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又带上面纱,转头让碧禾取来一个白玉牒。
发亮的银针在指腹比了又比。
越朝歌和越萧不同,是个怕疼的人,身上破了一小块油皮眼泪就要掉出来,此刻拿着银针要刺指腹,实在有些怕得紧。
碧禾取了白玉牒回来,正见她缩着肩膀,眯着眼“跃跃欲刺”。
“长公主使不得!”碧禾惊慌,先喊了一声。她忙走过来,万没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话竟让越朝歌当真以血作引,急道,“长公主金尊玉贵,娇养的皮肉,哪能如此?取奴婢的血吧。”
说话之间,越朝歌把手伸到白玉牒上,食指一摁,鲜红的血滴妖冶如花,落入盘中。
指尖传来细小而剧烈的疼痛,越朝歌扔了银针撂开面纱,把手指含入口中,吮着伤口,眼底的泪意已经涌了上来。
好在她刺得浅,疼过去之后,指尖已经瞧不出伤口了。
越朝歌深深吸了一口气,缓了过来。
她盯着玉牒里的血,对比血玉,果然颜色如出一辙。
血相比起调制的颜料来说,拿银线引渡更容易些。她取银线末端沾了一点血意,沿着瑕疵处的缝隙小心翼翼喂了进去。血珠进入玉珏的一瞬间,犹如浓墨滴入清水,血色如烟墨般,在血玉之中滚滚散开。
色泽与原来的还是有差,深了些,可散成云烟状,无端更添了一丝精绝的绮丽。
接下来的步骤相较而言就简单了许多,越朝歌用尖嘴银箸取了早就备好的细玉珠,一颗颗填入瑕疵之中,切磋琢磨。最后让碧禾打了个简洁好看的络子,把血玉做成了一个红绳项坠。
越朝歌提着这项坠,满意地端详了半晌,这才放入驼白木纹的桐木方盒之中,伸了个懒腰,彻底放松下来。
外头天已经黑了,夜风更急,从轩窗望出去,九曲回廊上的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款摆,灯影摇晃。
越朝歌一顿,因修玉而排解开的堵塞感渐渐涌回心脏。
越萧还没回来。
碧禾正在摆晚膳。
越朝歌伸手拿过漂亮的烫金请帖,捏了捏,抬眸道:“碧禾,先伺候本宫沐浴。”
今夜赴鼓鼓里约,越朝歌特意穿了一身樱粉撒银渐变的齐胸襦裙,丰盈的心口处,系带是吸睛的湛蓝地纹金羽,垂绦如坠,亮眼的金片悬在最下端,随着她的步履,一步一飘摇。
碧禾选了些金银项圈随她挑,越朝歌挑了一个万物生的灿银色项圈,坠子是一颗晶莹圆润的东珠。东珠垂在湛蓝地纹金羽系带上,泛出莹泽的水水蓝光。
碧禾早已看惯越朝歌的无双妖妍,可这一身搭起来,她还是忍不住赞道:“便是月宫的嫦娥娘娘下凡了吗?”
越朝歌闻言,收拾系带的手一顿。
她的心境太差,以至于听什么都像有隐喻一般。嫦娥偷灵药,常驻广寒宫,她像嫦娥,是不是从此也要碧海青天夜夜心。
“越萧回来了吗?”她问。
碧禾道:“还没有,许是路上耽搁了,又或者直接去了鼓鼓里也说不定。”
越朝歌垂下眼眸,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越萧给她准备的马车,仿造的是她在京时的车舆,金玲作响,细绸长苏。时逢秋夕,长安没有宵禁,热闹非凡。街上俱都是耍把戏的堵住去路,越朝歌耽搁了一会儿,让车夫听她的指令走。
她年幼时常随母后一道出宫胡闹,可母后不记路,常带着她便走丢了,为了避免父皇吹胡子瞪眼想生气又不敢发作气坏了身子,长安的街市,她从小就烂熟于心。
马车走了无人小道,一路飞驰。
往日的禁宫多多少少会有兵卫把守,今日许是越萧做了什么,马车纵贯宫门,竟一路畅通无阻。
越朝歌最后抵达的地方,就在鼓鼓里高台下。
她撩开车帘往高台上望去的一瞬间,脑袋闪过片刻空白,随机,眼泪毫无预兆地盈满眼眶,流了满面。
那高台之上,灯火绚灿,照亮了一方天地。
鼓鼓里一扫那日的灰败,再度变成那个鲜花馥郁、绿藤盎然的高台。皎皎月圆,高台上的无数鸽子灯笼迎着秋风翩跹起舞。点点萤火透过各色灯纸,映出不同的颜色。
灯纸颜色尚新,是新糊的灯笼。
不怪今晨,越萧身上有糊纸黏膏的味道。
这些灯笼,都是他亲手糊的灯纸。
也不怪他鞋底沾了枯叶青草,这些萤火,都是他一只只抓获。
越朝歌意识到这些,喉咙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扼住,朦胧的视线里她发现,越萧甚至有心到,所有的灯笼都和她玉牌上的那只鸽子如出一辙,一模一样。
他知道她想家,所以约在了鼓鼓里。
他知道她想父皇母后,所以刻意做了玉牌上的鸽子形状的灯笼。
那点点萤火是他的心,越朝歌仿佛还从上面闻到了些许酒意,仿佛看见朦胧天光里那抹修然长身装设高台的模样。
她忽然蹲下身,泣不成声。
为那灰尘遍布的过往,为这灯火明艳的当下,为父皇母后的离开,为越萧的到来。这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感受到,越萧代替着她父皇母后,深深地爱着她。什么穆西岚,什么十万潘军,明月酒楼之会后,他彻夜未眠,为她打造了这方盛世长歌的观月高台。
就连碧禾也惊呆了,难以置信地捂住嘴,看着台上点点灯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皎洁的月光里,一排黑影降落。
暗卫亲军悄然出现,来得这样不合时宜,他们齐齐跪在越朝歌身前,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