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忽道:咱们倘若分别练那六脉神剑,不论是谁,终究内力不足,都是练不成的。我也曾想到一个取七的法子,各人修习一脉,六人一齐出手。虽然以六敌一,胜之不武,但我们并非和他单独比武争雄,而是保经护寺,就算一百人斗他一人,却也说不得了。只是算来算去,天龙寺中再也寻不出第六个指力相当的好手来,自以为此踌躇难决。正明,你就来凑凑数罢。只不过你须得剃个光头,改穿僧装才成。他越说越快,似乎颇为兴奋,但语气仍是冷冰冰地。
保定帝道:扳依我佛,原是正明的素志,只是神剑秘奥,正明从未听闻,仓促之际,只怕
本参道:这路剑法的基本功夫,你早就已经会了,只须记一记剑法便成。保定帝不解,道:请方丈指点。本因方丈道:你且坐下。保定帝在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
本因道:六脉神剑,并非真剑,乃是以一阳指的指力化作剑气,有质无形,可称无形气剑。所谓六脉,即手之六脉太阴肺经、厥阴心包经、少阴心经、太阳小肠经、阳明胃经、少阳三焦经。说着从本观的蒲团后面取出一个卷轴。
本参接过,悬在壁上,卷轴舒开,帛面年深日久,已成焦黄之色,帛上绘着个裸体男子的图形,身上注明穴位,以红线黑线绘着六脉的运走径道。保定帝是一阳指的大行家,这六脉神剑经以一阳指指力为根基,自是一看即明。
段誉躺在地下,见到帛轴和裸体男子的图开,登时想起了那个给自己撕烂了的帛轴,心想:身上的穴道经脉,男女都是一般,神仙姊姊也真奇怪,为什么要绘成裸女之形,而且这裸女又绘上自己的相貌隐隐觉得不妥,似乎神仙姊姊有意以色相诱人,教人不得不练图中的神功,自己神智迷糊中将帛轴撕了,说不定反而免却了一场劫难。只是如此推想未免亵渎了神仙姊姊,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再也不敢多想。
本因道:正明,你是大理国一国之主,改装易服,虽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若给对方瞧出了破绽,颇损大理国威名。利害相参,盼你自决。保定帝双手合什,说道:护法护寺,义无反顾。本因道:很好。只是这六脉神剑经不传俗家子弟,你须得弟度了,我才传你。等退了强敌,你再还俗。保定帝站起身来,双膝跪地,道:请大师慈悲。
枯荣大师道:你过来,我给你剃度。
保定帝直上前去,跪在他身后。段誉见伯父要剃度为僧,心下暗暗惊异,只见枯荣大师伸出右手,反过来按在保定帝头上,手掌上似无半点肌肉,皮肤之下包着的便是骨头。枯荣大师仍不转身,说偈道:一微尘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尘定,而彼微清真寺亦不增,于一普现难思刹。手掌提起,保定帝满头乌发尽数落下,头顶光秃秃地更无一根头发,便是用剃刀来剃亦无这等干净。段誉固然大为惊讶,保定帝、本观、本因等也无不钦佩:枯荣大师参修枯禅,功力竟已到如此高深境界。
只听枯荣大师说道:入我佛门,法名本尘。保定帝合什道:谢师父赐名。佛门不叙世俗辈份,本因方丈虽是保定帝的叔父,但保定帝受枯荣剃度,便成了本因的师弟。当下保定帝去换上了僧袖僧鞋,宛然便是一位有道高僧。
枯荣大师道:那大明轮王说不定仿晚便至,本因,你将六脉神剑的秘奥传于本尘。本因道:是指着壁上的经脉图,说道:本尘师弟,这六脉之中,你便专攻手少阳三焦经脉,真气自丹田而至肩臂诸穴,同清冷渊而到肘弯中的天井,更下而至四渎、三阳络、会宗、外关、阳池、中渚、注液门,凝聚真气,自无名指的关冲穴中射出。
保定帝依言连起真气,无名指点处,嗤嗤声响,真气自关冲穴中汹涌并发。
枯荣大师喜道:你内力修为不凡。这剑法虽然变化繁复,但剑气既已成形,自能随意所之了。
