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
他将双肘撑在桌面上,用双手撑着额头,前额那些灰色的碎发被他揉得凌乱不堪。他避开了罗兰的视线,他用极小的音量,幽幽地说:“思嘉,我是多么羡慕你。”
“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脱离‘我们’,脱离这个阶层。”
敢情之前卫希礼说这些都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行将就木的一群人,却还要把属于我们这个团体的每一个分子紧紧地束缚在我们身边……”
罗兰坦白地说:“希礼,你太高看我了,我不是个复杂的人。我只是想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更舒服。”
“我确定我现在的日子过得就是舒服的。希礼,你明白吗?”
“我现在做的事情就好比是在逆流里游泳,每向前进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因为这些水流,身边的这些力量,都在给我压力,每时每刻都把我向后冲。”
“一旦我决定掉过头来,随波逐流,那就会立即十分轻松。”
“可是,希礼,我已经费尽了力气,走了出来,走了这么远,我现在一回头,我就会立即被水流冲走,我之前付出的那些努力就全部付之东流了。”
“而我是不会甘心,我也不愿意受人摆布,要别人告诉我,你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希礼,你懂得我吗?”
卫希礼这时抬起了头。她终于看清了卫希礼眼中的泪意。
他眼里清清楚楚地都写着:明白,我都明白,我和你一样,感同身受。
但是他开口的时候却用上了一种异常柔和的声音:“即使是为我,你也……不愿意吗?”
罗兰顿时变了脸色。
她心口如受暴击。
是的,卫希礼是了解郝思嘉的,他甚至到现在依旧死死地踩在她的命门上。
可是如此聪明的一个人,却甘心因为那个“旧体制”给他的压力,反过来把压力强加于他如此了解,如此熟悉的她身上。
“思嘉,你想想看,如果你想回来,那是多么容易的事。如果你愿意回塔拉,或是亚特兰大,我和媚兰会马上告别英蒂,跟着你回去……”
罗兰瞟了他一眼,心里却在想:媚兰是一定愿意跟着她回去的,至于希礼……
“如果你真的爱白先生,”
卫希礼终于艰难地把这个姓氏说出口。
“我和媚兰都会给你献上最真诚的祝福。”
罗兰盯着卫希礼,她差一点儿冲口而出:“你明知道我不爱白瑞德。”
是的,她还不爱他——
又或许,她还不明白爱的意义,在面对感情的大考时,她又得交一份零分的答卷上去。
对面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男人,显然从她的眼里读出了这一句。
他的面部肌肉开始放松,他眼里闪过一丝欣慰。
“我的这一生已经完了,”卫希礼低声说。
“在我决定为了名誉而迎娶媚兰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完了。”
“结局早已注定,而我现在只是在等待老死的一具躯壳,只能怀抱着你留给我的那些回忆,迎接回归尘土的那一天。”
“今天到这里来,媚兰原本是不同意的。”
“她为你在那些太太们面前说了很多好话,为了你,那些太太们嚷嚷着要和她绝交。”
罗兰心里不是滋味——仿佛媚兰替她说好话,她就欠了媚兰更多的情分。
“所以,思嘉,请不要让我们太为难。”
他恳切地请求道。
“希礼,在这件事上,我宁愿听你妻子的。”
罗兰果断回答。
她突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真正可以信任的,自始至终只有媚兰。
希礼却突然伸出手臂,握住了对面罗兰的手。
“植入式情感”顿时再次造成了罗兰的分裂:半个罗兰想把他当场摔开,另外半个罗兰却热泪盈眶。
希礼低头吻了一下她的手,像是立下誓言。
“只要你愿意,我会完全都是你的。”
罗兰浑身颤抖: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希礼的爱得来竟然如此容易——这样清高而骄傲的男人,为了他所在的那个阶层的“颜面”,为了维持那个旧体制的完整,宁可低下他的头,放下他的自尊,要在这许多年后,声称把他全部的爱都还给她。
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心里的情绪到底是狂喜还是狂怒。
是的,对于思嘉来说,多年以来的谜团终于破解了——希礼是爱她的,一直以来都爱。
可是……被这样一个人爱着,究竟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眼前的人明白地是个懦夫,是胆小鬼。
罗兰简直想要大声问:钟情于希礼的女人们,你们究竟爱他那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