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宫女才笑着接了一句,“到底是娘家侄女,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女儿却不是亲生的,这里头的说道也不小,谁知道皇贵妃是怎样想的呢?”
她笑呵呵地本只是随口一说,钮祜禄贵妃却登时面露冷意,微微拧眉,斜睨她一眼,“这话,别叫本宫听到第二次。”
那宫女自知失言,忙忙应是,低着头退到一边,没注意到钮祜禄贵妃冰冷的情。
又一时,钮祜禄贵妃的陪嫁嬷嬷捧着一小碗汤药进来,先奉与钮祜禄贵妃:“这新得的坐胎药的方子,头回喝,您仔细些,怕有什么怪味。……这是怎么了?你下去吧。”
钮祜禄贵妃一声不发,将药碗端来捧在手上。那宫女眼圈微红,一双杏眸水光盈盈,一被嬷嬷问起,抬起头来欲说还休地望着她,可怜兮兮的。
嬷嬷心中不喜,却还是温声叫她下去了,等那宫女身影消失在眼帘中,方柔声问钮祜禄贵妃:“可是怜儿哪里做得不好了?奴才下去罚她。”
“她没有什么不好的,是额娘老了,看人的眼光不好了。”钮祜禄贵妃情淡淡的,眉梢轻挑,讽笑道:“这样的人也送进宫里来,只怕不是固宠,是给我添罗烂的!”
嬷嬷苦笑着道:“家里是太着急了,只是眼看着孝昭皇后去了也有几年,万岁爷的香火情一年一比一年淡,您这边又迟迟没有消息,才想出送人入宫这个不得以的下策。不聪明也罢了,好歹好掌控。若是如佟贵妃一般,养出宜妃、德妃那样两个,只怕才会头疼呢。”
钮祜禄贵妃轻嗤一声,“头疼?我是不怕的,就怕她没那让我头疼的本事。万岁爷对二姐姐的香火情未必没有……只是没照到咱们家罢了。”她微微垂眸,晃了晃手中的药碗,仰头大口饮尽了,然后随手将药碗撂在炕桌上,满是不屑地道:“眼看着是比着当年盛宠的安嫔找的人,倒也有三四分想象,可却无半分韵,也不想想,这样岂不是更使万岁爷厌恶?额娘终究是老了,这事,若是与嫡额娘办,没准还能更干脆些。”
嬷嬷面色一变,呐呐道:“娘娘……”
“我不过随口一句罢了,嬷嬷何必当真?”钮祜禄贵妃在宫女的服侍下漱口,然后慢条斯理地用绢子拭了拭唇角,不急不缓地道:“家里的兄弟们不安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嬷嬷帮我递个话出去:如今阿玛不在,我在宫里也不如二姐姐当年,若是他们闹出什么乱子来,可就没人压着了。”
嬷嬷一愣,面带忧色地看了她一眼,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能诺诺应声,道:“老奴会嘱人好生与几位爷说的。”
“但愿有用。”钮祜禄贵妃徐徐扶了扶鬓边的梧桐叶掩鬓,情复杂。
无论嫔妃们私下如何议论,娜仁的目的最后还是达成了。伴云过门没几日,定国公夫人入宫请安便带上了身上仅是五品诰命的伴云,越过众多儿媳妇,可谓是叫伴云傲视群雄。
诰命请安,娜仁往日是不爱见的。自打将手头的宫务分出去之后,除了年节之拜,她便只见素日往来多的,最多哪个熟人引荐的赏个脸,定国公夫人并不在此列。
但这回她带着伴云入宫,娜仁少不得见一面。谦卑恭谨地侯在宫门外的定国公夫人一听通传便松了口气,心道这一步走对了。
敲开了永寿宫的门虽代表不了什么,却绝对比入宫一回只向贵妃或四妃请安有脸多了。
“玛嬷。”伴云上前一步扶她,定国公夫人笑吟吟地握住她的手:“走吧。”
娜仁见了定国公夫人的事很快便在宫中传开,下晌皎皎从撷芳殿回来,不忘问娜仁:“伴云姐姐如何了?”
“她瞧着倒是还好,红光满面的,精头也好,一看就没在婆家受委屈。坐——”娜仁摆摆手,问她:“皎娴怎样了?这病拖拖拉拉的,许久未好,是不是换个太医看看?”
皎皎道:“倒是已有些好转了,太医很尽心。我却未能与伴云姐姐见上一面。”
娜仁只道:“改日再见也是一样,快过来暖和暖和,外头好大的风,这一场场秋雨下来,天儿是正经要冷了。”
皎皎便笑着贴着她坐下,依偎在她怀里,抓着娜仁袖口,摩挲着上头的刺绣,忽然轻声道:“额娘,你说女儿做错了吗?”
