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笑了笑。
最^新^地^址:^.CC对我返还八百二十元人民币的行为母亲赞赏有加,说今年要拿了一等奖学金可以考虑送我份大礼。
我说那就等着瞧吧。
父亲则替小舅捎来话,让我有空上小礼庄钓鱼去。
于是五号一早,我就上剧团办公室拿车——说是一早,起码也得有九点半吧。
办公室连个人影儿都没,骑了车,我又拐进了剧场,结果母亲不在。
我倒没有找母亲的打算,但看到青霞时还是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
她说今天文化宫有个评剧展,俩领导都去了。
我问是不是小郑搞的那个。
「你起码得叫老郑,」霞姐白我一眼,跟着笑了起来:「可不光是展览,以后可能会定成评剧节,这不你姨他们
都去了,有戏唱哩!」我「哦」了一声就没话说了。
我不知道这个事是好是坏。
我犹豫着要不要旁敲侧击打听下陈建军,还是放弃了。
霞姐让我把发簪拿来,于是我就把发簪拿来。
她让我把它插上,于是费了好大劲我才把它插上。
「女朋友走了?」她问。
「走了」「姑娘不错」我没吭声,只是看着她化妆。
「姨一会儿请你吃饭」「吃啥?」「盒饭啊」她笑了笑,马上又皱皱眉:「看看,被你带沟里了!」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妈中午还回来不?」吸了吸鼻了,我问。
「那可说不准,领导们聚个餐不是很正常吗?哪有大餐不吃的道理!」在剧场门口徘徊了一阵,我终究还是去了文化宫。
文化宫在东关,去年刚落成,至于什么时候开放的,我也不清楚。
记得以前是个粮站小区,三条主干道交叉口,有几个老年门球场,卖冰糖葫芦和遛鸟的特多。
这地方离商业街并不远,骑车二十来分钟,令我惊讶的是周围全是新开发的楼盘,巨大的广告牌像首最文艺的诗捅进你的心脏,平海就一县级市,哪来那么多外来人口啊。
文化宫占地得有六七百亩,看介绍,古玩市场、少年宫、文化馆、大礼堂,啥都不少。
过了大礼堂就是文化馆,门口张灯结彩,横幅上写的是啥我也没心思细看,正对大堂门口搭着个露天舞台,有几个小孩在上面蹦蹦跳跳,顺着中轴线挂着很多红绸布,每两个红绸布之间都是一张评剧人物肖像,肖像背面则用宋体小字印着若干剧目的剧情梗概,更远的地方有些道具展示、小地摊什么的,这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转了一圈儿,我也没能在稀稀落落的人流中找到母亲,或者看到哪怕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
看了看手机,十一点四十五,我决定去会议室瞅瞅。
多功能会议室在四楼东头,足有个三百来平,如你所料,里面很热闹。
还没等我靠近,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嗓音就直刺而来:「……咱们不讲排场,不搞铺张浪费……但是呢,康副总理对平海,对省单,特别是对平海,做过多大贡献,老百姓们都知道,所以,做些准备还是有必要的……拿出咱们的日常工作状态就行,卯足干劲……这次呢,除了水电站和平钢集团,康副总理重点可是要验收咱们的文化成果,咱们的报社,广播电视,咱们的文化市场改革,咱们宣传机构对传统文化的支撑是重中之重……顺提一句,对凤舞剧团啊,老人家也是早有耳闻呐……」陈建军抑扬顿挫,洪亮的嗓门像是天生带着回声,即便隔着堵墙也没能挡住这台人形扩音器制造的技术噪音。
他一说就是半个多钟头,期间掌声不断,每次都要强行压下去。
我不知道这些领导干部是真对老康感恩戴德,还是真对自己的劳动成果无比喜悦,抑或是——他们权当免费听相声或者看耍猴了。
陈建军给参会部门都作了部署,文化馆、广播电视台、平海晚报社、戏协……最后一个是凤舞剧团。