本因道:依这六脉神剑的本意,该是一人同使六脉剑气,但当此末世,武学衰微,已无人能修聚到如此强劲浑厚的内力,咱们只好六人分使六脉剑气。师叔专练拇指少商剑,我专练食指商阳剑,本观师史练中指中冲剑,本尘师弟练无名指关冲剑,本相师兄练小指少冲剑,本参师弟练左手小指少泽剑。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始练剑。
他又取出六幅图形,悬于四壁,少商剑的图形则悬在枯荣大师面前。每幅图上都是纵横交叉的直线、圆圈和弧形。六人专注自己所练一剑的剑气图,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虚划。
段誉缓缓坐起身来,只觉体内真气鼓荡,比先前更加难以忍受。原来保定帝、本因等五人适才又以不少内力输进了他体内。段誉见伯父和方丈等正在凝神用功,不敢出声打扰,呆坐良久,甚感无聊,无意中向悬在枯荣大师面前壁上的那张经脉穴道图望去。只看了一会,便觉自己右手小臂不住抖动,似有什么东西要突破皮肤而迸发出来。那小老鼠一般的东西所要冲出来之处,正是穴道图上所注明的孔最穴。
这一路手太阴肺经他倒是练过的,壁间图形中穴道与裸女图相同,但线路却截然大异。顺着经脉图上的工线一路看去,自也最而至大渊,随即跳过来回到尺泽,再向下而至鱼际,虽然盘旋往复,但体内这股左冲右突的真气,居然顺着心意,也迂回曲折的沿臂而上,升至肘弯,更升至上臂。真气顺着经脉运行,他全身的烦恶立时减轻,当下专心凝志的将这股真气纳入膻中穴去。
但经脉运行既异,这股真气便不能如裸女帛轴上所示那样顺利储入膻中,过不多时,便啊哟,啊哟的叫了出来。保定帝听得他的叫唤,忙转头问道:觉得怎样段誉道:我身上有无数气流奔突窜跃,难过之彬,我心里想着太师伯图上的红线,气流便归到了膻中穴,啊哟嗯,可是膻中穴中越塞越满,放不下了。我我我我的胸膛要爆破了
这等内力的感应,只有身受者方自知觉,他只觉胸膛高高鼓起,立时便要胀破,在旁人看来却无半点异状。保定帝深知修习内功都是的诸般幻象,本来膻中穴鼓胀欲破的情景,至少要练功至二十年后、内力浑厚无比之时方会出现,段誉从未学过内功,料来这幻象必是体内邪毒所致。保定帝暗暗惊异,知他若不导气归虚,全身便会瘫痪,但将这些邪毒深藏而入内府,以后再要驱出便千难万难。他平素处理疑难大事,明断果敢,往往一言而决,然眼前之事关系段誉一生祸福,稍有差池,立时便有性命之忧,眼见段誉双目神光散乱,已显颠狂之态,更无犹豫的余地,心意已决:这当口便是饮鸠止渴,也说不得了。说道:誉儿,我教你导气归虚的法门。当下连比带说,将法门传授了他。
段誉不及等到听完,便已一句一句的照行。大理段氏的内功法要,果是精妙绝伦,他一经照做,四外流窜的真气便即逐一收入脏腑。中国医书中称人体内部器官为五脏六腑,脏便是藏,腑便是府,原有聚集积蓄之意。段誉先吸得了无量剑派七弟子的全部内力,后来又吸得了段延庆、黄眉僧、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钟万仇、崔百泉竺高手的部分内力,这一日又得了保定帝、本观、本相、本因、本参段氏五大高手的一小部内力,体内真气之厚,内力之强,几已可说得上震古铄今,并世无二。这时得伯父的指点,将这些真气内力逐步藏入内府,全身越来越舒畅,只觉轻飘飘地,似乎要凌空飞起一般。
保定帝眼见他脸露笑容,欢喜无已,还道他入魔已深,只怕这邪毒从此和他一生纠缠固结,再难尽除,不免成为终身之累,不由得暗暗叹息。
枯荣大师听得保定帝的传功已毕,便道:本尘,诸业皆是自作自受,休咎祸福,尽从心生。你不必太为旁人担忧,赶紧练那少阳剑吧保定帝应道:是收摄心神,又去钻研少阳剑剑法。
段誉体内的真气充沛之极,非一时三刻所能收藏得尽,只是那法门越行越熟,到后来也越收越快。僧舍中七人各自行功,不觉东方之既白。
