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煜说完听着没声儿了,耸了耸肩,问:“又想什么呢?”
卢秉孝从她肩上直起身,侧过脸看祝煜,他宽阔的肩膀有种雄性荷尔蒙强烈的压迫感,浅褐色眼睛里却闪烁着浓重的忧郁:“想我一辈子也做不了警察。”
祝煜愣了一愣,苦笑道:“做警察有什么好,像我这样的派出所民警,天天忙得脚不离地,管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像什么张叁家里被人偷用了电,李四买菜少找了钱,王五摆摊跟城管闹纠纷,路上广告牌被大风刮掉在地一天到晚不得空闲,净磨嘴皮子搞调解了,你要是做了警察才可惜,肚子装了那么些个知识,调停时也派不上用场。”
“除了民警还有刑警,”卢秉孝说,“总有能够保护你的角色。”
这话说完,鸦雀无声。
祝煜希望卢秉孝是在开玩笑,但她清楚,卢秉孝并不是有那么多幽默细胞的人。
他每句话都认真。
祝煜脸上表情十分精彩,品咂着这番话,她似是想笑,又笑不出来,挤出了个古怪的模样:“你是不是脑袋也受了伤,怎么说些糊涂话,我还用旁人保护?”说着若有所思地研究卢秉孝的肌肉,竭力把话题岔开:“印象上次给你抹药的时候胳膊比现在细,最近是不是长肉了。”
卢秉孝一脸平静:“我在锻炼。”
祝煜对话题成功转移松了一口气,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抓紧问道:“哦?什么时候开始的。”
卢秉孝抬眼,诚实地说:“从那次跟你在药店巧遇。”
这天没法聊了。
祝煜脑海里闪过当晚约过的烧包健身男,摸卢秉孝二头肌的手指险些抽筋。
她没出息地选择了尿遁,掩耳盗铃式躲避掉了剩下的闲聊。
这晚,警局的人还在加班加点,很快就捋清了来龙去脉。
案情并不复杂,正如祝煜所预料,持刀者砍人是因吸毒致幻,死者则是其亲兄弟。这人嗑药嗑光了积蓄,本是来投奔哥嫂求张饭票,没料想嗑药嗑过了火,酿成了一场悲剧。
杨童掐着眉心:“幸好店里的卷闸门坏的是时候,嫌犯完全失去了理智,要是门锁着,一家叁口恐怕一个也没有活路。”
祝煜受人连锤带踹,从背到腿贴了一身的止疼膏药,浑身散发着令人欲仙欲死的气味,她捏着鼻子问:“专项排查管控的时候怎么把这人给漏了?”
去年起省禁毒办就搞了针对吸毒人员的专项排查工作,周排查、月通报,于理来讲,嗑药到这种程度的,应该早已经被强制扭进了禁毒所。
“他刚从外地过来,正巧躲过上轮排查。”杨童说着叹了一声,“这人可恨,也可怜。你没见他清醒后的模样,嗓子都哭哑了,不停扇自己耳光,想寻死,刑警大队的人做了半天的心理疏导才冷静下来。”
祝煜放下了捏鼻子的手。
她垂眸从口袋里抽了支烟,轻轻地说:“凡吸毒的,哪个不是这种德性,还用看?”
话不重,可语气冰凉凉的,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更接近于刻薄。
杨童觑着她的色,没再就这个话题多谈,短暂的沉默之后转问:“今天报警那个卢秉孝,跟你很熟?”
祝煜:“一般般。”
“我听吕洋说他就是几个月前因为打架”
“——杨所,”祝煜打断他,淡然一笑:“卢秉孝这次是救了人。”
杨童抬头,深深望了祝煜一眼。
他跟祝煜从警校读书起就相识,因为祁升的缘故,关系一度十分密切,如今又成为朝夕相处的同事,没人比他更清楚祝煜的脾气。
碰上不愿聊的事,她的嘴跟被电焊焊死了似的,再怎么试探也不会有结果。
一声拒人千里之外的“杨所”,道出了她的态度——关于这个和她在夜晚一起外出的年轻男人,祝煜并不想多谈。
杨童点点头,缓了一会儿说:“那你回去吧,好好休息。”
祝煜回家已经是后半夜,这正是城市沉沉入梦的时刻,街上空无一人,夜幕呈现一片缄默的藏蓝。
她把车照常停在路边,踱着步子,一个人穿过狭窄的巷口,往家属院走去。
夜里温度比白天低好几度,走到弄堂口,一阵风来,吹出了些许凉意,祝煜手搓了搓裸着的小臂,不由想起了那对母女。
她很少和邻里搭话,但猜得到这条街上男女老少最为关切的内容。谁家有喜事,人们闲闲地聊几句,语气总是带着不遮掩的羡慕嫉妒,但若是分享坏消息,譬如哪家儿孙不孝、违背人伦,那可是邻里们感兴趣的话题,一定会热火朝天地深入探讨。
晚上站在街边看热闹的街坊们都散了,他们已经各自回家,香甜地睡下,流言却不会到此即止。到明天,叁里开外的街巷都会知道这家人遭遇的不幸,众人会用这可悲的消息作为早餐的佐料,从中品咂生活的叵测,在对那可怜母女施以同情的同时,也找寻到应对眼下困境的乐观:日子都是比出来的,瞧瞧更惨的,自己的处境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
她们将会度过很难捱的日子,祝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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