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她很希望庭颐被养在王府中,情愿自己多劳累些,一来叫外孙女与女儿亲近,二来也好叫外孙女与自家亲近。
楚卿却道:“庭颐能养到宫里,那是多少宗室女攀求不来的福分。若不是我们王爷自幼长在皇贵妃膝下,庭颐怕是也没有这个福分。
皇贵妃是会养孩子的,当年我们王爷也是早产体弱,全仰赖皇贵妃照料,才能平安长大。况且若是庭颐留在王府中,无论医药,都不比宫中便利,女儿又没养过孩子,只怕对庭颐不好。”
陈夫人仍有话说,想说这不是还有她这个一手拉扯大楚卿兄妹两个的人吗?
然而正要张口,楚卿又道:“阿娘也不可能时时陪伴在女儿这边,等女儿身体好转,您还不是要回去陪伴阿爹?即便庭颐真留下,等您走了,女儿也是手忙脚乱的,反而不好。”
楚卿一语中的,陈夫人于是呐呐无言。她倒是想说自己长久留下照看,可却自知那是绝无可能的。
最终只能罢了。
小庭颐堪称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性子比她阿玛额娘还要清冷十分,也不爱哭闹,每日吃了睡睡了吃,醒着的时候除了吃东西就是抓着几乎有她拳头大的玉兔子发呆。
整个永寿宫,或者说所有和她有血缘关系以及日常与她常见的人里,能哄得她一笑的竟只有娜仁和皎皎两个。
楚卿对此却并未感到落寞,只深沉地道:“人都说女儿像娘。”
留恒似乎思索一番,然后道:“也像我。”
俩人目光交汇,互不相让。
本来美滋滋地啃着糕点逗妹妹的弘历缩缩脖子,爬到娜仁身边,戳了戳娜仁的胳膊,喊:“娘娘……”
“不怕,不怕啊。”娜仁拍了拍弘历的背,然后沉声道:“你们是冰块生出大冰山,都有功劳。”
这歇后语一看就是娜仁自创的。
她自认为一碗水端得很平,留恒和楚卿也认了,知道争不出个所以然来,楚卿轻声对娜仁道:“幸而庭颐还不闹人,不然把她放在您这,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
“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娜仁摆摆手,又瞥了留恒一眼,意味不明地问:“现在,你们该放心了吧?”
留恒抬起头,情极为恳切地道:“我们都希望您能好好的。”
他有一双像极了他娘的眼眸,此时娜仁随意一瞥,端见得目如点漆,沉沉如酝酿着一池寒水,又似乎带着冰雪初融的暖意。
弘历似乎察觉到二人交谈的不对劲之处,依偎着娜仁,紧紧扯着她的袖子,眼巴巴地盯着她。
娜仁笑了,揉揉弘历的小脑瓜,在瞥到他抓着自己袖子的手后又猛地变脸,柳眉倒蹙:“方才吃点心后擦手了吗?”
“啊——”弘历短促地发出一声惊呼,无辜地眨眨自己的眼睛,收回攥着娜仁袖子的手,低着头如犯了错的小狗狗一般,可怜兮兮地道:“娘娘,是弘历错了……”
娜仁深呼吸一次,招手叫来一个小宫女,命她打水来替弘历洗手,然后匆匆起身道:“我去换身衣裳,你们慢慢说。”
若是寻常蒸点也就罢了,偏生弘历今日吃得荷花酥那是油锅里炸出来的,最是油腻。
琼枝忍着笑替娜仁换了外头那滚了一圈薄棉的紧身,笑道:“小阿哥不是有意的,您不要动气。”
娜仁脸阴沉沉的,“明天给他准备一匣子手帕,吃点心时候必须用帕子托着!”
“诶,奴才晓得了。”琼枝连声应下。
娜仁生完气也觉着好笑,换下来的那件紧身上仿佛还带着糕点的甜香,她咂咂嘴,道:“今日的荷花酥是豆沙馅的?茉莉备的馅料越来越香了。”
琼枝忍俊不禁,“您直说想吃便罢了。小阿哥方才都递到您嘴边了,您还给拒了。”
永寿宫中的一日一如既往的安适清闲,不过因添了两个小娃娃,不复往日的清静。
庭颐倒是个安静的,平日里也不哭不闹,架不住弘历小小年纪天真活泼,今天上个树,明天后院花圃里挖个坑,娜仁有时候觉着,这小子就是上天派来克她的。
天知道,她这辈子养了四个孩子,皎皎是自幼聪颖,留恒和庭颐都是打小性子就冷不爱闹,只有这个弘历,真是……说暖心的时候是真窝心,说淘气起来,隔壁五阿哥家那小子十个都不及他一个。
偏生又拿捏着娜仁的心软之处,每每犯了什么小打小闹的错事,便可怜巴巴地扯着她的袖子,眨着一双水润润黑亮亮的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
往往此时,娜仁便心软了,最后弘历不是被罚少吃两块点心,便是多背两页书。
无关痛痒的小措施,弘历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仍要可怜巴巴地望着娜仁,即便娜仁最后也没有再心软也不气馁,仿佛是一定要叫娜仁知道她究竟有多狠心、他究竟有多伤心。
一直到入学前,弘历被罚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因为他在犯了某个小错时,下意识地想要将罪责推卸给某个小宫女。
在知道自己喜欢的一架白绫纱金绣祥云炕屏被染上墨渍的时候,娜仁只是扬了扬眉,沉声问:“是谁做的?”并没有太生气。
但在弘历看到她微微沉着的脸,试图将罪责推卸给一个小宫女的时候,娜仁情霎时间冷了下来,似是失望似是叹息的目光落在弘历身上,却叫他如芒在背,内心惴惴不安。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连一根针落在地下的声音都清晰可见。
小小的庭颐走到娜仁身边,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手。
“好孩子。”娜仁眉心微松,将庭颐抱起搂在自己怀里,眸光冷凝地望着弘历,寒声又问了一次:“是谁做的?”
弘历嘴唇嗫嚅几下,最终还是低下头,一声不吭。
“好!好!”娜仁冷笑着,接下来的一刻钟内,她真正叫弘历知道了,什么叫“内宫之中,慧娘娘无所不知”。
宫人的证词,殿内彼时有何人在,每个人都在做什么。
没有人指控弘历这个小阿哥,但每一条都清清楚楚地说明,这件事与宫人无关。
被藏在床底的墨块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出现在了正殿的炕桌上,碎了个角的砚台、笔毛参差的毛笔,每一样都昭示着事情的真相。
娜仁见了,反而笑了。
一听到她的笑声,弘历噗通跪在地上,强忍哭腔地喊:“娘娘,是弘历错了!是弘历做的,您罚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