他说:「老人家想听戏,不是其他的,就是想听咱们的《花为媒新编》!」有那么一刹那,我坚定地认为这个啥评剧展览的狗屁玩意儿整不出什么幺蛾子。
然而随着散会,陈建军把凤舞剧团留了下来。
他说:「张团长,张团长!」我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更听不到白面书生对她说了些什么,直到周遭彻底安静下来。
我懒得听他瞎扯,借幔缝往里瞅了瞅,奢华背景一览无余。
也不能说「奢华」,起码单从色调上讲,除了会议桌前的一小块浅棕色地毯和玻璃墙体后的深红色幔帘外,主要还是简约的棕红色和白色。
一片嘈杂中,目光滑过人群,滑过饮水机,滑过磨得发亮的棕色矮背皮椅,定格在主席台一张崭新的棕红色会议桌上。
水杯,文件夹,写字笔,以及靠坐在桌沿的女人,都在通透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圆领休闲白衬衣,黑色半身长裙,母亲双臂抱胸,一头青丝高盘脑后,金属发夹——如前所述,光彩夺目。
「……你说咱平海也就巴掌大的地儿,哪还有非典,听说人平阳不也照样歌舞升平?」早有人从安静中杀出重围。
「小道消息不足信,可不敢瞎扯,嗯,陈书记在这儿,这可代表着官方消息」张岭口音的平海话,不等说完就先笑了起来。
「啥官方不官方的,一家之言,啊,平海暂时安全倒是真的,不过咱是旅游城市,区域内的人口流动性其实并不比平阳差,对不对?咱们的防护工作总体上看还是不错的」末见其人,再闻其声。
众人点头称是,于是愈加嘈杂。
母亲不置一词。
「那——啥时候能解除隔离?去年那么厉害平海也没几个,昨晚上看新闻,说北京都已解除严管了?」
还是郑向东。
「都没隔离谈什么解除,咱这是重点区域重点关照」姑且认为是牛秀琴吧。
「是啊,学校了,娱乐场所了,防范于末然嘛?」陈建军叹口气。
「哎呀呀,这打进四月份就没整几场演出,净排练了,糟心啊」「我就知道老郑的心思在这儿!」牛秀琴哈哈大笑,很夸张。
其他人也笑,更夸张,一种锣鼓喧天的感觉。
母亲也抿抿嘴,之后扫了眼窗外。
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有风,深红色幔帘都猎猎作响。
但要说夸张,肯定还是陈建军笑得最夸张,好半晌他止住笑,说:「再有一天,啊,顶多俩天,风头过了,咱剧场演出自然也就恢复了」「那敢情好,哎呀呀,天天只是排练,这好东西只能干攥着,排不上用场,你说可不把人急死!」小郑把手拍得啪啪响。
大伙儿又笑了起来。
母亲也笑,她垂下头,又抬起来。
「我说老郑啊,演不演都有人给发工资,老板不急你急啥?是不是,凤兰?」牛秀琴近在咫尺,震耳欲聋。
哄堂大笑中,母亲说:「放心吧,白吃白喝还能养你们几个月,没啥大问题」她长裙下的双腿摽起来,轻轻晃了晃。
于是笑声更热烈了,有人甚至鼓起掌来。
「来来来,」牛秀琴冲到幔帘前,挥挥手,似是在费力拂去洋溢的笑声:「大伙儿站一块儿,合个影」「牛主任这服务够周到的,送板蓝根、送醋,还带给人照相!」「嗐,人手不足嘛,我这就当记者了,麻利点儿都,陈书记?张团长?」人声鼎沸中,母亲走出眼界范围。
白面书生总算出现,又马上消失,毫无例外是白衬衣、西装裤。
牛秀琴呵腰噘屁股,吩咐这个,指挥那个,一连拍了好几张。
搞不好为什么,我总觉得眼前这幅光景说不出的滑稽。
拍完照,陈建军说:「哎,郑副团长,劳您大驾,给大伙儿发了吧」郑向东立马招呼人搬东西,屁颠屁颠的。
当然,他不忘感谢陈书记,夸党的政策好,又说去年送的那些都还没用完。
陈书记宽厚地笑了笑,逐一回应了大家的招呼后,在幔帘前立定了。
哄闹渐行渐远。
「你俩也来一张?」牛秀琴的声音。
「啊?」「俩领导也来一张,快快」「凤兰?」「算了吧,这东西都搬走了,」这么说着,母亲又回到了会议桌前:「你们也不趁早」「那就算了」陈建军笑笑,拉把椅子坐了下来,只留半截肩膀和一个后脑勺。
「续点茶?」牛秀琴扭身提起暖水瓶,朝幔缝处走来。
她先给陈书记续上一杯,轮到母亲时,后者摆摆手,说还没喝。
