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比喻或许不太恰当,但即便娜仁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符合此时的钮祜禄贵妃的比喻。
钮祜禄贵妃也看到了她,在宫人的搀扶下冲着她无声地一礼,然后缓缓走到她近前,声音放得很沉,是在气有些虚的情况下尽力放声出来的结果。
她缓缓道:“娘娘不妨光临寒舍,喝一杯茶。”
她又顿了顿,补了一句,“有新得的大红袍,还没来得及尝尝滋味,可惜人在病中,怕是无福,白糟蹋浪费了好茶叶,娘娘来尝尝吧。”
娜仁没多迟疑便应下来,钮祜禄贵妃见状又是一笑,“额云在宫中时曾交代我必要时可以寻求娘娘的帮助,道娘娘是可信之人。我当时并不尽信,如今看来,是我错了。娘娘光风霁月,是我所不及。”
“额云在宫中时”。
这小半句话与天边的雷鸣同时在娜仁耳边炸开,叫她登时绷紧了脑袋里的那根弦,眼睛直直盯着钮祜禄贵妃,隔着雨帘,她的笑意模糊,不大清晰,其中的意味却清清楚楚地传给了娜仁。
我什么都知道,随我来吧。
好,那就随你去。
第137章
算来自愿景搬到长春宫居住,后又离宫,娜仁也有一二十年未曾踏足景阳宫。
今日一进景阳宫,便觉这里已经彻头彻尾大变一番。唯有东边梢间上靠墙的整整一架子书仍静静矗立在那里,淡淡的墨香萦绕在人鼻尖,恍惚间仿佛回到当年,一切都未变过。
但再一抬头,满屋遍是暗红百蝶穿花纱幔,这是愿景在时,万万不会出现的颜色。
钮祜禄贵妃见她着眼在那一架子书上,便轻轻笑了一下,笑容浅浅的,未入眼底,先命宫人道:“沏茶来,就沏那罐子今年新得的大红袍。”
然后请娜仁在炕上落座,她自己也坐下了,也望着那一架子书,情总有些复杂,“从小,我便知道我有一个养在别庄上的姐姐,其实我并没怎么与她相处过,阿玛也不喜欢提起她,额娘是一辈子顺从阿玛惯了的人,也不会提起她。
后来她要参加选秀,回家住了几个月,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其实我小她很多,她性子又清冷,不大爱理我。额娘叫我跟着她,我便听额娘的,当时我心里还蛮不服气,觉着额娘偏心,不过碍于额娘的话,才勉强自己粘着她。她不大理我,却也不会赶我。
当时我以为自己很讨厌她的,等入了宫之后,却发现当年我并非全然是被勉强的,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宫人奉了茶来,因钮祜禄贵妃服着药,与她斟的是清水,钮祜禄贵妃垂眸盯着那碗水,自嘲般地一笑,“没想到我也沦落到喝太和汤的地步。”
“我记着你喜欢普洱。”娜仁不过随口一句,钮祜禄贵妃却道:“其实不过是喜欢喝有味的,寻常苦茶我也咽得下去。”
娜仁便记起愿景留在长春宫中的茶树也被她挖来一棵,据闻养在景阳宫中,这会透过北窗看,依稀见廊檐旁用石头圈出一小块地,养着一棵茶树。
钮祜禄贵妃并不在意娜仁是作何感想,今天她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潇洒,仿佛是什么都不在意了,倒比从前端庄雍容的模样更像个活人。
娜仁打量她两眼,忽觉原来她的眉眼并不是生来便很温柔静美的那种,相反,她的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眉形不加修饰时更有几分英气,如今没有粉黛妆点,眉目间的清冷和自然流露的几分嘲讽不加掩饰倾泻而出,与愿景如出一辙。
见娜仁着意打量自己,钮祜禄贵妃又笑了,抬手轻抚自己的眉眼,直直看向娜仁,似带着几分讽笑,“人说宫里的娘娘,必定要端庄温婉,能讨万岁爷欢欣,叫众人信服。”
“您看——”她仰头看着自己宫殿里的纱幔,道:“这样张扬喧嚣的艳丽颜色,从前是绝不会被允许出现在我的寝间、寝殿中的。但那又如何呢,如今我要做什么,想怎么做,谁能拦我,左右我?”