她话里带着些茫然无力,情却十分平淡,唯有一双眼眸光深邃,仿佛遥望远方,倒映雪山,山河万里,皆在这一眼中。
这是很矛盾的情,娜仁一眼瞥见,心中轻叹一声,全当她是说与安隽云那事。
那么,若说私相授受、无媒相交、婚前交心,在当世来看是错的,错得彻彻底底、即便以皎皎身份之尊贵,这事传出去,若有有心人在里头做文章,只怕又是一场风雨。
但话又说回来,男女情爱,本就是人之常情。小儿女婚前动心的不是没有,全看家中人是怎样打算的。以康熙如今权威,便是皎皎与安隽云的事传出去了,最多的结果八成是婚事彻底敲定,只不过皎皎的名声会受些影响,但皇家公主,何等尊贵,最多不过是受人非议,又算什么呢?便是史书上留下几笔,过个几百年,人们只会觉着这位公主具有难得的‘反抗’精。
而当下,何必在意?
至少娜仁觉着,皎皎不会在意。
何况如今那事捂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皎皎怎样做到的,反正在她出宫时常保护她的那几个侍卫是一点口风没透出去,身边的人更是半点口风都没有。
光是御下的手腕,便强过宫中许多人了。
要知道,宫中每日都有数不清的风言风语,多半是各宫里传出来的,无论是殿内近身伺候的,还是殿外粗使,口风不紧的比比皆是。
等到主子听到外头的风声了,即便想要从自己身边开始清查,也无从下手——这便是无能又无力的典范了。
话远了,只说当下,娜仁垂头看着皎皎,忽然笑了,“你做得没错。动心没错,干脆坦白也没错,余下的事,就交给额娘和你汗阿玛来办吧。你们见面的时候小心些,不要叫人捉到小尾巴,不然又有许多麻烦事了。”她言罢,又冲着皎皎眨眨眼,悄声道:“和额娘说说,他对你好不好?”
皎皎毫不迟疑、坦坦荡荡地点头:“好。会为我排队买点心、亲手给我做伞,我的针线不好,他说没关心,以后家里会有绣娘,实在不行他去学——”说着,她忍不住笑了。
娜仁轻咳两声,道:“当真?!”
“当真!”皎皎眼睛亮亮的,娜仁便笑了,一边缓缓摩挲着她的发髻,一边听着她絮叨,好一会,才低声道:“只要你开心,额娘做什么都乐意。你汗阿玛也是。”
皎皎搂着她的腰,把头埋进她怀里,瓮声瓮气地道:“女儿也希望您永远开开心心的,汗阿玛也是,老祖宗也是,皇玛嬷也是,我们都希望您能永远开开心心的。”
“好!”娜仁笑了,长舒了口气,道:“有你们挂念关怀,额娘怎么会不开心呢?”
这日落了初雪,宫中设家宴,吃了饺子听着戏,台上京中名伶扮着装扮咿咿呀呀地唱着,一出《龙凤呈祥》,隔了许多年,好似还是当年的韵味,又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已经变了。
留恒近日不大好,方才有些倦了,娜仁本欲带他离去,但皎皎自告奋勇带着留恒离席,因是家宴,太皇太后赏光,她见皎皎起身,便没跟着去,只叮嘱两声,看着孩子们走了。
这会坐在席面上,听着戏台上清亮的唱腔,娜仁微有些出。佛拉娜的声音唤她回,是很有些感慨的意思在里头的,只听她道:“这锦湘楼的《龙凤呈祥》演了也快有二十年了,当年初回听,我还在闺阁之中,跟着我额娘出去凑热闹,听到这一出,当时惊为天人,喜欢极了。如今一转眼,十几年过去,还是这出戏,唱戏的人变了,还是那个韵味,我却觉着感觉不大对,仔细一想,是我老了。”
她回忆着往昔,眼渐渐有些红了。
或许想到当年一同看戏赏花的少年郎,如今还是枕边人,却再也寻不回当年那般真切热烈的感情了。
台上唱戏的几位听到她的话便有些战战兢兢,娜仁轻笑笑,一摆手,“当年,也是你们戏班子的人入宫,也是这一出《龙凤呈祥》,只记得那花旦唱极好,当时老祖宗赐了两只金簪——是吧?今儿这个,老祖宗您若不赏,我可赏了?”
太皇太后笑看她一眼,“那就你赏吧。”
娜仁于是赐了演孙尚香那个两匹绫罗,余者每人一对金锞子,场面上的紧张便被轻而易举地揭过去。
丝弦声再起,娜仁睨了佛拉娜一眼,笑着打趣道:“人说啊,开始回忆往昔,便是人老了。你自己都承认老了,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我依稀记得我大你一岁,若是你都老了,我可怎么办?我还年轻着呢!你们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