不等把暖水瓶放回原处,牛秀琴就扭扭屁股,一声高呼:「呀!东西在哪儿发?我也得跟过去,啊,新闻需要新闻需要哈」她笑着便消失了,临走不忘关门,砰地一声响,幔帘都飘荡起来。
陈建军晃了晃脑袋,又晃了晃脑袋,再次晃了晃脑袋。
「还好吧最近?」陈建军弯下腰,声音轻柔。
「不劳陈书记费心」母亲眼都没抬。
「打你电话也不接,上门也不见……」陈建军有些激动,他抬起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化作叹出的一口气。
沉默。
「还有事儿?」可能过了一万年,母亲说。
陈建军笑了笑,说:「你呀,没见老邓那张脸」母亲没说话。
「还别说,这个郑向东啊,搞展览有一手!」「你以为呢?」母亲站了起来。
陈建军「啧」了一声:「坐嘛!」这次他用的是普通话。
于是母亲坐了下来,不是桌沿,而是会议桌前的一个矮背皮椅。
棕褐色的真皮扶手挡住了幔缝的左下角,除了一张侧脸,母亲只露出一截手腕,倒是穿着肉色丝袜的小腿在狭小的缝隙里隐约可见。
陈建军也坐了下来,伴随着一口长吐出的气。
「这防护啊说到底也只是防护,哎,」他埋头咂嘴,兀地又抬起头来:「那小兔崽子,没再纠缠……骚扰你吧?」「没有,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母亲笑了笑,她直直地靠在椅背上,衬领洁白。
「这小王八蛋,头长疮脚流脓的货,欠他妈弄,我……」法令纹生动地浮现出来,白面书生突然没了音,薄嘴唇抿了抿,终究又咧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脸都憋得
有点红,像二八少女开了朵娇羞的花。
母亲没搭茬,而是仰起了脸,桌椅下的小腿不经意地挪了挪。
少倾,她笑笑,轻叹了口气。
「整天吊儿郎当的,不说他了,」陈建军放下钢笔,往前靠了靠,双手在巨大的陶瓷笔筒后握紧:「跟你说个正经事」「啥?」「那个体育文化发展基金你知道吧?」法令纹扬起,陈建军扶扶眼镜:「钢厂牵头那个」果然,又是基金会。
母亲只是嗯了声,似是有些迟疑。
「我想让它给剧团捐赠点」「不行不行」母亲立马摇头。
「那有啥,」陈建军靠到椅背上:「咱剧团到钢厂演出也不是白演的,再说了,上回拿大奖,但省财政的划转流程走下来,怕不得有个一俩月,现在剧团不是经济困难嘛……」「那也不行,不合适」母亲挎了挎包。
「你说你这犟劲儿啊凤兰,剧团现在啥情况我一清二楚,你就说大巴包(听不太清,好像是)一天多少钱吧」母亲盯着饮水机,没吭声。
「几十号吃喝拉撒,那可不是开玩笑……」母亲还是没动。
「凤兰,」陈建军几乎要俯到桌面上:「企业赞助文化发展实属应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不然那些钱也是流进他们自己腰包里了」「你以为这文化发展基金是干啥的?它就是扶持文化发展的啊」「这事儿别婆婆妈妈的,我替你拿主意了,啊,回头填个申请表,走走流程,二十万也不多,先救救急」母亲垂头拢拢头发,很快又仰脸笑了笑:「劳您费心了,不过,真不需要」这两年剧团困难我知道,说举步维艰也不为过,创业多半如此,起初还好说,一旦运营起来就是个无底洞了,奶奶连卖造纸厂的养老钱都拿了出来,母亲硬摁着没让动。
「你这犟劲儿十头毛驴也拉不回来,」陈建军笑笑,把签好名的纸递了过来:「我看连赵红妆……也赶不上你」母亲没搭茬,也没接,而是直直地靠回了椅背。
「都会好起来的」母亲拢拢头发,语气轻柔。
完了她挎挎包,笑着站起身来:「您忙吧,我有事儿先走」「咋,这就走啊」陈建军也起身,打桌后绕了过来。
他飞快地在小平头上抚了两下,捋狗毛一样。
白衬衣白得耀眼,「……你说说你,」陈建军声音低沉下来:「老躲着我干啥?」「你用不着躲我,你躲我干啥?啊?我能把你吃喽?二十八戏协聚会你不去也行,市局颁奖你为啥不去?」陈建军突然用力捶了捶桌子——咚咚作响中,我觉得茶壶都蹦了起来——却又没了音。
轻巧的脚步声。
