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恒似乎轻笑一下,“您往后就知道了。”
比起牙尖嘴利地顶回去,有时候,被人无视的感觉,对于挑衅挤兑的人来说才是最难受的。
何况人家还不单单是无视你,人家是傲视你,根本不把比当一回事。
本来位卑者抓到位尊者的“卑”处嘲讽,自然是位尊者越当回事,自己心中越得意。但人家不仅不当回事,人家把你都不当回事,这样的感觉……扎心啊!
这都是后话不谈,只说留恒与楚卿成亲当日,圣驾驾临,同行的还有太后与皇贵妃,三位同行,依仗绵延,竟将王府门前的半条街都占去,旁人家的马车也只能退避,皇上与皇贵妃又为“高堂”受了亲王与新妇一拜。
与此对比之下,皇子公主倾巢而出参加婚宴,竟也不算什么了。
经此一回,整个京师对纯亲王的“简在帝心”算是有了清晰的认知。
婚宴当日,留恒与楚卿向康熙与娜仁行了礼,没等起身进行下一项,跪在那里,留恒忽然正色对着娜仁又行一礼,恳切地道:“多年来照拂教养之恩,留恒万不敢忘。此一拜,愿娘娘身体康健、事事顺心,得百年之福,享高堂之乐。”
“……好。”娜仁倾身扶他起来,笑眼看着他,“我也算是对得起你阿玛和你阿娘了,去吧,往后和楚卿好好的。你自己求来的婚事,自己求来的妻子,要好生待她。”
留恒尽数应着,“娘娘放心。”
娘娘算是尊称,娜仁身边几乎所有人,都会这样叫她,便是太皇太后、太后乃至康熙,偶尔也会打趣般地喊她“娘娘”。
但唯独一个留恒,他的“娘娘”,和旁人是不一样的。
娜仁从他牙牙学语听到如今他与人携手拜堂,二十几年,其中的寓意与情感,并不是皇贵妃娘娘或是慧娘娘所能够代表的。
她是真的把这个孩子,捧在手心上,一点点地呵护长大,在宫里倾尽所有心血照顾他、保护他,将他当成和皎皎一样的心尖尖。
性格与观念使然,她不会如佛拉娜她们一般将孩子视为自己的一切,也不会向留恒或者皎皎表露自己为他们做了多少、付出多少。
但留恒和皎皎都知道、都懂得。
或许这世间最美好的默契,就是她不会叫留恒“我儿”,留恒不会叫她“额娘”,但彼此,心知肚明。
留恒成婚之后,很快便是南巡,他赫然随行在列。
楚卿刚刚适应了京中的生活,便要跟随圣驾南巡。虽然南边对她来说是比京中更熟悉的地方,但跟随圣驾更有许多规矩礼节需要注意,福宽在对她进行短期快速培训,她吸收得很快,但毕竟急促,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上路之时心中难免不安。
她平时表情不多,不安也不会在面上流露出来。但娜仁也是在留恒身上磨练多年的,楚卿的情绪她看得清楚,只笑着道:“你跟着我,万事有我呢,无妨。”
楚卿一颗心落了地,轻轻道:“我知道了。”
但预想之中的,在江南玩个尽兴,偷溜出行宫带着侍卫在楚卿和留恒的引导下逛遍大街小巷并没有出现。
太子病了,在德州的时候,病得……算是很重吧。
至少朝野惊动,人心浮动。
第161章
江南之地,烟雨朦胧、风柳温柔。便是寂寥凉薄的秋雨,在这遍是吴侬软语的南地仿佛都变得温和起来。
坐在行宫别馆中,娜仁听着外头的雨声,笑了, “这若是在京里,北风一刮,大雨倾盆,下得不知有多猛烈。这南边的雨啊,到了秋天也是这样温温和和的淅淅沥沥地下,瞧外头水汽朦胧,倒不失为一景。”
