验中得到的教训就是如此吧。
我们的确知道岫玉隐藏和显现的规律神秘而且诡谲,并不能被理性的智慧所认识,但是我们仍然确信一定存在有规律。
孕育是因为媾和,萌发是因为雨露,太阳升起是因为有金乌负载,心口疼痛是因为有人做了布偶并且用针扎它。
在这个万有相爱相杀,生与死对立而统一的天地中间,事物具有普遍的联系,天行健,而我们自强不息。
我们极尽所能调理互相联系的元素,尝试去构建符合我们愿景的运势,日之反的月,山之反的水,石之反的玉,还有阳之反的阴和男之反的女,以及,生之反的死。
踏足而玉现,或者不现,一定是因为月下水中所积蓄的寒凉属性既会有充盈也会有亏虚的时候,那么合理的祈玉方法应该就是以阴器滋益其阴。
依照如此推测的天演之道,如果我们祭献出女人的生命,用女身为河月的血食,也许可以使阴更阴,使玉可玉。
通过直观就可以判断,满月的那一天阴气最盛。
在满月祭阴看起来是一个理所当然的选择。
按照民间口口相传的说法,那些被挑选出来在这一天杀死的女人都会是一些非常漂亮的年轻姑娘,我们送给鬼神的礼物当然应该是些最好的事。
不过那些传说的真实性存在有疑问。
其实我们彼此之间用以联络感情的赠品从来就不是最好的,它们只是合理的,说得过去的。
一家维持正常运作的采玉工场也会采用一种合理而且说得过去的方式处理玄之又玄的阴阳数术和现实的脚疙瘩肉摸玉之间的关系。
安西的采玉业界经过长期实践,已经针对祭玉典礼发展出一整套完整,细致,具有充分时间长度的执行程序,被用作牺牲的女人也会遭遇到足够痛苦而且缓慢的死亡。
非常认真严谨的行为模式可以使我们看起来非常在意某事,那就是说,如果我们在意的是另外的事。
正在凝视月亮的女人想到的可能是她的死。
每一个将要成为牺牲的女人肯定已经知道她会遭受到的杀死方法。
并不需要听人谈论,她们已经在很多的月份里看到过了很多次。
她们中的有些人也许从某一个总是不太走运的时候开始就已经猜测过了,在即将到来的下一次的杀祭当中,被所有其他人看到的那个祭品恐怕就会是她自己。
女人们在经历过持续一整个通宵的涉水劳作之后,总是在早晨返回到河岸上,她们总是觉得累和饿,还有冷。
虽然冰封的季节没法下河,但是高山融雪汇聚出来的踏玉河即使在夏天也不会是温暖的,早春和晚秋的河水更是冷得让人发抖,有时候让人觉得从自己小腿肚子的地方荡漾起来的,根本就是一堆尖锐锋利的琉璃碎片。
晚秋早晨的河滩上有一些荒草和满地的白霜,她和全队女人一起哆哆嗦嗦的解开系在腰上的盛玉小筐摆放在身前,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下,等待玉场里的监工点算汇总她们一晚上拣起来的收成。
这一天早上她的篮子里没有籽玉。
也许是因为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腿脚和腰都硬,更不行的是心,不过也许就只是因为不够走运。
满脚板底下堵着的一直都是跌跌撞撞的石头,满心里混混沌沌的也像是堵着石头,根本就没有一块像玉的地方。
从上一个月中的十五开始数落下来,这一个月里她的筐子经常是空的,当然她会挨打,会被饿饭,也许还要被捆住手脚跪到河边的荒草丛里去让蚊子咬。
这一个月里她背上的鞭伤一直就没有愈合过,总是血淋淋的,屁股都被大棍子打的不敢往地下坐了。
踩玉女人每天清早一字排开跪在河滩的时候,还会听到收完了玉的工场管事们按照记账清册,大声念出每一个女人自从上月十五以后拣到的所有籽玉数量,累计最少的那一个排在最后。
每一个女人一直都知道自己相比其他女人的排行变化,落在后边的次数多了就很难追赶。
反正等到十五满月
的当天早晨事情就不会再变化了,她在那时就可以确定地知道,今天晚上要被贡献出去的,的确就会是她自己。
采玉工场在祭日上杀死的女人总是在前一个周期里拣到最少籽玉的女人,这是一件从来没有人会明说的事,他们只不过一直是那样的做。
用倒数的办法挑选供奉用品听起来也许有些轻慢亵渎,但是只要不说出声来,不要让住在天上,或者河水底下的那些奇怪东西听到,它们多半就不会在意了。
实际上对于一个使用奴女采玉,希望能够确保奴隶们努力工作的玉场经营者而言,一场郑重其事,公开张扬的虐杀牺牲很容易变成一种可以激励先进,汰换落后的程序设计。
月圆和月圆的间隔可以被当作考核周期,在评定出一个公平的结果之后,使用非常痛苦的方法杀掉那个排在最后的人。
依照着对于人性的一般判断,在亲眼目睹了低劣的劳动效率将会导致的可怕疼痛之后,牺牲者的同伴应该会出于畏惧而将极致的用心投入到寻宝的努力中去。
