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为人作传记,在中国典籍中,自司马迁班固以下,皆首述传主之姓氏名字。龙腾小说 Ltxsfb.com若燕北闲人之儿女英雄传,其书中主人何玉凤,至第壹玖回“恩怨了了慷慨捐生,变幻重重从容救死”之末,始明白著其姓名。然此为小说文人故作狡狯之笔,非史家之通则也。由是言之,此章自应先著河东君最初之姓氏及名字。但此问题殊不易解决,故不得不先作一假设,而证明此假设之材料,又大半与其他下列诸章有关,势难悉数征引于此章之中。茲为折衷权宜之计,唯于此章中简略节取此类材料之最有关字句,至其他部分,将于下列诸章详录之。读者倘能取下列诸章所列诸材料,与本章参互观之,则幸甚矣。
明末人作诗词,往往喜用本人或对方或有关之他人姓氏明著或暗藏于字句之中。斯殆当时之风气如此,后来不甚多见者也。今姑不多所征引,即就钱柳本人及同时有关诸人诗中择取数例,亦足以证明此点。
如东山训和集壹河东君“次韵答牧翁冬日泛舟诗”“越歌聊感鄂君舟”、“春前柳欲窥青眼”、“年年河水向东流”等句分藏“柳河东君”四字,(其实此诗“望断浮云西北楼”句中“云”字即是河东君最初之名。茲暂不先及,详见后文考证。)及同书同卷“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何”与“河”音同形近)并“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等句分藏“柳如是河东君”六字。又汪然明汝谦者,钱柳因缘之介绍人也,其事迹著作及与钱柳之关系俟第肆章详述之,茲暂不渉及,但汪氏所著春星堂集叄游草中“余久出游,柳如是校书过访,舟泊关津而返,赋此致怀”七律之后载“无题”七律一首,当即为柳而作者。此诗中“美女疑君是洛神”及“几湾柳色隔香尘”等句亦分藏“柳是”二字。(河东君又有“美人”之别号,汪氏因“人”字为平声,故改作仄声之“女”字以协诗律。余详下论。)
至若吴伟业梅村家藏稿伍捌诗话云:
黄媛介字皆令,嘉兴人,儒家女也。能诗善画。其夫杨兴公(寅恪案:即世功)聘后贫不能娶,流落吴门。媛介寺名日高,有以千金聘为名人妾者,其兄坚持不肯。余诗曰:不知世有杜樊川。(寅恪案:家藏稿陸“题鸳湖闺咏”四首之二即此诗。此句上有“夫婿长杨须执戟”之句。)指其事也。媛介客于牧斋柳夫人绛云楼中。楼毁于火,牧斋亦牢落。尝为媛介寺序,有今昔之感。
盖作者于“夫婿长杨须执戟”之句虽已明著杨世功之姓,而欲“不知世有杜樊川”之句,以有所隐讳之故,不便直标其人之名姓也。考“杜樊川”即“杜牧”。李义山诗集下“赠司勋杜十三员外”云:“杜牧司勋字牧之,淸秋一首杜秋诗。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字总持。”玉溪用樊川姓名及字为戏,颇觉新颖,是以后人多喜咏之。梅村句中“杜樊川”三字,即暗指“牧”字。与吴氏同时江浙最显著之名人,其以“牧”称者,舍钱谦益外更无他人。
关于黄媛介之事迹及其与钱柳往来诗词文字,材料颇多,茲不详述。据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初集壹貳“黄媛介”条云:“时时往来虞山,与柳夫人为文字交,其兄开平不善也。”可以推知孝威言外之意。但世传媛介与张天如溥一段故事,辗转抄袭,不一而足,究其原始当是出于王贻上士祯池北偶谈壹贰“黄媛介诗”条。其文云:
少时,太仓张西铭溥闻其名,往求之。皆令时已许字杨氏,久客不归,父兄屡劝之改字,不可。闻张言,即约某日会某所,设屏障观之。既罢,语父兄曰,吾以张公名士,欲一见之。今观其人,有才无命,可惜也。时张方入翰林,有重名。不逾年竟卒。皆令卒归杨氏。
寅恪案:渔洋之说颇多疏误,茲不暇辨。但据梅村家藏稿贰肆“清河家法述”云:“娄东庶常张西铭先生既没之二十载,为顺治纪元之十有七年庚子十二月五日。(寅恪案:西铭卒于明崇祯十四年辛已五月初八日。)先生夫人王氏命其嗣子永锡式似,婿吴孙祥绵祖,以仆陈三之罪来告。”及有学集捌肆“题张天如立嗣议”云:“天如之母夫人暨其夫人咸以为允。”则是天如之卒,上距媛介窥见之时不及一年。若依渔洋之说,黄见张之时当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六月以后。今据吴钱之文,复未发现西铭于此短时间有丧妻继娶之事,则西铭嫡配王氏必尚健在,天如之不能聘媛介为妻,其理由明甚,(余可参蒋逸雪编张溥年谱崇祯十二年己卯条所考。)渔洋之说殊不可通。或疑天如实欲聘媛介为妾,则天如之姓名字号又皆与“杜樊川”不相应,且亦与上句明标杨世功之姓者尤不相称。骏公作诗当不如此。观梅村“题鸳湖闺咏”四首之二“绛云楼阁敞空虛,女伴相依共索居”之句,“索居”二字寓意颇深。(靳荣藩吴诗集览壹贰上此诗后附评语云:“索居上有相依字,共字亦奇。”可见靳氏亦知梅村此句有所寓意也。)更可取邓孝威“其兄开平不善也”之语参互并观,其间有所不便显言者,可以想见矣。
吾国人之名与字其意义多相关联,(号间亦与名相关,如谦益之号牧斋即是一例,但此非原则也。)古人固如此,今人亦莫不然,此世所习知,不待例证。今检关涉东君之早期材料,往往见有“美人”之语,初颇不注意,以为不过泛用“美人”二字以形容河东君,别无其他专特之意义。此为吾国之文人词客,自诗经楚辞以降,所常为者,殊不足异也。继详考其语义之有限制性,而不属泛指之辞者,始恍然知河东君最初之名称必与“美人”相关,或即用“美人”为其别号,亦未可知也。今试略举数例以证明之。茲先举“美人”二字之确指河东君而不为普通之形容语者,然后复取有关河东君之诗词,详绎其中所用“美人”二字之特殊性,依吾国名与字或别号意义关联之例,推比测定河东君最初之名。更就此名所引出之其他问题,加以解释,或亦足发前此未发之覆耶?
牧斋初学集壹陸丙舍诗集“观美人手迹,戏题绝句七首”云:
油素朝模帖,丹铅夜校书。来禽晋内史,卢橘汉相如。
其二云:
花非朱户网,燕蹴绮窗尘。挟瑟歌卢女,临池写洛神。
其三云:
(诗见前。)
其四云:
芳树风情在,簪花体格新。可知王逸少,不及卫夫人。
其五云:
(诗见前。)
其六云:
书楼新宝架,经卷旧金箱。定有千年蠹,能分纸上香。(原注“用上官昭容书楼及南唐宫人写心经事。”
其七云:
好鸟难同命,芳莲寡并头。生憎绿沉管,玉指镇双钩。
寅恪案:此七首诗皆为五言绝句。初读之,以为牧斋不过偶为此体,未必别有深意。继思之,始恍然知牧斋之用此体,盖全效玉溪生“柳枝”五首之作。(见李义山诗集下。)所以为此者,不仅因义山此诗所咏与河东君之身份适合,且以此时河东君已改易姓氏为柳也。或者牧斋更于此时已得见所赋金明池“咏寒柳”词,并有感于此词中“尚有燕台佳句”之语,而与义山柳枝诗序中所言者不无冥会耶?
