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俭知道萧瑀是个老官僚,滑头至极,心中肯定有了主意,但一定要让他人先开口,万一有错,事后可将一切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也不与他计较,道:“刚才这位世兄讲我军缺粮断水,伤亡惨重,连候将军也支撑不住了,再打下去,突厥灭了,我朝精锐也挫损过度。『地址发布页邮箱: ltxsba@gmail.com 』我军在这里与突厥死缠,漠北还有薛延佗、契丹、胡国等敌人,我们其实处于群狼环伺之中,如果再耽延几日,纵使把突厥人都杀尽,我军人疲马乏,又绝了粮草,一旦受到袭击,能有几人返国也不确定。御史大人受天子亲命,代天子安抚突厥,现在不仅突厥未服,我军反而处于险境,动摇国本,御史大人有辱使命啊。”
唐俭说得貌似理证充足,头头是道,其实是半真半假,虚虚实实。突厥誓死抵抗,唐军精锐伤亡惨重是真的,薛延佗、契丹、胡国这些敌人则都在数千里之外,根本没有可能袭击唐军,他只是想为萧瑀的下一步找台阶,备事由。
萧瑀本想让唐俭先提个话头,没想到唐俭反拿话套住了他,说他受天子重托,不仅未完成安抚之任务,还致唐军于险境,有辱使命,心里暗骂,不过唐俭的话多少让他增加些把握,道:“我能力亏欠,连累将军,心中实是抱愧,我想达成使命,又不知如何作为啊。”唐俭见萧瑀到了这般时刻还在做作,心中不耐,直接点明道:“大人代天子安抚突厥,相当于天子亲临,就应当向李元帅昭示敕令,节制大军行动。”使团本是诱饵,所谓敕书也不过是个道具,萧瑀笑笑:“我纵是现在手持着敕书,李靖不看,我也无可奈何啊。”唐俭道:“李靖别有怀抱,就是看了也会装作没看见,但候君集和李勣难道敢不听您的吗?只要他们罢兵,李靖还能打得下去吗?”萧瑀点点头,唐俭更把话说透:“李靖这个人不图利不恋权,所爱者,唯名而已,一心想着青史留名,功盖卫青霍骠骑,他妄度上意,认为只要替天子灭了突厥,就能成就他一世英名,只是没料到突厥人会这样顽强。天子以军团起家,漠北之军是天子的命根子,如果我军损耗过重,天子一样会治他的罪,这点只怕李靖也清楚,只是现在他骑虎难下,只有硬打一途,好拼个功过相抵。”
忠恕觉得唐俭确实不简单,不仅把李靖看得很透,唐军的处境也理得清清楚楚。李靖把灭掉突厥当作塑造自己战形象的顶峰之战,他擅自兴兵,如果能灭了突厥,李世民最多表面上责备几句,但过不掩功,他照样以大唐军的形象光耀史册,战后他可能就此放弃军职,安心颐养,可是如果此战不顺,他将担负极大恶名,还会受到妄自兴兵的制裁。
唐俭道:“您只要出现在候君集和李勣的大帐中,他们只能罢兵撤退,接受议和,那样大军得以保全,突厥得到安抚,大人也完成君命,一招三全,岂不完美!”萧瑀这才频频点头:“唐将军,你就是诸葛再世啊,一席话令萧某茅塞大开。但李靖可不是一般人物啊,我亲耳听太上皇夸他是古今第一将,其人治军森严,又有盛名,将领们畏之如虎,实不知候李二人听不听我们的。”唐俭一笑:“唯此一途,除外就是死路。”这人倒是干净利落。
萧瑀装出一副被唐俭打动的样子,抚着他的背说道:“看来只有听你的,冒险一试了,如若无功,我就埋骨此处,你把使团带回去。”如果城破,突厥必定把使团屠尽,唐俭还能带人回去?唐俭也只能应付一句:“我一定追随御史大人。”萧瑀点点头,转向忠恕:“贤侄,你能否把我和唐将军带到候君集的军中?”忠恕早就想过:“白天没把握,晚上绝对可以。”萧瑀道:“那好,你明天晚上去见候君集,把我的话带给他,我和唐将军可以立刻见他,看他还有何要求。”只要说服了候君集,李勣是个纯将,不难对付,但候君集是个功利心不亚于李靖的人,绝不会轻易听命于萧瑀,他必定开出其它条件,就不知他们能否满足了。
萧瑀又向忠恕道:“贤侄,突厥这边还得麻烦你联结联结,预先打招呼,如果到时他们不配合,此事也难成。”他倒是考虑得周到,突厥已经投降议和,唐军依然背信来袭,突厥人死伤这样惨重,难保还有心再议和,一旦他们决心打到底,唐军想停手也停不下来。