在被狗熊追赶的时候,你必须比至少一个同伴跑得更快。
末位淘汰制度应该会产生很有意义的结果。
宝石采集行业所关注的另一个要点在于资源供给,如果你是那个吃掉同样的粮食却提供最少产出的人,换掉你肯定是一个有益的尝试。
天演规则的优胜劣汰。
印度王子想。
这事在本质上也许是一种尝试着拟合天道的社会实践。
或者所有的神圣信仰都是。
当然了,这是个非常哲学的问题,太哲学了。
王子当时乘坐的那条翘首尖尾的白羊皮船正在缓缓地漂离碎石岸边,旋转着船头进入河道的中流,王子想,他不会在这样的时间与场合,对他的同船旅伴们讨论那种关于天道的问题。
在满月初升的黄昏之下,划向西方远处的采玉奴场的白船上乘坐着两个男人和三个女人。
男人们背向航线坐在船头,在他们所面临着的船体中央,两个并肩跪立在舱板上的赤身少女正在挺身打桨。
同样谨守住跪姿的第三个女孩留驻在最远端的船尾,她的膝头以前放置一盏没有点亮的红纸灯笼,一口空的瓦瓮,和一些瓶罐、铁器、纸片的零碎。
女孩的手臂轻曼下垂,她在交合的两手中握持一具陶埙。
三个年轻女人都是全身赤裸,手脚系戴锁链的玉事奴隶。
岫儿虽然在以前的几天里被安排当做王子的向导,但是她在满月之夜仍然需要承担被赋予的责任。
岫儿和另一个女孩正在划桨。
她们纤巧柔韧的赤裸身体在王子面前三尺之外的船板上俯仰顿挫的样子,如同在风中摇曳的小白杨树。
乳房下动荡的铜铃,和船舷外边被打破的水。
王子现在已经发现游历安西的旅客可以从官定的玉奴制度中获益的一条隐秘路径。
每当男人获得机会直面一些年轻的,好看的,赤裸裸的女人胸脯的时候,安西既有的社会共识更为他提供真诚,开朗,无需顾忌公众负面评价的观察位置。
坦荡暴露的天然身体既然已经在法律以及事实的两个层面成为安西妇女生活的一个有机组成,一个精英阶级的衣冠男人当然拥有细致周全地审视社会普遍现实的道德权力,你不会自责或者羞愧。
姑且不去讨论更多的深入考察实践,安西提供的视觉福利并不仅仅是那些沿街或者溯河时候缤纷环绕的光身子女人。
安西使你凝视。
印度王子凝视了岫儿运作自己纤细的脚踝提高镣链的负重,跨越过舷侧挡板的整个过程。
不过等到她面向着船头跪正,那一双稚朴于轻肌,却又守拙于沉铜的赤脚便被她自己的窄腰软臀悄然遮掩到了身后,女孩附身捡起又一面铭牌,低头钩挂到洞穿过自己右边乳头的环圈底下。
王子事先已经看到这一件循例仍是铜质的标识比较原先悬系的安西府奴牌照更加阔大,做工也更精细,牌面周边环绕有龙和凤的纹饰,中心凸显出来的古色古香的篆体文书应该就是读如一个祭字。
当时女孩的右乳以下有一小铜方曰府奴,一大铜方曰祭,两副金属的器物琳琅堆迭,沉沉欲坠,已经将女孩这一边的酥软胸脯拉扯成了凋谢的百合花朵一般,等到她操起木桨前后发力起来,还不知道会招摇出一个什么样的动静。
岫儿在发力操桨之前最后所做的事,便是将自己脖颈上的系链锁定到船边的一处铁制挂环上去,她也将抽出的锁匙放置在自己拢合的膝头前边。
实际上登船的奴隶姑娘们都是同样的长跪,拢膝,给自己的乳头底下挂好出祭的铭牌,并且为自己上锁。
她们的行止工整流利,她们的神色驯顺安稳。
已经坐定在王子身后,更加靠近船头的第二个男人说,还有一阵子水路要走呢,让丫头们费劲倒饬去吧。
那人一巴掌拍在王子的右边肩膀上,兄弟,来上两口?第二个男人是一个身形十分壮大,长有许多胡须的汉子,他把手中提起的一具盛酒皮囊朝向转脸的王子怀中直塞进来。
王子知道这一位胡须兄弟是安西驻军派出的军官,他在今夜需要负担的责任可能是一些
应该被称作监祭的事。
军官上下披挂一套全般的皮革甲胄,腰间佩带弯刀,但是却在头上戴起一顶现方现棱,十分峭立耸直的高帽子,黑色的方形高帽上绣有银色的云纹,实际上那东西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出发去唱戏的人。
几乎像是为了能够中和掉那种会被所有人意识到的不协调感,魁梧并且虬髯的汉子在脸上显露出来多少有些讨好意味的憨厚笑容。
其实吧。
这种事看多了就没什么大意思了。
看到等闲了,就跟平日里杀个鸡一样。
有谁一门心思盯着杀鸡去看的?看少了也没意思。
刚看过一回两回的时候,他就得老那么想着,想过来想过去的,一闭眼睛哎呀满脑袋都是……浆煳一样。
所以倒饬这种事都要喝点酒。
喝好了以后不温不火,看什么都透着快活劲头,快活完了兜头便睡。
喝酒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