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风声忽紧,午后堂内仿若坐着火的蒸笼,众人大汗淋淋,直呼一句夏日可畏。可是时这道风却着实称不上好风,吹的人心凉背冷,满身热汗忽然凝固,惹人瑟瑟发抖。
一种逼人的静寂感逐渐蔓延开来。
何内侍却默然不语,像是被鬼瞬时缝住了口舌。他直起身子,满眼哀戚:“那孩子是废太子唯一的血脉,他,断不会兴风作浪,”他一番话说的迟疑不决,只说了半句话就停住了口,何内侍膝行数步,像是要凑近圣人,方内侍赶忙侧身拦住他。
何内侍口唇张合,好半晌才说:“罪奴恳请圣人查明奸佞,那孩子无罪啊!”他声声恳切,最终翻来覆去的说:“圣人不要赐死他,圣人留他一条命在。”
方内侍呵斥他:“你这罪奴,老实回话!难不成还想胁迫圣人不成!”何敛不语,他虽是侍奉废太子的宫人,可他早在侍奉燕恪之前,就在先帝身畔服侍左右。更妄论何敛也曾与圣人有恩。
“何内侍你这话说的怪,”又是燕款上前,“若世子无罪,圣人必定不会赶尽杀绝,本朝以仁孝治天下,圣人更是万民之楷模,怎么会同孩子计较?”
圣人险些被他气的吐血,谁说他不会赶尽杀绝了,晋王的意思他赶尽杀绝就不配当楷模了?晋王这个没脑子的东西!戴高帽,做好人,他是一等一的会!早知晓今日之事这般复杂,就不应该邀宗亲同堂,如今他不答应反倒是下不来台。
众宗亲见有人出头,也纷纷开始附和,左一句圣人仁慈,右一句有理。
圣人心不甘情不愿,迫于无奈随意点了头。
何内侍身上的精气一下子抽空,他瘫在青砖上,折身朝寿春县主膝行数步,他砰砰叩首,额头不断点在青砖上,磕出一片血印子,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口中喃喃请罪:“老奴对不住县主娘娘,老奴有罪......”
何内侍一叠声的胡乱喊叫着,如此异样怎会不引人注目?这事中的蹊跷已经浮到表面,昭然若揭了,真到了这时,圣人反是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无论有痣无痣,无论究竟是哪个儿子,总之捏造一个罪名就是了,他们全都得为封锁秘密悄然消失。
圣人懒散靠在高座之上,他目光冷漠不带丝毫感情缓缓滑过大堂,见到寿春县主满面苍白,连色也顾不得遮掩......堂中有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圣人冷笑着问:“可有证据?你口口声声唤寿春又是何意?”
圣人的问话声并不大,可是何内侍还是听见了,他渐渐停下疯狂的举动,木呆呆的望着寿春县主,从袖中拿出几封泛黄的书信,他声音嘶哑:“当世之人除却老奴,还是杨氏姑婆都是当时亲自侍候着废太子妃娘娘产子的人,她们都可以为老奴作证。这几封书信,”他展开泛黄易脆的宣纸,重重的咳嗽数声:“请呈上圣人,这一封信是废太子写给老海宁侯的,另一封是老海宁侯的回信。”
“请圣人御览!”
圣人并不急于看信。他眼如鹰般锐利的盯着何内侍,圣人声音幽幽响起,在这空寂的大堂中十分不和谐:“东阳王世子养在寿春膝下?是哪一个儿子?”
