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这事儿就成了她们三人约定成俗的活动,去左近城镇的婴儿塔巡视,再后来长大了一些,学了些三脚猫功夫,也敢去救那些被人牙子拐卖的小女孩了,久而久之,这事业就越做越大,这四年里,除了有人收养走的,找到了家的,还剩下一百多号女娃娃。
她们三个小姑娘也各司其职:世仙管找家、又因着她是青鸾教的圣姑奶奶,手里有些人手,便也承担着护卫的职责;静真心细如发,为人温柔,便管着这些女娃娃们的生活起居,而星落则管着这一大家子的开销——一开始她的零用钱还能撑,再后来她从帝京来这里,带了几大车的家私财物,全都变卖掉了,只为着这一大家的吃喝用度。
星落慢慢儿地同陛下说着,只将世仙从故事里刨出去,说到后来,见陛下听的认真,她才稍稍安下心来。
“徒儿知道从前扣扣搜搜的到处捞钱,让您瞧不起了。现在您知道原因了吧?”她小小声,“您管着一整个天下,国库里有钱粮,各行各业都给您缴着税金,可徒儿不成呀,没什么收成不说,还不会挣钱,只能四处捞钱养家——”
她抱怨起来,“我娘说给我置办了肆铺田地,可是要嫁了人才能给我。我先头还想着赶紧嫁人,就能自己管自己的嫁妆了,可后来又一想,万一找了个相公不成器,日日管着我可怎么好?思来想去,还是终身不嫁的好。”
日光澄澈,慢慢地腾挪到了正当空,孩子们被静真领着进学去了,山林里便只剩下小姑娘的轻声曼语,还有一阵儿一阵儿的蝉鸣。
皇帝倚在圈椅上,认真地看着她。
他鲜少将情绪表露于外,此时的眼眸里,却显而易见地多了几分歉疚和心疼。
喜欢一个人,就要把她的所有全盘接收,他确定自己心意的那一刻,还觉得自己毫无原则——不是最厌恶娇纵么?如今喜欢上她了,娇纵就算不得什么了。
可是今日听她这般娓娓说来,不渲染不夸张,甚至还带了些小心翼翼,他才知道,她是多么美好善良的一个小姑娘。
她的善良,不是千金小姐下凡而来,作秀似的看一看农夫的炉灶、小摊贩的饭碗,得出来民生多艰的结论;更不是锦衣华服地在街边凉棚下,为流民们打上一碗稀粥;
她的善良,是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世上,知晓世人之苦,尽自己之力去帮助别人——她甚至不觉得这是善良,将这些事形容成她的事业。
皇帝想到端阳节,她领着一帮闺秀去解救被略卖的女娃娃,他以为她是误打误撞,可实际上,这是她做惯了的事。
他忽的有些泪目。
平生第一次爱人,他纠结过,辗转反侧过,也义无反顾过,到头来,没有爱错人,这让他觉得感激涕零。
他垂下身子,双手扶在了自己的膝头,垂目望着坐在小杌凳上的小姑娘。
因坐的低,她仰着头看他的样子,就比平日多了几分乖巧,皇帝望住了她碧波一般的双眸,快要陷落进去了。
“若是未来相公很成器,不仅不管你,还把所有的家产都给你——你嫁不嫁?”皇帝的膝盖抵着她的,问话问的诚挚。
星落拧着小眉头问,“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傻子么?”
皇帝说有。
星落再问:“那他图什么呢?”
皇帝夷然一笑,“图你爱吃糖睡懒觉,不好好修道四处乱跑——”
星落大惊失色,“看样子真是个傻子,”她秘兮兮低凑近了陛下,睁着一双大眼睛瞪他,“徒儿怎么觉得这个人是您呢?”
她忽的这样凑过来,实在是骇人,皇帝一霎就慌了,面色却仍保持着端稳,清咳一声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说完这句话,皇帝就想自己给自己来一掌:这是怎么了,这样绝佳的机会自己都能放过,简直是个蠢货!
他妄图补救,可那小徒弟却自顾自地抓住了他的手,把手掌心翻过来,凝去看。
皇帝的呼吸一霎就停住了,她的小手软呼呼的,须臾还拿一根纤细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划了一下。
“师尊,徒儿给您看了一下手相。”她正色,眼郑重其事,很像街边蒙了一只眼睛算卦的野道士,“您的姻缘线很吊诡,八十七岁时才能成功大婚。”
方才的旖旎一扫而空,皇帝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把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走了。
第69章 山间记事(下)
野小道说完了话, 悠哉悠哉地拿手在额前支了个凉棚,皇帝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就很气,很伤心, 也不是很想说话。
他无可奈何地站起了身,在她的身前站定,刚刚好为她遮住了日头的直晒。
“朕领你下山去——”他说着向下看,对上了眼前人那一双乌亮的大眼睛,他迟疑, “讨个饭。”
除去行路的时间, 他已在老君山待了三日。
自打他登基以来,除了御驾亲征的那些时日, 紫辰殿听政一日未曾落下过,另外, 每隔月余,还需接见军机大臣以及各衙门轮值奏事, 十分忙碌。
这几日, 御门听政暂由太皇太后代劳, 对外则宣称陛下巡视北宫,目下还未有什么事端。
皇帝一心牵两处, 念着小徒弟有了脚伤,一时半会儿去不得金顶崖, 便打算今晚连夜赶回帝京。
从前答应的事儿,如今总要一一兑现,上回城隍庙大街打得碗儿,他这回也带着, 若她真打算去山下化缘, 他也领她去。
可惜小徒弟却摇了摇头, 诚挚地同他解释
“……金阙宫有恒产,又是天子修行之地,不需要化缘——那时候是刚入道,师尊们领着各自的弟子下山试炼,化缘只是其中一项,最重要的还是凭道艺挣香火钱。”
她扶着山门站起身,仰着头同陛下说话,“从前我一边扎一个小鬏鬏,还是个小道童,现如今徒儿也戴道冠,还替师尊诵经呢!”她摊手,“咱们的入门试炼就不炼了吧。”
皇帝的肩背被日头炙烤的滚烫,愧疚之心也如热流涌进了四肢百骸。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被天家发配而来的小道童,脑袋上顶两个团子,个子一把大,笑起来一团孩子气。
没有师尊的照拂庇护,饶她活泼乐天,也有害怕孤单的时候。
更何况,其因还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