但听得报晓鸡啼声喔喔,段誉自觉四肢百骸间已无残存真气,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肢体,见伯你和五位高僧兀自在专心练剑。他不敢开门出去闲步,更不敢出声打扰六人用功,无事可作,顺便向伯父那张经脉图望望,又向少阳剑的剑法图解瞧瞧,虽听太师伯说过,六脉神剑不传俗家子弟,但想这等高深度的武功我怎学得会,随便瞧瞧,当亦无碍。看得心神专注之时,突觉察一股真气自行从丹田中涌出,冲至肩臂,顺着红线直至无名指的关冲穴。他不会运气冲出,但觉无名指的指端肿胀难受,心想:还是让这股气回去罢市。心中这么想,那股气流果真顺着经脉回归丹田。
段誉不知无意之间已窥上乘内功的法要,只不过觉得一股气流在手臂中这么流来流去,随心所欲,甚是好玩。牟尼堂三僧之中,他觉以本相大师最是随和可亲,侧头去看他的手少阴心经脉图。只见这路经脉起自腋下的极泉穴,循肘上三寸至青灵穴,至肘内陷后的少海穴,经灵道、通里、神门、少府诸穴,通至小指的少冲穴。如此缓缓存想,一股真气果然便循着经脉路线运行,只是快慢洪纤,未能尽如意旨,有时甚灵,有时却全然不行,料想是功力未到之故,却也不在意下。
只半日工夫,段誉已将六张图形上所绘的各处穴道尽都通过。只觉精神爽利,左右无事,又逐一去看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路剑法的图形。但见红线黑线,纵横交错,头绪纷繁之极,心想:这样烦难的剑招,又如何记得住何况太师伯说过,俗家子弟是不能学的。当下便不再看,腹中觉得有些饿了,心想:小沙弥怎地还不送素斋面食来还是悄悄出去找些吃的吧。便在此时,鼻端忽然闻到一阵柔和的檀香,跟着一声若有若无的梵唱远远飘来。
枯荣大师说道:善哉,善哉大明轮王驾到。你们练得怎么样了本参道:虽不纯熟,似乎也已足可迎敌。枯荣道:很好本因,我不想走动,便请明王到牟尼堂来叙会吧。本因方丈应道:是走了出去。
本观取过五个蒲团,一排的放在东首,西首放了一个蒲团。自己坐了东首第一个蒲团,本相第二,本参第四,将第三个蒲团空着留给本因方丈,保定帝坐了第五个蒲团。段誉汉坐位,便站在保定帝身后。枯荣、本观等最后再温一遍剑法图解,才将帛图卷拢收起,都放在枯荣大师身前。
保定帝道:誉儿,待会激战一起,室中剑气纵横,大是凶险,伯父不能分心护你。你到外面走走去吧。段誉心中一阵难过:听各人的口气,这大明轮王武功厉害之极,伯父的关冲剑法乃是新练,不知是否敌得过他,若有疏虞,如何是好便道:伯伯,我我要跟着你,我不放心你与人家斗剑,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已哽咽了。保定帝心中也一动:这孩儿倒很有孝心。
枯荣大师道:誉儿,你坐在我身前,那大轮明王再厉害,也不能伤了你一要毫毛。他声音仍是冷清冰冰的,但语意中颇有傲意。段誉道:是。弯腰走到枯荣大师身前,不敢去看他脸,也是盘膝面壁而坐。枯荣大师的身躯比段誉高大得多,将他身子都遮住了,保定帝又是感激,又是放心,适才枯荣大师以枯禅功替自己落发,这一手神功足以傲视当世,要保护段誉自是绰绰有余。
霎时间牟尼堂中寂静无声。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本因方丈道:明王法驾,请移这边牟尼堂。另一个声音道:有劳方丈领路。段誉听这声音甚是亲切谦和,彬彬有礼,绝非强凶霸横之人。听脚步声共有十来个人。听得本因推开板门,说道:明王请
大轮明王道:得罪举步进了堂中,向枯荣大师合什为礼,说道:吐蕃国晚辈鸠摩智,参见前辈大师。有常无常,双树枯荣,南北西东,非假非空
段誉寻思:这四句偈言是什么意思枯荣大师却心中一惊:大轮明王博学精深,果然名不虚传。他一见在面便道破了我所参枯禅的来历。
