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拉娜按太医话坐了双月子,却没能沉下心来好生养身,日日望着孕期攒下与从前孩子们的那些小衣裳发呆,眼睛日日是红的,旁人怎么劝也没用。
娜仁也不想与她说那些囫囵话了,这日过去,见她仍靠在炕上抱着那些东西发呆,便道:“你自怨自艾么什么,但你也为皎娴想想。”
序齿二公主的皇三女如今有了大名,从了她姐姐的‘皎’字,命名皎娴。
想来日后,康熙再得爱女,也是从了这个‘皎’字。皎皎的大名取了一个‘安’字,皎安。
不过大家皎皎皎皎地叫惯了,倒也鲜少有人提及这个大名。
娜仁此时提起二公主,也是为了提醒佛拉娜——她不只有她失去的那些小阿哥们,还有一个女儿。
佛拉娜目光微亮一瞬,复又情黯然地道:“我能为她做什么打算呢?连个兄弟都没有,又没有得力的外家。我与皇上眼看恩情渐薄,我这个没用的额娘,只会拖累了她。”
“你怎会这样想么?”娜仁一惊,道:“先不说你那连个兄弟都没有的浑话,皇家的公主,少了什么能少了兄弟?你若是怕她日后没有仗腰,那你就是天下一等一的糊涂人!皇室公主,嫁给哪家都是下嫁,还能被人欺负了不成?还有,与皇上恩情渐薄,你是怎么想说出这句话的?那日你……他多着急,急急忙忙地跑回来,满头的汗,没问孩子先问你怎样,你怎么说出与他恩情渐薄的?”
佛拉娜转头望她,情复杂,面带苦涩,“两个人间的事儿,彼此最知道。这年,宫里多了许多许多的人,皇后雍容端庄,李氏绝色动人,还有纳喇氏温婉贤惠……我与她们谁都比不过,不过仗着和皇上比她们多了那一二年的情分,可那情分又不能吃一辈子——”
她眼眶又有些湿润,倔强地侧过头去,悄悄拭泪,“皇上敬重你,看重皇后,待昭妃也有三分尊敬,唯有我……没有有力的娘家靠山,没有李氏那般的容颜,琴棋书画皆拿不出手,不如皇后你们精通诗书。感情是要好生呵护才能永远持续下去的,可我却不知怎么呵护这感情了。……我这一二年急着生个阿哥,你以为我着魔了,我知道,可我就是着魔了——”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我没了宠爱恩遇,没有娘家靠山,没有个得力的兄弟,我什么都没有,若没有个阿哥傍身,我和皎娴的日子以后要怎么过呀?”
“你疯了!”娜仁眉头紧皱,“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佛拉娜好久才恢复了平静,擦擦眼泪,对娜仁道:“皇上担心怜惜我,我也知道。只是一切都比不上当年了,我如今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担心与怜惜……娜仁,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啊?”
她像是心如死灰,却又在灰烬里燃起微微的火苗,一豆大点,脆弱不堪风雨。只一双眼眸含着水光又带着期盼地看向娜仁,却叫娜仁心里涩得发紧,好一会儿才低低道:“那就把握好这份怜惜,保住当下。”
“哈哈哈——”佛拉娜先是一惊,然后对着她认真的情,猛地爆发出大笑。
娜仁眉头愈拧愈紧,佛拉娜却逐渐恢复了优雅与平静,对她温温柔柔地抿了抿唇角,“是这样吗?”
娜仁别过头去,觉得鼻头酸酸的。
佛拉娜通身都泄了力气,倚在炕头,凝望着娜仁,道:“这些年,咱们逐渐生疏了,我知道。我讨好皇后,为了日子好过,为了皇上放心。与纳喇氏点头一笑的交情,为了皇上觉得我还是当年温婉柔顺的人。唯独对你,我不知该怎样,我手里的东西太少,只想紧紧握住,又控制不了它们的流逝。我变了,我不想最后你也变了,咱们的感情变了。我生疏你,想着,就这样淡淡地维持下去,至少我心里,当年的你我没变。”
“我知道,”娜仁默然片刻,佛拉娜却摇着头打断了她:“你不知道。……就当你知道吧。我知道你与昭妃和李氏好,是喜欢她们的脾性,喜欢她们万事不经心不在意,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我想说,我和她们不一样。她们有所依靠、有底气,才能清清楚楚地活。我只能糊里糊涂地,在这泥潭子里,艰难地活。”
她忽然抬手扯出娜仁的袖口,情凄然:“你懂吗?”