平底鞋。
「哎——有事儿!学校的事儿!」母亲停下脚步。
陈建军的呼吸时隐时现,我老担心他会扑将过去,或许真的是杞人忧天吧。
牛秀琴迟迟没有进来,只有沙沙声,下雪一样。
猛然,陈建军的喘息钻进了耳朵。
我甚至没能听到他的脚步声。
「干啥你!」母亲的声音:「陈建军!」在气流的尾端,她终于压低声音吼了这么一句。
我下意识地扫了眼周遭,顿时五脏六腑就沉了下去。
「陈书记!陈建军!」母亲咬着牙,接连叫了两声「你快松开」。
「凤兰啊」「陈书记」恐怕是入了魔怔。
「放开!」母亲喘了口气,喉咙里滚过一声厉吼,高亮而清脆,不容置疑。
咚咚两声,紧接着是很大的一声「咚」。
「几年来我对你咋样,你心里清楚的很,你记住,我凭啥帮你,帮剧团,啊?我有目的,我不怀好意,是我胁迫你,要下地狱我下地狱,我下地狱」他这声音忽高忽低,抑扬顿挫,吐词精准,语速极快,落点又变得轻柔起来。
「陈建军!我可喊了?」回答母亲的是窸窣声和越发粗重的喘息,像只病猪。
然后是母亲清晰地尖叫声:「你还能要点脸不?」病猪怎么会要脸呢?连我都想笑了。
「放手,来人啦!」「咋会来人?来什么人」病猪喃喃自语。
北侧有个消防门,我飞起一脚,没能踹开。
然而,就在我打算冲向甬道拐角时,真的传来了高跟鞋的嗒嗒声,不紧不慢,有条不紊。
陈建军发出一声类似口哨的叹息,又是咚咚几声,母亲似后退好几步,终于喘了口气。
敲门声却姗姗来迟,好一阵才「笃笃笃」。
「陈书记?」
不是牛秀琴又是谁呢,日他妈的。
「嗯」「哟,凤兰还在呢,」开了门,这老姨便笑了起来:「走吧,陈书记,王书记催呢」母亲「噢」了下,或许没有。
陈建军却一声不吭,像是消失了一般。
「哎——对了,我的包,又落这儿了!」在牛秀琴夸张的笑声里,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满头大汗。
老实说,杵这都一个多钟了,居然就发现不了这么大个活人的存在,难说这是该庆幸还是沮丧。
除了充分论证基层文化部门堪忧的安防系统之外,我又能说什么呢。
母亲没说话,半晌似乎冷哼了一声。
短促得就像没哼一样。
之后,防盗门先是「吱咛」一声,再是「咣当」一声。
余音中,陈建军只来得及叫了声「凤兰」。
然后他「日」了一下,奔出去时又是一下。
「妈个屄!」他说。
抹抹汗,我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打消防甬道快速下楼。
没走两步,我才惊觉先前出门时牛秀琴似有意无意朝这边瞟了几一眼。
到底几眼,我可说不好,甚至,兴许她还笑了笑也不一定,我拿不准她是否早已发现了会议室外面的偷窥者。
紧赶慢赶,到底是没能撵上陈建军,我只来得及闻闻空气里弥漫着一道刺鼻的汽车尾气。
值得庆幸的是,母亲正在后台忙碌,给小演员们卸妆啥的,郑向东也在。
而我,该是时候去趟邓村了。
邓村我知道,离平海的第一家丹尼斯不远,前身好像是什么武警部队还是武装部家属院,门口老有人站岗,高一军训时思想教育课就是在邓村对面广场上的。
就是有点远,在西南老城区,耗了我近一个钟头。
广场确实是广场,但远比记忆中要小得多,包括那个花坛和主席像,熘达了一圈儿,我便往家属院而去。
广场对面的应该是正门,大理石门廊上有八一标志,右侧竖着两块木匾。
一个是「平海武装部家属院」,一个是「平海市市委家属一院」,同记忆中一样,确实有人持枪站岗,加上哨亭里的话,起码三个人。
这么说只是如实描述一下,我当然没有硬闯进去的打算。
然而在正门对面的洋槐下蹲了半个多钟头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能在这里碰到陈家的什么人。
我觉得自己是在大海里捞针,何况末必有针。
绕着围墙骑了半圈后,终究还是拐进小店,吃了碗凉粉。
问了问哪个是文体局家属院,结果没人知道,老板娘操着平海口音说她是外地人,这个倒是很难看出来。
买烟时门口榆树下坐着一个大爷,我便心怀侥幸地问了问。