楚卿便坐在她所在罗汉榻的另一方,倒不显拘束,情平静淡然,看起来又自然放松,可见是混熟了的。此时闻娜仁所言,便轻声道:“是今年的雨好,记得去岁此时,我们自离苏州上京,刚刚上船便逢倾盆大雨连下了四五日,把人困在驿馆里,动也动不得。”
“那倒是来得巧了。”娜仁拄着下巴细听着雨声,微微眯着眼,楚卿见状便起身,抖抖衣袖,行至琴案前。
太福晋留下的燕双被娜仁保存得好好的,因她常抚,琴音也准,并不必调音。楚卿轻轻拨弄两下琴弦,然后眉目似是微舒,如冰雪初化,一双眼眸幽深秘,叫人见了便移不开眼眼球。
琴音泠泠,清越动听,轻缓时叫人莫名联想到溪水潺潺,激昂处又如塞外风沙,激烈凌冽扑人面。
这处院落位置极好,正坐落在这别苑的花园中,仅隔着一道月亮门与数丛幽竹,便轻易可见一处汉白玉铺底的水池,听闻夏日时一池荷花婀娜亭亭、芬芳馥郁,粉红者娇艳夺目、玉白者皎洁出尘,亭亭玉立于一池幽碧静水之上,间与玉盘般的碧叶交错,乃是江南一景。
此时已处秋日,荷花枯败,但池水仍在,连续几日细雨绵绵,那水面上酝酿着水雾,烟雨朦胧,倒真有些下江南的意思。
娜仁正坐在窗下,转头一看便能见到外面的风物美景,此时却觉着往日怎么看都看不厌的优美景色,比不过楚卿的一双眸子。
眸中不含秋水、不算盈盈含情,但秘幽深、目光悠远,叫人仿佛能够从中窥见万年不变的秘雪山,又似乎是亘古不变挺拔屹立的绵延青山。
当她静静地注视着面前人的时候,仿佛寒冬大雪凌冽迎面,又仿佛是空山新雨后的清新与生机。
分明面容并不出众,但即便见惯了美人的娜仁,对于楚卿的容颜,也绝对说不出一个“丑”字。
楚卿是很擅琴的,娜仁有时候觉得,是不是她们这些前朝大族后人都都擅长抚琴,太福晋是、清梨是、楚卿亦是,便是当年的阿娆,她曾因家族间倾轧斗争不得不栖身歌舞坊,以歌女身份保己身平安,在京师中着实是有些名气的。后来隆禧逝世,阿娆独自在亲王府里养胎的那段日子,能寄托愁思的,也唯有一床琴了。
皎皎的琴曾受过他不少指教,娜仁清楚皎皎的水平,自然也清楚阿娆的水平。
但如果仔细算来,只怕是身份使然。
向来名门贵女讲究琴棋书画精通,这群人家中即便败落,只要还有一点条件,都不会放弃对孩子的培养,何况石太福晋和清梨家中当年并不算败落,又对她们另有期许,自然是倾尽资源地培养。
便说如今,京师中满洲贵族女子,也讲究起学习琴棋书画来,如今几位皇子福晋,从太子妃、大福晋、三福晋到四福晋,这几个都算是京中第一流的女子,对琴棋书画也有些研究。
也不知,究竟是满人征服了天下,还是汉文化征服了满人。
娜仁微微垂眸,盯着手腕上那一串颜色殷红的南红玛瑙珠,情莫名凉薄。
楚卿正好瞥见她这个眼,手上勾弦的动作一顿,原本流畅的琴音也微微一滞。
见娜仁抬头看来,楚卿索性按住琴弦,抬头看了一眼,轻声道:“八公主来了。”
“哦?她怎么来了?”娜仁闻声,扭过头一看,果然是皎茵,她身着碧绿的披风,里头应是汉人样式上下两截的衣裳,依稀见到下搭的是玉色百褶裙,在三四个宫人的簇拥下沿着回廊疾步行来,一个嬷嬷撑着一把大油纸伞行在外侧,为皎茵挡去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