忠恕回到帐中,庭芳正在焦急等待,见他无恙归来,忙迎了上去,忠恕拉了她的手,并肩坐到胡床上,把今晚的事详细讲了一遍。庭芳久久没有说话,忠恕知道她心里比谁都难受,李靖是她义父,李夫人视她如亲女,纵使李靖是导致典军覆灭的主谋,她也不愿意参与到让义父身败名裂的行动中。忠恕拍了拍她手,道:“你先休息一会吧。天亮后我去见福拉图。”
原来的议和条件对福拉图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忠恕自忖无法准确把握福拉图此刻的心思,见了面,还怕遭受她的嘲弄,但为了能让双方停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她。庭芳点点头:“你独自去吧,我还在这里等你。”忠恕道:“宝珠可能就要来了,她对福拉图没有好感,你得稳住她。”庭芳苦笑道:“太优秀的人,彼此都难相惜。”忠恕拉她靠近自己:“你是世上最优秀的人,与宝珠相处得很好啊。”庭芳道:“宝珠是个好姑娘!”忠恕不知道如何接话了,宝珠和庭芳都是世上最真情的女子,可惜爱上了同一个人,注定情感不顺,而忠恕心里还牵挂着福拉图,在福拉图身后,是她牵挂着的庞大突厥帝国,实在看不到事情的尽头。
唐军的进攻一夜都没停,谷口处附离死伤过半,东侧的石墙被撞塌了两个口子,唐军冲上来,又被突厥人用人墙挡了回去,就在唐军进攻的间歇,突厥人男女老少一起上阵,就在尸体上重新建起高墙,原有的抛石机全部用坏了,碗口粗的木棍都被磨断,突厥人就现采现做,谷中能找到的石块都扔光了,老人和妇女就用刀和手来开采山石。西侧的石墙被李勣的部队撞倒三四丈宽,缺口处反复争夺,守卫的朵奈部青壮死了一半,连刚过车轮的孩子都上阵了,硬是用树棍和木板死守不退。
忠恕心中焦虑,突厥人死伤惨重,现在连怀着孩子的妇女都上了前线,古稀老人也被征用,已经完全没有储备力量了,候君集已经言明,他今天将拼死进攻,不知福拉图能否支撑下去。他来到福拉图的大帐,只见四五个突厥人正在向福拉图请求支援,其中就有鲁库,也律台俟斤死了,达育五死了,速阔受了重伤,部落收容了三四百散落的牧民,人数刚过千,还算一个较大的部落,与右领托部一起坚守西墙,现在死伤一大半,速阔在营地躺着养伤,看到身旁堆积的死尸越来越多,自己的族人一个个死去,气得吐血。
福拉图坐在胡床上,看着这些焦急的部下,一直不说话,节特穿戴整齐坐在她的身边,小身板挺得笔直,那几人见叶护不应答,心里忐忑,但形势确实危急,自己的部落眼看支撑不住了,鲁库不得不道:“叶护大人,唐军又增援了一队,至少有五百人,我们的弓都拉断了,箭也用尽了,哪怕给我们派三十个人运送石头也是好的。”福拉图平静地看着他,道:“现在能用的人,就剩下我和大可汗了,你们看选调哪一个?”几人都不敢说话了,这时只见节特站起身走到帐门处,大叫:“刀赤,给我搭圣台!”刀赤不解:“大可汗,什么圣台?”节特道:“就是祆教的圣火台。”刀赤答应一声就去了,鲁库等人都不清楚此时建圣火台干什么?难道要祭祀上天?大萨都都不灵了,何况祆教的仙!这个大可汗从小跟在太祖母身边,受胡人的鬼扯影响太深了。
福拉图一惊,她知道节特想干什么,她曾经梦到过,本想阻拦,但犹豫一下又放弃了,心想节特这样也能鼓舞士气,但刀赤这人今后不能再当贴身侍卫了。她早就看到了忠恕,心里有些温暖,但不想在他面前显得软弱,就装作没有看见。节特上前拉着忠恕,轻轻说道:“师父,如果你看我要喊叫,请用弓箭送我一程。”忠恕知道他的意思,把他拉到怀里,抚着他的头,心中悲戚,没有说话。
不一会,刀赤来报圣台已经搭好,节特挣脱忠恕的手,大步来到帐外,大帐的北面建起了一个四尺见方五尺来高的土台,台上插了一杆两丈多高的狼头大旗,旗下放了一张小小的胡床,四周堆满了木柴,节特大步走到近前,刀赤把他抱到台上,节特对着周围疑惑不解的人高声叫道:“我是蓝仳大可汗,誓与圣山同在!圣山失守的那一刻,火焰会吞没我的身体,就算我化成灰,也要守卫祖先的灵坛。”他连喊两遍,鲁库等人都惊呆了,没想到这个小可汗如此英烈,齐声呼喊:“死!呜呜…”福拉图立刻命令附离分成五队,吹着号角,把节特的话传到谷地的每一处。
突厥人已经精疲力竭,听到大可汗把自己架在了柴堆上,无不振奋,皆存下必死之心,誓与唐军硬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