“……我懂。”娜仁最终还是轻叹一声,轻抚了抚她的鬓角,低声道:“你好生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佛拉娜牵起唇角笑了笑,抬手也抚了抚鬓角,仰脸看着娜仁,眸中微微的光亮仿佛直击人心,“当年,你也是这样,拾去了我发间的枫叶……娜仁,这宫里对我好的人太少了,多半是我谋求来的,但我知道,你与皇后,与纳喇氏,待我都不一样。”
娜仁道:“你我多出几年的交情,打一开始相交的身份就与她们不同,自然不一样。”
“那就好了。”佛拉娜道:“你不要当我是皇上的妃子,我也还当你是娜仁。你不要像她们待我一样,只当我是马佳氏,不是佛拉娜,好不好?当皇上的妃子,太累了。”
她隐隐带着些祈求的声音让娜仁心里酸酸涩涩的,只点头道:“我从一开始,就没当你是马佳氏过。”
从钟粹宫离开时,外头天光大亮。娜仁驻足于宫门外,感觉着阳光一寸寸照耀抚摸着她的身体,驱散寒意。
“那殿里头好冷,咱们在阳光下慢慢走走。”琼枝走上前两步,扶着她的手道:“宫人出宫的日子推迟到如今,明儿个就是她们出宫的日子了,茉莉与我商量,想置办些酒菜,送送星璇与岂蕙。”
娜仁随口道:“那自然是好的。把福安也叫来吧,老祖宗宫里若有没有差事想来凑热闹的,也可以过来。”
琼枝抿唇轻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
当日,永寿宫举办了一场小小的送别宴,宫人破例饮酒,娜仁将去年库存的紫米封缸酿取出两坛来与众人吃,大家又哭又笑,直到宫门落锁,不当值太监们出宫,冬葵带人值夜,料想娜仁与宫女们有私密话要说,便站起来道:“都醒醒酒,他们走了,咱们也要在宫里四下看看。”
“嗻。”小太监们连忙答应着,冬葵又向娜仁行了礼,带着人退下了。
娜仁身边这些宫女都是多少年一起过来的,此时临到别时,各个眼圈通红。
福安知道宫门落锁,便要起身回去,却被娜仁拉住:“你就安心坐着吧,我叫人告诉老祖宗,给你留个小门。我还有些东西要交给你,到底在慈宁宫那么多年,也麻烦你不少。”
她说着,微微一侧头,琼枝忙出去向正殿去,不多时捧回一个红锦囊来。
福安又惊又喜,又手足无措地,“这、这怎么担得您的赏呢?”
“你就拿着吧。”娜仁将那锦囊取过来,亲自塞进她手里,乐呵呵地道:“也没多少东西,有一对金镯子、两个耳坠子,还有十颗合浦珠。你带出宫去,日后傍身用,这些年终究是在宫里耽误了你,我只想你出去后好好的。你就收下,才不枉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也不要嫌弃,我知道老祖宗赏你的定然更多。”
福安忙道:“这已经很好了,怎么会嫌弃呢。”
娜仁便强逼着她收下,等她去了,到星璇与岂蕙身上,自然只有更多的。
娜仁出手一贯阔绰,她们二人倒没有推拒,只是都有些不舍,酒意上头,拉着大家说了不知多少话,最后还是琼枝与福宽分别按住二人,对娜仁道:“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还是散了吧。明儿一早她们就要出宫,回去还得看看她们东西收拾得如何了。”
茉莉与菡萏眼圈红红地走上来扶着她们二人,娜仁眼看着她们走了,坐在榻上好一会,忽然长叹一声。
又走了两个。
这些年,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的,有走有留,也不知在这世道上,如何才是好的。
也是这日,坤宁宫中,长久以来皇后安心养胎的宁静被打破,只见坐在炕上,目光在跪在地上的秋嬷嬷与赫舍里庶妃身上徐徐扫视,面色冷得仿佛冰冻三尺。
兰嬷嬷眉头微蹙地看着秋嬷嬷,满是不赞同。
秋嬷嬷磕了个头,道:“请皇后娘娘放心,若真被太后查出来,老奴一力担下所有过失,定不连累娘娘。”
赫舍里氏惶惶不安,低着头,手里绞着帕子,没敢出声。
“嬷嬷,你好糊涂啊!”良久的寂静后,皇后终于开口,面带悲色:“你怎么能……你知道谋害皇嗣是多大的罪吗?”
秋嬷嬷道:“只愿为娘娘腹中皇嗣扫清一切障碍,老奴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