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若不是因着这层原因,皇帝也不会如此病来如山倒,一触即溃了。
这些裴昭元不是不知道,是以皇父抓着他裤腿的那只手,虽然轻飘飘没什么力道,却也并不叫他意外。
但当裴昭元低头望见那只裸露在外的、显得有些干瘦、且生了少许斑点的手时,他心中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颤。
掐着陈皇后脖子的手,力度便也这么骤然松了下去。
陈皇后挣脱束缚,身子一下子软了下去,几乎没站稳,倒在榻边伏着床榻便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裴昭元却视若不见,只转身低头,看向了御榻上双目半睁半闭、眼瞳略显浑浊,望着他的皇父。
弥漫着药味的内殿,再度归于一片寂然,只有陈皇后的咳嗽声,在殿内荡了几转,显得格外清晰。
裴昭元嘴唇动了动,始终还是没坚持住,偏头避过了皇帝的目光,低声道:“父皇……您醒了。”
皇帝咳了一声,没有回答他,只有些费力的转动了眼珠,看向了床尾的陈皇后,道:“阿蓉……你……”
陈皇后知道他担心自己,可他眼下病成了这副模样,陈皇后又如何能忍心叫他再替自己担心?
她强忍住了喉咙的不适,硬挤出一个笑容,膝行着上前握住了皇帝的手,低声道:“陛下……陛下,臣妾在呢,在这呢,陛下终于醒了,可好些了吗?哪里还难受?”
皇帝似乎是很累,又缓缓地闭了眼,口里有些急促的喘了两口气,手上却用了几分力,努力的缓缓回握住了陈皇后的手。
“阿蓉……你怎么也咳了……是不是……咳咳……是不是……过了朕的病……咳咳……病气……”
“皇后……你……你出去吧……不要在……咳咳……在这里……”
陈皇后的鼻头一酸,两眼几乎即刻便要涌出泪来,好容易才忍住了,涩声道:“没有的事……臣妾好的很,臣妾就在这里陪着陛下,哪儿也不去。“
裴昭元站在边上,将这一切收入眼底,色有些沉郁,却是未发一语。
皇父似乎刚刚才醒转,并不曾听到他方才和姨母的争执。
裴昭元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倒宁愿皇父什么都听到了。
陈皇后似乎并不打算将方才的事告诉皇帝,她显然也有着自己的考量,这才愿意替他瞒着皇父方才他那些个十分大逆不道的言论和行径。
然而事已至此,他再瞒着君父,再装一个仁厚贤德的好太子,这又有什么意义?
早就都没有意义了。
太子脸上的所有色,终于都渐渐敛去了,他提高了声音,面无表情的冷冷开口道:“来人,把皇后娘娘带下去。”
殿外立刻有宫人闻声进来,只是太子的这个命令显然有些叫他们不好办,几个内官、宫女都面色惶惶,看着御榻前的帝后与太子三人,不敢贸然行动。
裴昭元道:“你们是听不懂孤说的话吗?”
为首的大宫女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奴婢……奴婢们不敢,皇后娘娘,那……这……”
陈皇后心中十分不安,她看了看榻上躺着的皇帝,正有些犹豫,却感觉到皇帝握着她的那只手,微微在她手心里划了一下。
陈皇后微微一怔,回过来便又听到那宫女又唤了她一声。
裴昭元虽然脸色未变,眼却明显有些不耐了,正要开口,陈皇后却忽然道:“……好吧,本宫跟你们走。”
语毕果然站起身来,走出帐慢,跟着那几个宫人出去了。
陈皇后一出去,内殿便只剩下了御榻上的皇帝,和站在榻前的太子二人。
内殿还是这样空旷,这次便只有皇帝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在殿中回荡了。
裴昭元沉默了一会,道:“父皇……您醒了,可知这些天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闭着眼咳了一声,却并未回答他的话,只费力的抬手在榻沿拍了拍,道:“你……你坐……咳咳……坐下说话。”
裴昭元微微一怔。
……他这皇父,天下应该再没别人比裴昭元更了解他了,便是皇父这几日大病不省人事,然而只是刚才他醒来后,听得姨母的那寥寥数语,以父皇的才智,想必不出一息功夫,绝对也能猜得出自己做了什么。
然而此时此刻,这般境地,裴昭元也着实没想到,皇父竟然还有心情,招呼他坐下再谈。
这情形实在不像是一对反目的天家父子,倒像是寻常人家,临终的老父要对儿女留下什么掏心窝子的话。
裴昭元的喉头滚了滚。
此行以前,他便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也早已不惧怕和皇父撕破脸皮、恩断义绝了,裴昭元的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既然选了这条路,此刻便该无欲则刚、六亲不认,不受任何一丝一毫的私欲和感情影响。
可当他亲眼瞧见这副模样的皇父,亲耳听得他一边咳嗽一边叫自己坐下时——
裴昭元的手指在衣袖下颤了颤,空气静默良久,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还是依了君父所言,在榻边对皇帝坐下了身。
父皇已然油尽灯枯,若是他猜得不错,这一回多半是舅舅瞒着他在那碗雪梨汤里动了手脚。
父皇能不能挺得过这一道鬼门关,且还不好说,他们毕竟是亲父子,眼下只是叫他坐下罢了……
他倒也不必……那样戒备吧。
皇帝道:“元儿……是……是谁教你……咳咳……教你做……咳咳……做这些事的?”
裴昭元沉默了一会,道:“没有人教儿臣,儿臣所为,皆是自己的主意。”
皇帝闻言,忽然又微微睁开了眼,那双半昏半明的眼睛,便这么定定的注视着太子,半晌,他才缓缓道:“你这孩子……唉……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