世尊释迦牟尼当年在拘尸那城娑罗双树之间入灭,东西南北,各有双树,每一面的两株树都是一荣一枯,称之为四枯四荣,据佛经中言道:东方双树意为常与无常,南方双树意为乐与无乐,西方双树意为我与无我,北方双树意为净与无净。茂盛荣华之树意示涅般本相:常、乐、我、净;枯萎凋残之树显示世相:无常、无乐、无我、无净。如来佛在这八境界之间入灭,意为非枯非荣,非假非空。
枯荣大师数十年静参枯禅,还只能修到半枯半荣的境界,无法修到更高一层的非枯非荣、亦枯亦荣之境,是以一听到大轮明王的话,便即凛然,说道:明王远来,老衲未克远迎。明王慈悲。
大轮明王鸠摩智道:天龙威名,小僧素所钦慕,今日得见庄严宝相,大是欢喜。
本因方丈道:明王请坐。鸠摩智道谢坐下。
段誉心想:这位大轮明王不知是何模样悄悄侧过头来,从枯荣大师身畔瞧了出去,只见西首蒲团上坐着一个僧人,身穿黄色僧袍。不到五十岁年纪,布衣芒鞋,脸上神采飞扬,隐隐似有宝光流动,便如是明珠宝玉,自然生辉。段誉向他只瞧得几眼,便心生钦仰亲近之意。再从板门中望出去,只见门外站着八九个汉子,面貌大都狰狞可畏,不似中土人士,自是大轮明王从吐蕃国带来的随从了。
鸠摩智双手合什,说道:佛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小僧根哭鲁钝,未能参透爱憎生死。小僧生平有一知交,是大宋姑苏人氏,复姓慕容易,单名一个博字。昔年小僧与彼邂逅相逢,讲武论剑。这位慕容先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无所不精,小僧得彼指点数日,生平疑义,颇有所解,又得慕容先生慨赠上乘武学秘笈,深恩厚德,无敢或忘。不意大英雄天不假年,慕容易先生西归极乐。小僧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众长老慈悲。1
本因方丈道:明王与慕容先生相交一场,即是因缘,缘分既尽,何必强求慕容先生往生极乐,莲池礼佛,于人间武学,岂再措意明王此举,不嫌蛇足么
鸠摩智道:方丈指点,确为至理。只是小僧生性痴顽,闭关四十日,始终难断思念良友之情。慕容先生当年论及天下剑法,深信大理天龙寺六脉神剑为天下诸剑中第一,恨未得见,引为平生最大憾事。
本因道:敝寺僻处南疆,得蒙慕容先生推爱,实感荣宠。但不知当年慕容先生何不亲来求借剑经一观
鸠摩智长叹一声,惨然色变,默然半晌,才道:慕容先生情知此经是贵寺镇刹之宝,坦然求观,定不蒙允。他道大理段氏贵为帝皇,不忘昔年江湖义气,仁惠爱民,泽被苍生,他也不便出之于偷盗强取。本因谢道:多承慕容先生夸奖。既然慕容先生很瞧得起大理段氏,明王是他好友,须当体念慕容先生的遗意。
鸠摩智道:只是那日小僧曾夸口言道:小僧是吐蕃国师,于大理段氏无亲无故,吐蕃大理两国,亦无亲厚邦交。慕容先生既不便亲取,由小僧代劳便是。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无悔。小僧对慕容先生既有此约,决计不能食言。说着双手轻轻击了三掌。门外两名汉子抬了一只檀木箱子进来,放在地下。鸠摩智袍袖一拂,箱盖无风自开,只见里面是一只灿然生光的黄金小箱。鸠摩智俯身取出金箱,托在手中。
本因心道:我等方外之人,难道还贪图什么奇珍异宝再说,段氏为大理一国之主,一百五十余年的积蓄,还怕少了金银器玩却见鸠摩智揭开金箱箱盖,取出来的竟是三本旧册。他随手翻动,本因等瞥眼瞧去,见册中有图有文,都是原墨所书。鸠摩智凝视着这三本书,忽然间泪水滴滴而下,溅湿衣襟,神情哀切,悲不自胜。本因等无不大为诧异。
枯荣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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