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从幼年时便一直深藏在心中那惊为天人的一瞥,好似曝在春意下的霜雪,融得只剩一丁点冰冷的水痕。
明修诣轻声道:“自然不会。”
宫梧桐敏锐地察觉到明修诣身上散发着的冷意比之前更重了,好像彻底认命似的,眼睛明明已经能视物,却依然死灰一片。
“哦。”宫梧桐不明白他怎么了,但对明修诣的漠然阴鸷十分满意,“好吧,那你接了这契,跪下行礼吧。”
明修诣缩在袖中的手狠狠一握,指尖刺破掌心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哪怕落在魔修手中多日,明修诣也没受过这等羞辱。
他有些苦中作乐地心想:“传言果然无误。”
这条命终归是宫梧桐救下的,明修诣深吸一口气,抬起颤抖的手朝着那四只墨蝶探去。
墨蝶瞧见他的动作,仿佛飞蛾扑火时骤然撞了上来,漆黑符文像是细长的蛇交缠在他手指上,一路蔓延至还带着伤的手腕中。
倏地不见了。
半空中还剩下最后一只墨蝶,绕着明修诣的指尖转来转去。
明修诣察觉到那契纹没入他的经脉后隐隐化为一缕若有若无的禁制牵制着识,只当那是什么折辱人的主奴契纹。
他近乎认命地按住那逐渐消失在手腕上的符文,心中一片杂乱,不知该想什么。
明寂已经魂飞魄散,就算他再被正道众人羞辱欺负,也不会有人将他护在身后了。
他前十六年的顺风顺水,就像是一场美梦。
那轰隆隆的漫天雷劫下将他从梦中彻底唤醒,让他此生再也做不得美梦。
明修诣心下越来越冰冷,感受着那符文一点点掠过他的经脉,终于遍布全身,结成一个草草的契。
那契纹并无丝毫霸道强横的气息,反而像是泉水潺潺似的,缓缓汇入他的识海。
视线在那墨蝶翅膀上的符文落了许久,明修诣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色怔然。
他虽然不精通法阵,却也认得,这并非是什么折辱人的主奴契。
而是……
弟子契纹。
宫梧桐竟然想要收他为徒?!
明修诣愣了好一会才猛地惊醒,他惊疑不定,不可置信却又带着最后一丝期望看向宫梧桐。
“小圣尊?”
宫梧桐一转身,紫袍和雪白僧袍交叠,层叠衣摆划出一圈弧度。
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微微仰着头,倨傲道:“等过几日你的本命牌做好后,最后一道契再结,省得你到时反悔了还有余地。”
明修诣喃喃重复:“本命牌……”
只有宗门入门弟子,才会有本命灵牌。
那宫梧桐刚才说让自己跪下行礼……
并非是折辱,而是想让自己行拜师礼?!
明修诣有些茫然:“小圣尊冒险救下我,只是……”
只是为了收我为徒?
三界传言小圣尊性子顽劣并非空穴来风,宫梧桐像是热衷当恶人似的,无论什么事在他做来都让人觉得异常可恶——哪怕他在救人于水火。
若非他有个圣尊爹,肯定早就被人套麻袋狠揍一顿了。
宫梧桐正在给自己倒酒,他懒洋洋哼了一声,将酒杯递给他,下巴一抬,示意他“跪下吧,可以行礼了”。
明修诣:“……”
明修诣骤然松了一口气,心脏紧缩乍一大口呼吸,整个心口一阵闷痛——他庆幸宫梧桐并非是他臆想中趁火打劫的小人,又无法理解宫梧桐这拐弯抹角不说人话的性子,又惊又喜之下,险些让他心错乱。
方才坠入谷底的绝望就像是被一根飘忽不定的线缠绕住一点点往上拖,明修诣被伤了太多次,疼得狠了,一时间都不敢去抓住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希望。
最后,幼时那春意化冬雪的匆匆一瞥,还是让明修诣尝试着伸出了手,抓住了那最后一丝希望。
明修诣接过酒杯,不顾肺腑的疼痛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恭敬下跪行了个拜师礼。
明寂已陨落,明峡岛皆是虎狼,他若孤身回去必定死无全尸。
他已孑然一身,宫梧桐既救了他,还肯收他为徒传道授业,是他天大的福气造化。若是他再推辞,未免太过不识好歹。
“弟子明修诣,日后定尊师贵道,不负救命传道之恩。”
宫梧桐想:“啊,徒儿,其实你不必这么尊师重道的。”
明修诣行礼后,抬手将酒奉到宫梧桐面前。
宫梧桐翘着二郎腿受了他的拜师礼,看着明修诣满脸宠辱不惊的淡然,心道:“被我这么捉弄了一通,竟然一句怨言都没有就这么下跪拜师?啧啧,小小年纪,城府可真深啊。”
话本里的阴鸷徒弟也是这般,受到折辱后选择隐忍不发韬光养晦,最后成为一代欺师灭祖的大魔头的。
宫梧桐十分看好小徒儿,破天荒地称赞他一顿:“你根骨天赋极佳,不出十年必大有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