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团儿的视线茫然地在姑娘脸上扫了一遍。
“短命鬼不像,合贞女冠说您能活到一二百——就是您总仰睡,后脑勺的头发都翘了起来。”
星落一慌,连忙拿手去摸,果摸到一片不服帖的头发,哀嚎一声。
“这是要翘辫子的征兆啊,快给我拿刨花水来压一压。”
这一压就压了小半天,可惜总有几捋不服帖,主仆二人忙了个寂寞,便听外头有清雅女声响起,是太皇太后身边的清溪姐姐。
青团儿忙启了门迎她进来,清溪是个眉眼温和的姑娘,她站在殿前,轻抚了抚鬓发,笑着望住了星落。
“姑娘大安,许是昨儿个没睡好,眼圈怎地有些乌青?”她寒暄了一句,又笑道,“倒是不碍姑娘的颜色。”
星落笑了笑,牵了她的手坐下,“道家一向驻颜有术,姐姐无事可跟我修道。”见清溪姐姐跃跃欲试,星落又问起来,“姐姐来一定有事……”
清溪说不敢应姑娘的一声姐姐,“昨儿衣裳没量好,一时造办局又来量体,娘娘特特命奴婢来请您过去。”
星落心里不情愿这些应酬,面上却应了一声是,“量了体便无事了吧?”
清溪笑姑娘可爱,细声道:“今晚上太后娘娘在昆明湖上蟠烟阁设宴,太皇太后要姑娘您一同陪着去呢。”
星落想起昨晚撞脸太后娘娘被罚的那一宗,登时有些畏难,蹙着眉应了一声是。
说完了话,清溪便笑说还有事忙,青团儿便去送,却听外头有鞭声由远及近的响起,清溪面色一凛,慌忙在廊下跪下,见青团儿还傻愣着,立时上手扯了一把青团儿:“万岁爷驾临了。”
青团儿傻乎乎地跪下,回身照顾自家姑娘:“姑娘快躲到床底下去。”
星落早就闻声躲进了门后,听见青团儿这般安排,立刻往那小窗下的贵妃榻后蹲下躲起来。
清溪规规矩矩地跪好,心下却觉得十分讶异:这些年来,宫里陆陆续续也小住过几位姑娘,纵是那般柔婉端庄的女儿家,都是逮着机会往御前露脸,偏这位仙姑,非但不往上扑,反而跟耗子见了猫一般,恨不能挖个洞藏起来。
正自思量,便听那院外响起清润一声问询:“如何又来?”
陛下的嗓音很好听,有种雨打青叶,溪水淙淙的清冽况味,只是这话却问的没头没脑,清溪再听了一耳朵,便听有人谦卑回话。
“回陛下的话,昨儿给姑娘没量周全,今日太皇太后娘娘命奴婢再来为姑娘量体做衣裳。奴才这里选了十匹时兴的料子,拿给姑娘挑选。”
哦,想是造办处的人撞上了陛下。
再听那院外,陛下过了好一时才出声。
“修道人不该耽于世俗享受,先退下吧。”
想是那造办处的内侍们都有些措手不及,一时才恭谨道:“奴婢遵旨。”
那院外便没声儿了,星落从贵妃榻后悻悻然起身,青团儿走进来嘀嘀咕咕:“得了,您那新衣裳没着落了。”
星落倒不在意那新的旧的,见清溪还在廊下等着她一同过去,星落愈发的踟蹰起来,磨蹭了好一会儿才随着清溪挪到了寿康宫的正殿门外。
春末了,玉兰花开的真正好,香风穿堂过宇,直吹入了殿中,星落在殿外走的不情愿,再一抬眼,正撞上陛下那双烟霭沉沉的眸子,其间盛有寒潭之水色,落在星落的眼眸里,凉入肌骨。
事已至此,倒不如规规矩矩地进殿,星落走至陛下身前,眼观鼻鼻观心地向着陛下行了个道礼,念了一声陛下慈悲。
她向他行道家之礼,皇帝倒有些些微的怔忡。
这小骗子自打见他的第一面起,就没弯过膝盖,那一副装出来的清冷孤傲的模样令皇帝闷气,倘若杜南风当真查探清晰,她就是自己的挂名徒弟,那就该老老实实地给自己磕头了。
这样的想象令皇帝十分满意,他嗯了一声,破天荒地没出言刺她,这竟让星落有些讶异,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陛下。
皇帝这才想起来了要说点儿什么,这便清咳一声,淡声道:“瞧朕做什么?”
星落听出来陛下的声音里有几分轻跃,好似心情很好的样子,她心说有戏,这便微抬了抬下巴,试探地问了一句。
“陛下今日瞧起来慈眉善目的,小道斗胆问您讨要那一方小软枕,还请陛下成全。”她纠结地小眉毛都拧在了一处,“没了那枕头,小道睡也睡不好,眼圈都黑了。”
只是话音刚落,星落就见陛下那两道寒凉的眼波,便落在了她的眼睛上,气氛一霎变得紧张起来。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皇帝登时冷了脸,哼道:“朕要你那软枕有何用?没见着。”
他堂而皇之地撒了个小谎,瞧见她一瞬变了脸色,心头便觉得解了恨——昨夜他可是亲自拿了软枕想要给她送去,却正撞上她在会情郎,又是递手帕子,又是吃蜜汁莲藕的,在宫里私相授受,他没治她的罪已然是莫大的宽容了,这会子又来讨要,嘿,急去吧。
星落乍听得陛下这般说,一阵茫然,陛下摆明了说没见着,她总不能当面拆穿吧,可软枕之与她,那就是个不能缺的慰藉,怎可轻易放弃?
“陛下,那小软枕对小道来说十分的重要,您或许在哪儿见着了,同小道说一声,小道自己个儿去捡回来,洗洗晒晒还能用……”她委委屈屈,语音里就带了些许鼻音,很是软糯。
皇帝在心里冷笑,面上却星云不动的,冷漠地看了星落一眼。
“黎星落,你规矩谁教的?哪儿丢哪儿找去,朕可不管。”他说完这一句,忽然联想到星落的师尊有可能是自己,忙冷冷地补了一句,“别又把没规矩推在你师尊头上。”
星落却不懂他的小心思,只眼尾下垂地盯着陛下,嘴角撇着,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般。
“您就是见了,偏不告诉我……”
皇帝冷冷地看她一眼,吐出来的话语冰凉。
“大胆,竟然敢公然污蔑朕。”他沉着声气儿,坚决不松口,“你别以为太皇太后宠着你,朕就不能治你的罪。”
新仇旧恨一起来,皇帝冷哼一声,“朕还不至于昧下你一个破枕头,再放肆,仔细朕砍了你的脑袋。”
冷不防被陛下这么一威吓,星落更委屈了,面上不显,先梗起脖子来,垂着眼眸道:“又不让小道穿衣裳,又不让小道枕枕头,您富有四海、腰缠万万贯,偏偏在这上头苛待小道,您说的都好,做的都对,小道认命了。陛下且安坐,小道去吃午饭了。”
她憋着一口气,梗着脖子把话说完了,再行了个道礼,一转身出了正殿,那身影转瞬即逝,像是会轻身功夫似的。
皇帝这辈子就被这一个人当面怼过,此时匪夷所思地盯着那个潇洒的背影,稍作反应,气的从宝椅上站起来,指着星落的背影大发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