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直在为人类文明的进步而努力。”
一位雪人——即多数人印象中由雪结团形成雪球、雪球越滚越大,之后一粒作为头颅,一粒作为身躯,浑身凝结着并不总洁白、而往往掺杂灰尘土粒的冰晶的类人模型——这样对张霈说。
她在一艘船上。
显而易见这是一艘船,因为它扬起歪斜但高大的帆。无风,但帆仍然昂扬高鼓,随着两列雪人整齐地踏步拍手,仿佛在举行某种庄严肃穆的仪式。
但它们——或者该说,他们——他们脸上的表情出地一致,那是满怀信心、带着足量兴奋的期冀。你能从苏联后期(或者中国人民公社时期)的宣传画上、美国虚假繁荣经济时期的杂志海报上见到这种表情:并不符合人体肌肉构造的在欢笑时仍然瞪大的眼,鲜红咧大的嘴唇,森白整齐的牙。
“我们在做善事。”
这些雪人在整齐的踏步声掌声中这样说。
甲板上同样整齐地排列着孕妇,张霈看不清她们的表情。
但用“孕妇”这个词语并不十分恰当。
因为:第一,躺在地上的人们并不全是女性;第二,这些人们并不见得真正经历妊娠,只不过他们的腹部都被剖开,大剌剌朝星空敞着——说到这里,不得不做一下补充:尽管这看起来像是一艘船,但船下并不是海,也不是河水或江流,确切地说,一滴水也没有。
张霈更愿意相信这艘船漂浮在黑暗虚空中。
这些(暂且称躺在地上的人们为)孕体被打开腹部,但并不流血,因此这个场景并不太令人反感,只是有点儿诡异。他们像一排开口的蛇皮袋子,露着黑洞洞的口子等待货物被装进去。
“我们一直在做善事呢。”
雪人这样重复着,天上忽然下起婴儿雨。
瞬间哭声震天,婴孩们呱呱坠地,仍然不见半滴血。
雪人们仍然整齐地拍手,踏步,然后拾起地上的婴儿,将他们缝进地上孕体们的肚子里。
“如此,人类文明才能继续繁衍下去…周而复始……复……”
雪人猛地回过头看向张霈,还没来得及看清前者的表情,她猛地醒了。
又出了一身冷汗,头仍然在隐隐作痛,而熟悉的痛感在这时反倒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
张霈缓缓呼出半口气,手背贴在额头缓了几秒。额头上也出了薄薄一层汗。
天还没亮,她手摸到枕头下找手机,屏幕太亮,刺得眼睛酸疼,把亮度调到最低后依然缓了几秒才逐渐适应。
这会儿是凌晨叁点十几分,正是一天中最静的时候。
几乎是无意识地,手指摁开通讯录去看那个熟悉的头像,张泽仍然没有回复她。
他之前说过会忙一段时间,可没想到近乎失联了。她在爸跟前抱怨似的提到过几句,爸倒心很宽:“你哥一向有主意的,年轻时在外面闯闯也好。他有分寸,出不了岔子。”
张霈坐起身靠在床头翻看她跟哥的聊天记录,两个人在这种电子通讯录里交流很少,更何况先前一直处于半冷战状态。
即便是互通了心意(或者说她逼迫他正视了现实),兄妹俩也没说过什么情话。本就是一家人,本就是比夫妻更亲密的缔系,谁和谁用得着说什么呢?喃喃的不可说之言早已浸透在不经意的指尖碰触里,在天生的对于血亲的忧虑里,在锅碗瓢盆的磕碰里,在他温热的指尖与沉默的凝视里。
楼底下大爷拴在车库旁边的狗汪汪叫了几声,她喉咙有点儿干,想去找点水喝。
刚开门就见厨房亮着灯,原来是思诚在用饮水机。
她轻轻走进去,反倒把思诚吓了一跳:“霈霈姐?!”
思诚轻呼一声又怕吵醒张文生,立即压下声音来:“你也睡不着吗?”
“嗯,有点渴。”
李思诚接过她的水杯,张霈看到他胳膊上长长一道划痕。
“这是什么?”
李思诚条件反射挡了挡:“不…不小心划伤了……”
张霈仔细看了看,好在伤口并不严重,已经结痂了。
“处理过了吗?”
“嗯,擦过酒精碘酒了。”
“那就好。”张霈拍拍他的背,两个人从厨房往外走:“以后小心点,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李思诚点点头没有说话,其实他有心事,但不好与张霈说。说到底,即便他努力想融进这个好心收养他的家庭中来,终究还是隔了许多东西。许多事情他并不好发问,比如郑阿姨与家里微妙的关系;泽哥到底是不是已经和家里断了联系;张叔叔过去有没有生过什么病,他脸色眼见越来越不好;霈霈姐和她那个男朋友为什么分手了(据说他们同窗许多年,之前也是挚友)……还有那天,张泽落在张霈唇上的吻。
想到这里,李思诚没来由地抖了一下,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泽哥和霈霈姐……他们可是亲兄妹啊。
霈霈姐是怎么想的呢?
思诚木木地应了张霈“早点睡”之类的话,立在原地,心里忽然有点恶寒。
霈霈姐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他以为她会把这件事告诉张叔叔——毕竟这是她受欺负的事呢!或者,这算不算猥亵,要不要报警?
可是直到今天霈霈姐都毫无动作,他想过或许是不是因为女孩子(不管多大的女孩子)总会胆小…可在某天,当家里清理杂物时发现张泽小时候的一架飞机模型时,当他看到张霈看向那东西的眼时,当她无意识用指尖去碰那精巧的模型时,思诚忽然产生一个荒诞的、把自己吓一大跳的念头:
万一,霈霈姐也喜欢泽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