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闭上眼,这就相当于一个孩子从差不多两米多高的窗台被狠狠推下去,虽然是花园泥地,但那些带刺的根茎扎进肉里也不是好受的,更别说伤口被泥土感染了。
但他还是睁开一只眼继续看,好心和怜悯心互相妥协,他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静待结果。
不是这个女孩被打得不能动弹,就是——
主任猛地瞪圆了一双眼睛,同时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一声尖利的喊叫和什么东西从高处坠落的声音。也许除了他,还有人注视着这一幕。
女孩被举到空中的时候,她那只骨折的手,非常缓慢地去够另一只手的木棍,这样做的后果不是骨折错位更严重,就是她疯了。
一般人怎么可能忍受骨折那种钻心的疼痛。
她居然真的将顶端缠绕着铁蒺藜的木棍拿在那只呈现出诡异姿势的手里,用力翻转身躯,无力使劲、坏掉的手就凭着她转身霎那爆发的最后力气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老实说,这种姿势他只见舞蹈演员做过:以手臂为半径,肩膀发力,带动身体,指尖像硬笔一样迅疾地划出力道十足的圆弧,他从前觉得这是很柔美的动作,现在只觉得血腥。
因为那个身材像熊一样的壮汉捂住脖子,满手是血,疼得几乎动弹不得。
怪的是一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壮汉对疼痛的忍耐极限比不过一个算得上瘦弱的女孩。
女孩理所当然地又被砸在地上,也好不到哪去,浑身都在发疼颤抖。主任差点就想她要是被砸在顶端尖的栅栏上,估计也是穿肠破肚,她真是不要命了!
“不,她只是不认命,她不认命……”一股冷汗从脊梁骨爬上来,主任又想起他在准备措辞,摸了摸满额头的汗,试图定下心来,眼睛却仍然挪不开。
有人介入了,一个男孩飞快地跑过去,替壮汉查看伤口,一个坐着轮椅的女孩缓慢地推着轮椅,到那个被猛摔了两次的女孩面前的时候,她费劲地挪着腿,几乎是把自己摔在地上,又小心翼翼地碰那个女孩痛到抽搐的身体。
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没有任何一个能管事的大人处理这种恶性事件。
主任很困惑。
管家回来了,告诉主任男主人在客厅见他。主任问他看见庭院里的惨状没有,管家情复杂,蠕动着嘴慢慢说:“那是孟小姐的院子,没人敢进去。”
他早先被告知过孟舜英就是在孟家作威作福的大小姐,据说是孟鹤山最宠爱的女儿,连非常乖顺的儿子也没让他那么喜欢过。
“那个被打的女孩呢?”主任问,他很难不去想这个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即便在他塞满了认命哲学的头脑里,他都会永远记住这个让他感到诧异的女孩。相反,对于真的接受或附和他认命理论的后生,他却永远记不住脸。
“她?她爸爸是照管庭院的花匠,她倒是和孟小姐很亲近。”
“噢。”
主任去通知家属的时候,脑子里塞满了那个砸在地上的女孩痛苦发抖的身影,心里却充斥着不可解的茫然和沉重,他想,她为什么不认命呢?她本来可以不必被摔第二次的,干嘛非要去挑战一个比自己强得多的人,她是个柔弱的女性,又是个孩子,乖乖坐在原地等待解救不是更好吗?
她本来可以不必伤得这么重,她为什么不认命?
主任永远也想不通,但这个疑问却一直保留到如今,所以只要他再次感到莫名的惆怅和迷茫,那幕景象就清晰地浮现出来。他都成了个老头子,认命哲学也发展成能让他在某些场合侃侃而谈、吸引信众了,心里却仍然时不时地冒出疑问:她为什么不认命?
如果坐着轮椅来看林殊的女人是孟舜英,那个女孩会是林殊吗?
主任不肯继续揣测了,这纯粹是毫无意义的联想。因为他只认识孟舜英和林殊,就莫名其妙把过去见过的场景也安在这两人身上。很有可能林殊就是林殊,孟舜英就是孟舜英,那个女孩就是一个花匠的女儿,仅此而已。
主任忽然动了念头,他想去问问方怀宣他女朋友是哪里人。
方怀宣从一堆病程记录中抬起头,惊讶地反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主任挠挠头:“你女朋友很眼熟,我好像早就见过。”
方怀宣沉默一会儿才说:“雾江,她是雾江人。”
主任张着嘴,摸摸脑袋:“天啊,真的是她。”
孟家老宅不就是在雾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