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附近的轩馆大多闭了门,府衙左面的皮场庙(1)前,官差正在往刚建好的刑台上泼水。大片大片污秽从刑台上被冲下来,流入台下的旧沟槽中。
五城兵马司的护卫将观刑的众人阻在刑台十米之外,然而人群越聚越拢,与兵马司相互拥推,时不时有人摔倒。齐淮阳站在围帐后面,对身旁的刑部司官道:“你过去,告诉兵马司指挥使,绝不能在此时伤及百姓。”
不多时,兵马司来禀,“尚书大人,这还不到辰时,已有上万百姓来聚,不是我们行举粗暴,而是拥推之下,实在难免误伤啊。”
司官道:“大人,巳时取囚待刑,是不是早了一些,不如将取囚的时辰再往后押一押。”
齐淮阳道:“倒不是不可,但你们觉得作用大吗?”
“这……”
正说着,督察院御史匆匆忙忙地走进来道:“尚书大人,你且看看外面。”
齐淮阳伸手撩起围帐的一边,司堂的官员也聚了过去。
人群之中,周慕义和几个翰林院的官员身着襕衫,护着行路蹒跚的白焕慢慢地朝刑台走去。他已年过八十,无法独行,即便被送云轻搀扶着,也是五步一歇。他曾是两朝首辅,亦是翰林院众多官员的老师,病退入野之后,一直行走不得。众人不曾想过,今日竟在此处能再见到他。纷纷呼其尊位:“白中堂来了,给中堂大人留一条路!”
刑部的两个司官挤出人群,上前作揖道:“中堂,尚书大人请您往后面来。”
白焕扶着宋云轻战直身子,朝二人身后看了一眼,“我已不在朝廷多日,有何资格与你们尚书大人并立一处。”
“阁老您不要这样说,您年事已高,我们……”
“非监刑者,何以立高台,我……”
他抬手朝抬上指了指,“我今日来,只是为了看看,我的学生……”
他说完,伸手扶着刑台前的栅木,将孱弱的身子倚靠下来。
齐淮阳放帐角,转身见身后的众官皆垂头沉默,不禁道:“有什么话说吧。”
众人起先没有说话,最后一个末等的堂官抬头道:“尚书大人,下官不忍。”
话刚说完,外面传来一声鸣锣。
押送邓瑛的囚车到了皮场庙前。
邓瑛被人从囚车上带了下来。
时有时无的细雨,沾润了他身上的囚衣,然他却因为被绑缚得过紧,丧失掉了大半的知觉,反而不觉得冷。
他抬起头朝皮场庙看去。
皮场庙是太祖时期开建,在顺天府的左面,之前曾是剥皮之所,后来改为极刑的刑场。血污之地,不论如何洗刷,气味都不好闻。然而周遭的树木却长势甚好,几乎遮蔽住了皇城中的高檐,唯剩几片琉璃瓦顶,被雨洗得干干净净。
邓瑛踩着道上的泥泞朝前走,目光却一直没有从瓦顶移开。
从前的时光如瑰丽的旧梦,即便在最肮胀的泥淖里,也能折射出光来。
过了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将自己视为这座皇城的营建者,直到临死之前,他终于被杨婉摁灭了那颗自毁的心,他才敢直视自己的存在过的痕迹。
红墙金瓦,雕梁画栋,一如大好的河山,风光无边。
无关当朝人心,也无关历史的规则,平等地看待着他这个即将被处死的人,向他致意。
他想要活下去,虽然他知道已经晚了,可是死之前,他好像并没有特别悲伤。
原来和自己的身份和解之后,即可正视自身。刑余至今,他还是第一次,真正问心无愧。
邓瑛想着,轻轻地闭上眼睛,任凭差役带着他穿过庙后的烟树,走向皮场庙。
刑台下的围帐后面,邓瑛被带了进来。
围帐一揭一闭,雨气和土腥味便涌了进来。
齐淮阳示意众官都噤声,询问押解邓瑛的差役道:“验身的录文在何处。”
差役将录文呈上道:“这是北镇抚司使亲自所写,已在诏狱中验明,张大人命我转告尚书大人,此处不必再行。”
齐淮阳看着文书应道:“知道了。”
说完看向邓瑛,“我身为监刑官,不能与你私言,但在我向你交代事宜之前,有一句话,我想对你说。”
“大人请讲。”
“我虽未曾与你结交,不全识你性情。但观杨婉一文后,至今意不能平,我对先生,心有不忍。”
邓瑛道:“请大人慎言。”
齐淮阳道:“我需不需要慎言,你可以出去,自己听一听。”
他说完,正声唤出他的名字:“邓瑛。”
“在。”
“按律候刑示众,你不得开口,否则即刻去舌。”
“我明白。”
一个堂官问道:“为什么不能让他说话。””
齐淮阳看了他一眼道:“休问。”
说完对差役道:“带他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