又今杭州高氏藏明本河东君尺牍,其字体乃世俗所谓宋体字,而湖上草则为依据手写原本摹刻者。此草为崇祯十二年己卯岁之作品。自其卷末逆数第贰题为“出关外别汪然明”七律,首二句云:“游子天涯感塞鸿,故人相别又江枫。”乃秋季所作,可证此书刻成当在崇祯十二年己卯冬季,牧斋于十三年庚辰春初自得见之。然则牧斋所谓“美人手迹”可能即指湖上草而言也。此七首诗为钱柳因缘中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前重要材料之一,俟后详论。今所注意者,即就七诗所咏观之,可决定此“美人”之界说为一年少工书,且已脱离其夫之姬妾,必非泛指之形容词,自不待言。当崇祯十三年春初牧斋作诗时,此“美人”舍河东君外,恐无他人合此条件。
更取明确为河东君而作之诗以证之,尤可决定“美人”二字与河东君最初之名有关。如黄宗羲南雷诗贰“八哀”诗之五“钱牧斋宗伯”七律,中有“红豆俄飘迷月露,美人欲绝指筝弦”之句,自注云“皆身后事”,(寅恪案:太冲自注所言,可参第伍章“论河东君殉家难”节。)及王昶所辑陈忠裕(子龙)全集拾“秋潭曲”,(原注:偕彭燕又宾,宋让本征璧,杨姬影怜集西潭舟中作。)其中有“明云织夜红纹多,(“云”字可注意)银灯照水龙欲愁”(“龙”字可注意)、“美人娇对参差风,斜抱秋心江影中”(“美人”及“影”字可注意)、“摘取霞文裁凤纸,春蚕小字投秋水”等句。此诗题下并附原案语云:“抱真堂集,宋子与大樽(陈子龙字)泛于秋塘,坐有校书。(寅恪案,此文乃宋征璧含真堂诗稿伍秋塘曲序文。王兰泉引作“抱真堂集”,与今所见本不同。)后称柳夫人,有盛名。”原案语又云:“莼乡赘笔:柳如是初名杨影怜,流落北里,姿韵绝人。钱宗伯一见惑之,买为妾,号为曰河东君。(寅恪案:今检名人笔记汇海中莼乡赘笔四卷本,未载此文。但申报馆印董含三岗识略十卷本,第陸卷“拂水山庄”条之文,与王兰泉所引莼乡笔同。岂王氏所见者,异于名人笔记汇海本耶?”
今关此明确为河东君而作之诗,其中既以“美人”指河东君,则“美人”二字当是河东君之字或号,而其初必有一名,与此字或号相关者,此可依名与字或号相关之例推知也。
考徐电发“本事诗”选录程孟阳嘉穟“絚云诗”三首,其题下注云:
朱长孺(鹤龄)曰,孟阳此诗为河东君作。
寅恪案:电发与长孺俱为吴江人,同里交好,所记必有依据。又考长孺与牧斋关系至密,如牧斋有学集壹伍“吴江朱氏杜诗辑注序”云:“吴江朱子长孺馆于荒村。”同书壹玖“归玄恭恒轩集序”云:“丙申闰五月余与朱子长孺屏居田舍。余般若经,长孺笺杜诗。”(寅恪案:可参朱鹤岭“李义山诗集笺汪自序”云:“申酉之岁予笺杜诗于牧斋先生之红豆山庄。”)牧斋尺牍贰与毛子晋书第贰拾通云:“顷在吴门,见朱长孺杜诗笺注,与仆所草大略相似。仆既归心空门,不复留心此事,而残稿又复可惜。意欲并付长孺,都为一书。第其意欲得近地假馆,以便商订。辄为谋之于左右,似有三便:长孺与足下臭味訢合,长孺得馆,足下得朋,一便也;高斋藏书,足供翻阅,主人腹笥,又资雠勘,二便也;长孺师道之端庄,经学之渊博,一时文士罕有其偶,皋比得人,师资相说,三便也。仆生平不轻荐馆,此则不惜缓颊,知其不以虚言相目也。”及牧斋尺牍壹与朱长孺书云:“小婿自锡山入赘,(寅恪案:河东君以其女赘无锡赵玉森之子管为婿。)授伏生书,欲得鲁壁专门大师以为师匠。恃知己厚爱,敢借重左右,以光函丈。幸慨然许之,即老配亦可借手沐浴芳尘也。”又如朱鹤龄愚庵小稿肆“闻牧斋先生讣”五律二首,同书伍“牧斋先生过访”七律一首等及同收拾与吴梅村祭酒书云:“夫虞山公生平梗概,千秋自有定评,愚何敢置喙。若其高才博学,囊括古今,則敻乎卓绝一时矣。”等,即可为证。
