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的是,很多作家与批评家对“寻根”摩拳擦掌之日,恰恰是他们对西方文学与思潮如饥似渴狼吞虎咽之时——至少我的当年观感是这样。他们在另一些场合常被指认为“先锋派”和“现代主义”,也能旁证这一点。那么这是一种怪的混乱和矛盾,还是一种正常的远缘基因组配?其实,本土化是全球化激发出来的,异质化是同质化的必然反应——表面上的两极趋势,实际上处于互渗互补和相克相生的复杂关系,而且在全球化的成年期愈益明显。当然,在具体实施过程那里,全球化首先就是西方化,特别是全球都市的西方化,全球中上层生活罔的西方化。比如一种由城区、大学、超市、快餐店、汽车潮、媒体市场、女性主义、中产阶级职场、散装英语或法语、消费主义时尚所组成的精密体制,把全世界大多精英都收编在西化狂潮之内——作家们通常也不会放过这种金光闪闪的收编机会。后发展国家和地区的作家,更容易把这一切看作“进步”与“文明”的尊荣。在这种情况下,走向民间、走向本土、走向另类的想法如何操作?在陌生人那里发现、唤醒以及启用多元文化资源,对于作家们来说是否不大容易?是否将面临体制性和生存性的障碍?
如果没有一次充满伤痛的下放,如果没有高强度的履历反差和身份分裂,很多写作者也许就只能揣着差不多的文凭,出入差不多的高楼和汽车,结交差不多的同事与宾客,继续都市白领和金领的小日子,然后在咖啡馆、电影院、旅游线路以及档案卷宗那里,投入同质化、准同质化、半同质化的各种虚拟与感叹——尽管感叹也有雅与俗的各种款式。他们当然可以图谋突围和反抗,甚至可以壮怀激烈地宣言和奔走,穿上印有格瓦拉、披头士、梭罗、特里萨修女一类头像的t恤衫,在各种聚光灯下气冲牛斗。但如果他们终究走不出既有的生活圈子和人生轨道,突围和反抗就只会是一堆符号游戏,不会是全心身抵押与托付,不过是以“口舌之文”冒作“心身之文”。同样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中的个别人也可能走出潮流与体制,爆出星光灿烂的三两个案,但一个文学新异群体的出现,一大批创作与理论几乎同时同地联袂登场相互呼应,进而推动其他艺术和学术领域持久的“文化热”,其发生概率则似乎太小。
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是难以重复的,显然也非大多数当事者所愿。“寻根”者的特殊资源也有限,不一定能支撑他们的文学远行。不过,走出几步与自囚禁足还是不一样。从今后远景来看,作家们被教育体制、从业模式、流行风尚等统一收编难以恒久,不会是什么“历史的终结”。新的经济危机、政治动荡、宗教挤压、革命推动、生态灾难等,总是会造成社会格局的重新洗牌,迟早会使某些作家自觉或不自觉地切换人生,走向新的写作资源,包括经验资源也包括文化资源。在这个意义上,“寻根”是非西方世界一个幽灵,还可能在有些人那里附体和兴风作浪。美国学者亨廷顿(hunton)所说的儒家文明、伊斯兰文明、东正教文明,还有其他有专家补充的印第安文明、印度文明等,完全可能在什么时候重获一种苏醒与激活机制,进入文学书写,甚至是大规模的文学书写,释放感觉、审美、文化的能量,与西方文明形成有效的世纪对话——上述这些文明的积蓄地至少值得抱以希望。
显然,中国八十年代的所谓“寻根”不是什么文学妙方,不过是这些已经或正在发生的对话之一。这次对话发生在未遭深度殖民和阶级结构多变的中国,发生在世界文明版图大变之前,应该说不足为怪。
这次对话发生在尚无经济高速赶超和“国学热”的二十多年前,发生在西化浪潮独大和狂胜之际,难免各种误解与警觉。如果人们不是特别健忘,便可知“寻根”曾经几同污名,在八十年代中国遭受过两种严厉政治批评:一是来自当朝的左翼人士(如贺敬之等),指“寻根”背离了“革命现实主义”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回到“封建主义文化”的危险动作;二是来自在野的右翼人士(如刘晓波等),指“寻根”是“民族主义”、“保守主义”的反动,纯属对抗全球现代化的螳臂当车。不难看出,这两种批评政治标尺有异,却分别延续了五四新文化以来“大破四旧”和“全盘西化”的两种实践,分别展现了苏俄西方和欧美西方的强势背景,透出了某种外来意识形态共同的面包味与奶酪味,显然是异中有同,甚至是一体两面。它们的联手打造了一种文明进步观,力图把本土这个话题打入遗忘。
但对话毕竟发生了,或者说开始了。
这一类对话能否丰富和提升人类的整体精,则正在和将要考验参与者们的能耐。
说到这里,基本不涉及对“寻根”或“文化寻根”的绩效评估,更不意味着对各种文明体系做出全面价值判断。
清理该现象的三两相关条件,只是为了今后讨论多一点方便。
2009年6月
*最初发表于2009年《上海文化》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