她挑起眉,与从前温和的模样简直是天差地别。
娜仁默了默,诚恳地道:“这颜色还是暗了点,不够张扬,你若是喜欢,我那还有几匹大红色的蝉翼纱。”
钮祜禄贵妃微怔,然后猛地笑了出来,摇摇头,轻笑一声,道:“罢了。我这半生如此活过来,能在死前放肆一把,到底还拘束着。”
她自嘲似的笑笑,然后摇摇头,又随意与娜仁说了两句闲话,左右都没说起和愿景有关的事情。
娜仁其实拿不准她究竟是不是知道愿景没死的事,毕竟也没有直接的证据,但她本心中就是觉着钮祜禄贵妃是知道了。
她这人直觉一向准,当年也是靠直觉吃过饭的,这会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猜测。
但钮祜禄贵妃不先开口,她先开口岂不是落了下乘?故而她也并未率先提起,一直拖着,等钮祜禄贵妃开口。
出乎她意料的,钮祜禄贵妃并没有打算用这点来做什么花招说法,仿佛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宣泄自己内心中压抑已久的想法,或者连想法都算不上,只是些不知能够向谁倾诉寻求宽慰或赞同的零散情绪。
两个人便这样静静地坐了许久,红罗炭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细碎响声,殿里应当是燃了香,香气很复杂,最直观的比较便是如如冰雪般的冷意,与淡淡的墨香融合在一起,给人一种很冷冽的感觉,与从前钮祜禄贵妃身上那种沉静的沉檀香气给人的感觉天差地别,决然不同。
娜仁微有些出,已经开始想今日宵夜应该吃些什么,直到外头雨势停了,琼枝小声地回:“娘娘,天儿晚了,再不回去,外头就要黑透了。”
娜仁回过来,对钮祜禄贵妃道:“我得走了,改日再来喝茶吧,或者你去找我也好,我那倒有些服药也能喝的玩意。”
见她先要离去了,钮祜禄贵妃倒也未强留,只从容地起身,笑着欠了欠,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端方自然。
娜仁见状,心中百感交集:其实无论钮祜禄贵妃怎样不愿接纳,她都必须承认,十几年的世家贵女,十几年的深宫贵妃,这些时光给她带来太多太多的影响,有好的、有坏的,这些统统组合在一起,成为了如今这个外表端庄、内心叛逆的景阳宫贵妃。
在她出门之前,忽然听到钮祜禄贵妃说:“娘娘您说,你我,或者说这宫中所有的女子,是不是都如笼中鸟一般,生来带着枷锁镣铐,受着无形的桎梏,注定一生受人支配,本心流离,不得自由。”
娜仁停住步伐,定在那里,半晌后,钮祜禄贵妃听到她的回答:“你我带着的,并不是枷锁镣铐,尊荣、富贵你我享受了,便注定要接受那些压力与不得已。”
“都是笼中鸟,带不带镣铐,又有何区别?”钮祜禄贵妃并未否认娜仁所言,只是凄然笑着,“咱们注定不得遵从本心的选择,注定要为人支配。”
娜仁想了想,道:“我心自由,则万物都不是桎梏。”
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沉着坚定,钮祜禄贵妃看着她依旧挺拔的背影,心中无端有几分羡慕,又带着些许的期待。
钮祜禄贵妃似乎喃喃自语,“我反抗了,或许我也赢了一局,可他们赢得太多了,如今来看,我还是个彻头彻尾的输家。但很快,我要为我自己活一次,不为他们,他们总以为能操纵一切,以为有权势在手,便无所不能。故而要倾尽一切,不择手段地得到权势。”
她端正坐姿,情是一眼见到便能叫人铭心刻骨的坚定,“我想活自己一次,哪怕只有一瞬间。希望您和看顾些胤俄……也罢了,他的命,还要看他自己来走。他走下去的每一步,都由他自己来选择吧。我汲汲以求半生不过为此,没了我,他能早早地拥有这份权利。”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娜仁微微拧了拧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娜仁道:“于胤俄而言,你不会是他的束缚。在宫里,没有母亲的孩子,太难了。”
钮祜禄贵妃一时默然,偏头未语。
娜仁心知她与钮祜禄贵妃谁都说服不了对方,干脆举步离去,正要踏出门前,钮祜禄贵妃的声音再度传入她耳中,“替我告诉她,时至今日,我终于承认,我很羡慕她。”
这个她是谁,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