这老头一拍大腿来了劲,说:「后生,文体局家属院?没的!」我说不会吧,他说他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对邓村了解如下:一、二号院建于九一年,六层,分别是市(县)委家属院和武装部家属院,三号院建于九六年,九层,依旧是市(县)委家属院。
总之,没有任何一个能和我说的什么家属院对上号,他认为我找错地方了。
即便隔着围墙,九层楼还是很好辨认,应该有两栋,离北门最近。
于是我又在北门守了半个钟头,玩了阵儿贪吃蛇,手机都快没电了。
最后——还是自我否定。
站了有两分钟,我抹抹汗,熘着围墙继续前行——墙上有电网。
绕行一周用了八分钟,这个家属院或者说小区算不上大,东西南北共四个门,其他仨门都只有一个哨兵,而且门廊上没有任何标志或牌匾。
对着正门口又发了会儿愣,我骑向了广场,看到南侧的早点摊时方觉饥渴难耐。
待两个煎饼果子下肚,我才意识到适才的几个钟头自己只是发了一场经。
刚进剧场,我便看到了郑向东,一身过于宽大的白西服使得他那头煽了油的头发黑得像掺着沥青的猪鬃。
看到我,他就笑了,我没笑,径直问他母亲回来没。
「回来了呀,」他说:「早就回来了,饭都没吃,说有事儿」舞台上正摆着道具,我友情问了句「待会儿演啥」,不等他回答,便直冲后台。
但小郑叫住了我,他说:「不在后面,你妈不在后面!」至于母亲在哪儿,他说应该在办公楼吧。
遗憾的是,他猜错了。
但陆宏峰在,正霸占着团长办公室的电脑,打游戏。
他说母亲接个电话就出去了,大概是在两点。
我瞄了眼手机,三点五十分。
通往邓村的路上,我终究没忍住,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没人接,再拨打时,手机没电自动关了机了,我这才感到太阳火辣辣的,它照在你脸上的时候彷佛打了你一拳。
直杀北门,这么搞是否明智恐怕只有老天爷晓得。
北门正对沿河南路,也就是进市区后分岔的北平河的南岸,这里有一个好,就是空间有限,车速并不快。
起先我在沿河花园的绿化带里杵了半天,后来发现太傻逼,索性在北门右侧一个修车摊上坐了下来。
这一坐几乎就是一个下午,或许以后无聊的日子里我会想起这么一个无风、焦躁又故作平静的午后。
我会记得自己假装无意地盯着每一个进出的车辆,记得一连吃了四五个雪糕,记得修车人上来聊天时表现得像个哑巴,记得拿着手机我却毫无办法,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
六点多,当夕阳铁锈般洒满青石路面,修车人也开始收摊,我揉揉屁股,到底是无功而返。
慢悠悠地骑回广场,上面已满是载歌载舞的人。
我停下,试图点上一支烟。
远远地,一辆奥迪打正门缓缓驶出,到我身侧的洋槐下时,它还顽皮地调了个头。
夕阳把半开的车玻璃印得血一样红,我又打了一次火机,然后便看到了驾驶位上的人。
他笑着仰起了脸,两颊的法令纹生动得如一曲广场舞。
几乎是点着烟的一刹那,我就朝那辆奥迪A6冲去。
副驾驶位看不清楚,但长发披肩,显然是个女人。
夕阳戳在哨亭的琉璃瓦上,使后者跳跃着,似要淌出血来。
身后是五花八门的大音量节拍,旋律欢快,却震得我头皮酥麻。
确实是陈建军。
喘气般,我猛吸一口烟,踉跄着绕过车头。
奥迪有些措手不及,只能急刹车,可以想象,陈建军难免气急败坏,他骂了一句,之后索性摇下牟窗,探出头来。
这厮大概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到拽住车门的我时,立马没了言语。
我同样目瞪口呆,除了鼻子出气,再无动静。
副驾驶位的女人嘀咕了一声,又凑过脸来问咋了——当然不是母亲,而是那个细眉细眼的葛家庄女人。
得有好几秒,陈建军轻咳了一下,扭过脸又迅速扭了回来,手搭在车窗上没动。
我条件反射地吸了口烟,松开拽着车门的手,犹豫着是否该就此离去。
但周丽云叫住了我。