又潘柽章松陵文献所附其弟耒后序云:“朱先生与亡兄交最厚。”及此书陸人物志陸周道登传末略云:“潘子曰,公于先大父为外兄弟,故得备闻其遗事。盖潘柽章为周道登之姻戚,复与朱鹤龄交谊最厚。河东君本出自吴江周道登家。(详见后章。)朱氏殆由潘氏之故,辗转得知周氏家庭之琐屑,不仅与周氏同隶吴江,因而从乡里传闻获悉河东君早年旧事。然则长孺所言程孟阳之絚云诗乃为河东君作者,实是可信,而河东君最初之名乃“絚云”之“云”字,可以推知矣。
复次,程嘉穟耦耕堂存稿诗中有“朝云诗”八首。又有“今夕行”,其序略云:“甲戌七月唐四兄为杨朝赋七夕行。十二夜复过余成老亭。和韵作此。”据此更可证河东君曾一度称“杨朝”。依上论江总字总持,杜牧字牧之之例,“杨朝”自可字“朝云”。徐虹亭本事诗陸选程松圆絚云诗,引朱长孺之言,知其为河东君而作。但不选朝云诗及今夕行,殆未知河东君曾一度以“杨朝”为姓名,以“朝云”为字耶?然则河东君之此名此字知者甚鲜,观电发之选诗可以证知也。至耦耕堂存稿诗中诸题如“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予家”、“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及“六月鸳湖与云娃惜别”等,又皆河东君称“云”之例证。茲暂不多述,详后论崇祯七年甲戌河东君嘉定之游节。
河东君最初之名即是“云”字,其与“美人”二字之关系如何耶?考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长相思”云:“美人如花隔云端。”(寅恪案:玉台新咏壹枚乘杂诗九首之六云:“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此“云”与“美人”相关之证也。但窃疑河东君最初之名不止一“云”字,尚有其他一字亦与“美人”有关。如陈忠裕全集壹伍陈李唱和集“秋夕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七律二首,宋征璧含真堂诗稿伍“秋塘曲”,及耦耕堂存稿诗中“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靑归雨宴达曙用佳字”七律,皆卧子让木松圆等为河东君而作之诗,可决定无疑者也。卧子句云:“满城风雨妒婵娟。”让木句云:“较书婵娟年十六。”松圆句云:“烟花迳袅婵娟入。”初视之,“婵娟”二字不过寻常形容之辞耳,未必与河东君最初之名有何关连也。继而详绎大樽所作诗词之与河东君有关者,往往发现“婵娟”二字,则殊不能不令人疑其与河东君之初名实有关连。茲仅择诗中有“美人”及“婵娟”两辞并载者,以为例证。
陈忠裕全集拾陈李唱和集“仿佛行”“罗屏美人善惆怅,妙学此曲双婵娟”,虽“美人”与“婵娟”并载,然据此诗后附李雯“仿佛行”并序,知为吴郡女郞青来而作。青来本末未及详考,或与舒章仿佛楼诗稿之名有关,故不举为例证,姑记所疑于此。至于其他可能为河东君而作之诗词中虽有“婵娟”二字,而不与“美人”一辞相连者暂于此不录,俟后论陈杨关系时再详焉。
如陈忠裕全集叁几社稿古乐府“长相思”二首之二云:
又闻美人已去青山巅,碧霞素月如娱婵娟。
同书拾属玉堂集“霜月行”其一云:
我思江南在云端。(寅恪案:此句即用太白诗“美人如花隔云端”句。“云”字可注意。)
其二云:
玉衣不敢当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