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贺顾终于还是醒了。
他醒来时,营帐里点着火烛,想是外头天色已昏,北地初春的夜里寂静无声,连一点蝉鸣声也无,只有微风拂过外头高悬着的帅旗发出猎猎飞扬的声音。
贺顾刚一醒来,裴昭珩便立刻从浅眠里惊醒了,帝王低垂的眼睑微微一颤,睁开眼便露出一双美的惊心动魄、秋水一般的瞳孔——
贺顾对上他的目光,本想开口说点什么,可他还没来得及张嘴,便被一把握住了放在被褥上的手。
裴昭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眼里像是有千言万语,可最后话到嘴边,却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字。
“子环……子环。”
贺顾嘴唇颤了颤,道:“……珩哥,我没事,你受累了。”
裴昭珩站起身来,脚步飞快的在桌案上倒了一杯水,又端着试了试温度,才转身回来递到贺顾手里,道:“喝点水,我马上叫人去准备点吃的送进来。”
贺顾接过那杯水,举起来在唇边碰了碰,脑海这才逐渐一点点恢复了清明,几日前发生的事一幕幕在眼前掠过,他这才恍然惊觉,抬头道:“不必了,我不饿,你……你怎么到雁陵来了?我睡了几天了?京城那边没事吗……”
裴昭珩道:“我明日返京。”
又顿了顿,看着他道:“我原想着,子环若还不醒,明日我便带子环一道回去。”
贺顾一时有些语塞,许久才道:“你……你为了我这样贸然离开京城,朝臣们要是知道了……”
裴昭珩抿了抿唇,道:“为何子环总要在乎别人怎么想?”
贺顾被他问得一愣,回过来不由有些好笑,道:“你是天子,一国之君,怎能不在乎臣民百姓的看法……”
他说着说着,却见那头裴昭珩目光清明,一瞬不错的看着他,似乎听得十分认真,想知道他的答案,贺顾便也不由得肃然了几分,顿了顿,道:“如今好容易才有今天的局面,以后北地戎患平了,若再能补上国库的亏空,整修好江洛河道,别再隔三岔五的春夏汛闹洪灾,便也算的海晏河清,珩哥,你是勤政爱民之君,我知你并无贪名图誉之心,可也不愿因我之故,累的你在史书上百年后留下骂名……”
裴昭珩侧着脸色认真的看他,一字不落的听完了,等到贺顾说完,他才似乎微微松了口气,道:“没有了?”
贺顾傻了傻,道:“啊……没有了。”
那不然,还能有什么?
裴昭珩见他情,不知怎的有些失笑,唇角勾了勾眉眼微弯道:“子环,你好替我着想。”
他这句话说的既温柔又带着几分笑意,贺顾听得微微耳尖一热,莫名觉得有些赧然,转头躲开他目光咽了口唾沫,道:“我……我自然是替珩哥着想的。”
裴昭珩点了点头,指尖在贺顾掌心里微微摩挲了一下,温声道:“我很欢喜。”
又缓缓道:“但也不该只有子环替我着想,我亦不愿叫你受委屈。”
贺顾道:“我何曾受委屈了?”
裴昭珩道:“你受伤了。”
贺顾道:“……怎么牛头不对马嘴的,我受伤是受伤的事……和你不为我着想受委屈又有哪门子的关系……不是,珩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昭珩垂眸片刻,忽然抬目道:“子环,你记得吗,我说过要和你做堂堂正正的夫妻。”
贺顾闻言呆了一会,半晌才道:“所以呢?”
裴昭珩却不答,只问道:“你愿意吗?”
贺顾感觉今天的裴昭珩有点古怪,还有点胡搅蛮缠,不由得嘀咕道:“不是……这不是我愿不愿意的事,你是天子,我是臣下,咱们都是男人,怎么做堂正夫妻……”
裴昭珩道:“子环虽是男子,可却替我生下了宝音,咱们已经有个女儿,和寻常夫妻又有什么分别?”
贺顾一哽,道:“那……那是意外,咱们不都是重活了一回的人吗?怪力乱的事又不是没见过,我那是……那是一不小心才生了个孩子,可我还是个男人啊……与女子自然不同,怎能和你做堂正夫妻?而且以后,我也不可能再生了。”
裴昭珩却只当没听见他的一堆废话,只契而不舍、直奔重点的追问道:“那子环到底愿意和我做堂正夫妻吗?”
贺顾:“……”
“我自然愿意的,可……”
他可了半天,也没可出个所以然,倒不是想不到缘由,只是实在不敢相信心里那个猜测——
可你是一国之君啊!
堂正夫妻?那不是要封他做皇后吗?
……真要出个男皇后,裴家的列祖列宗还不得从坟里爬出来把他给撕了?
那头裴昭珩如愿以偿得到了答案,却只是舒展眉目,眼角弯弯的笑了,他抿了抿唇,温声道:“好。”
“我知道了。”
贺顾赶忙问道:“你要干什么?”
裴昭珩不答,只道:“琐事我自会安排好,对了,你才醒来,身上的伤还疼吗,我去叫颜大夫来替子环看看。”
语罢便站起了身来。
贺顾见状赶忙把他拉住了,忙道:“不必了不必了,这都半夜了吧,人家颜姑娘也要歇息,还是别去打扰了,我都已经醒了,身上也没什么不舒服,明天再去请她来瞧就是了。”
他说着倒是想起了醒转前,那个古怪的梦里道士和他说的话,开口问道:“对了……我记得我是中了穆达刀上的毒才……毒是颜姑娘替我医治化解的吗?”
裴昭珩便把这几日发生的一切一一和他说了一遍。
贺顾听完,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竟然是吃了那粒丹药,救了他的命……丹药是道士卖给他舅母的,所以方才那个梦里,说话的……难不成真是那个通广大的道士,而不是他的幻觉和臆想?
裴昭珩见他忽然一动不动,还以为他是伤处痛了,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又坐下身握着贺顾的手道:“怎么,可是刀伤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