「咋回事儿嘛?」她提高嗓门,短暂的停顿:「哎——是你呀,那个那个……」她并没有「那个」出什么来,但我还是害臊地打了个喷嚏。
是的,害臊得厉害,于是鼻涕、烟灰和满头大汗簌簌落下。
那支吸了半截的红梅射往车门,又弹到了地上。
陈建军明显躲开了他的猪脑袋,好一会儿,在我妄图再打两个喷嚏而末果后,他扶扶眼镜,张张嘴,但依旧什么也没说。
周丽云却有些喋喋不休,我听不出她是高兴、抱怨还是疑惑,我甚至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陈建军摆摆手,笑了笑——可能是吧,至少那对法令纹又浮现出来,「咋了咋了,」他说:「以后小心点儿」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我抹了把汗,然后就卡住了陈建军的脖子。
陈建军的喉结顶在我的虎口,接连滚动了好几下,每次都发出一种咕噜噜的声音,像是牛在反刍。
他的脸好红啊,腮帮子似乎都鼓了起来,无框眼镜挂在鼻梁上——我以为它会在头部的剧烈摆动中掉落,但事实上并没有。
这大概是我离陈书记最近的一次,近到眼前的这张脸跟记忆中的那个白面书生有些对不上号,比如平头上隔三岔五冒尖的白头发,比如右侧鼻孔里悄然探出的鼻毛,比如左耳下小指肚大小的青色胎记,再比如有些发黑的嘴唇、堂而皇之冒出的火疖子和眼角、额头处藤蔓般密布的褶子。
但法令纹一如既往,甚至,它们在肌肉的痉挛中波动起来,消失复出现,变浅又加深,宛若这个初夏傍晚的一道光。
这让我心里一阵麻痒,手便不受控制地加大了力度,一种幽幽的清香从车窗飘来,充斥着鼻腔,我也说不好它到底来自哪里。
他只来得及哼一声。
那颗猪脑袋抵在靠背上,在摆动中咯吱咯吱响——当然,是车座在响。
陈建军很快来掰我的手,先是手腕,再是大拇指,力度不小,以至于我险些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
他想说点什么,却只是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牙,被奶奶夸赞过的那双大眼里满是血丝,我觉得这货有黄疸也说不定。
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周丽云开始拍打,喊叫,她挠我的手,说:「你疯了!疯了!」「来人啊,来人啊!」她冲车窗外喊。
眼镜总算滑了下来。
陈建军把车踢得咚咚响。
夕阳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光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香甜,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
病猪的脖子汗津津的,越来越滑,彷佛两栖动物褪去了一层皮。
周丽云挤过来,似是要咬我。
没有必要。
「离我妈远点!」我吼了这么一句,是的,这一吼似耗光了我所有力气,我松开手,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小区
围墙外的水泥台上。
大滴汗水从脸颊垂落,我只能抹了抹汗,又抹了抹汗。
哨兵跑了过来,陈建军疯狂地咳嗽,大喘气,像刚吞下了一斤屎,半晌他才哑着嗓子说:「好了,好了,没事儿」要不就是「没事儿,误会,误会」,总之就是这些话吧。
我搓着僵硬的右手,始终没有抬头。
恍惚中,周丽云似乎打车门下来,高跟鞋的脚步声在我身边响了好一阵,后来又消失了。
再后来,奥迪A6也消失了,广场上的喧嚣越来越近,一条大红大紫的长龙踩着妖娆的脚步向我扭来,兴高采烈的男男女女们高举双手,宛如托着一坨坨金灿灿的屎橛子。
我仰身躺了下去。
树上还挂着枯萎的槐花,摇啊摇,并没有落下来。发布地址:收藏不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