何内侍生无可恋的仰首看向堂上横梁,目光缓缓移动下来,看着堂中朱漆木柱,他就像张不开嘴似的,浑身发抖,老泪纵横,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圣人金口玉言,金口玉言!圣人饶了那孩子一命,她是废太子唯一的血脉,她只是个女郎,永远也兴不出什么风浪!”话落,他不知哪里生出的无穷力气,用力挣脱了御林卫的挟持,疯一般冲向御阶的方向。
方内侍那句“来人救驾”尚未喊出声,便又憋回嗓子眼。说时迟那时快,耳畔乍然响起“砰”的一声闷响,只见何内侍倏然撞上御阶,不到片刻便断气滚落青色高阶之下。
御阶是光滑无匹磨面青砖铺就而成,可这时却顿时洒满鲜血,血迹凝成血珠一滴又一滴溅落地面,不过片刻,血渐渐凝固,青砖染出一种沉重的黑青色。惊心动魄,方才还活生生的老叟死在眼前,一时间众人的心魄全都被此等悲惨异常的场景摄去。
竟没人意识到何内侍方才喊得那句绝言。
孱弱不堪的何内侍仰面倒在一片血泊中,卓泉恰好就站在他身畔不远处。
卓泉从未目睹过此等惨烈的自尽,突如其来,他呆若木鸡,一动不动,溅的满头满脸血渍,万分狼狈。
第113章 三司会审
午后原是艳阳天, 一股妖风吹过,金乌瞬时被厚重的乌云掩住,眼看着天气就阴沉下来, 虽然没了艳阳高照,可是众人只觉得好似更热了。王德全指挥着御林卫拖走何内侍,青砖已然印出片片血印,堂内也弥漫着阵阵古怪腥气。
这时众人回过来,他们心中不免生出疑窦, 目光转到堂外去。
毕竟方才经过除衣自证一番风波, 卓泉已是赤着半身, 他无论如何也不是女郎,那么只有另一个了。也许另一个也是郎君, 燕款心中转过这个念头,但转瞬就推翻这种假设,毕竟如此显而易见的谎话, 何内侍就算说出来, 被人拆穿也不过是片刻之间而已。
又何必自尽, 又何必求情。
闹得这般惨烈......
堂中众人百态, 圣人端坐高位, 已是看得一清二楚,他甚至觉得都不需要派人去验,只消看寿春县主惨白面色, 也知一二。但是验证还是需要验证的,这几人也不能关到一处, 他反复思索着后事,面上不禁带出几分凝重。
宗亲中尽是些老掉牙的家伙,平日仗着辈分耀武扬威惯了, 有自诩陇东世族。大昭以仁孝治天下,圣人对待本支宗亲,面子上还是能过得去。对待陇东燕氏,则是敬之打压之。因而众宗亲也纷纷翘首,有一人认出了什么,忽然说:“卓二郎,不是小侯爷吗?”他停住口,意味深长的看向众人。
众人面色皆有些怪。
若说起寿春县主的儿子,众人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什么。
若说起小侯爷,满上京城随便拉出来个人,都能将他那些流言蜚语讲得头头是道。早几年坊市纵马,虽未伤人,但也是触犯律条;更别说浊溪集会,为了个粉头歌姬,和侍郎家的小儿子大打出手,最终闹成打群架,牵连数个侯府;今年春豪掷千金,捧出个红粉头名......这一声小侯爷,一下子唤起了众人的记忆。
这怎么看也跟女郎不挨边啊。
也许,众人的目光又齐齐刷转回卓泉身上,这也分明不是啊!卓泉被众人齐齐盯着,又羞又恼,赶忙拾起衣裳胡乱穿上身。
圣人面色阴沉,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手中的鎏金牡丹盏。
这件事他是打算容后再审的,毕竟有许多事不好当着众人明面上说。原以为此番光邀宗亲前来,也是为了借卓泉子虚乌有之事,简单定罪,敲山震虎而已......他的眼睛眯起来,显露出万分冷厉,食指敲案几数下,当即下了决定,圣人放下杯盏说:“将她押下去验明身份,至于这几封信,找几个翰林学士,辨一辨字迹,今天就......”
圣人意思明显,撂了杯盏,这是逐客令。
可偏有那不长眼的打扰,紫袍金带的东岭侯年岁大了,这会才反应过来小侯爷是何等人也。他老眼昏花,似是没看出圣人满面不善,他眯眼耳背,竖着手掌搭在耳畔,高声问道:“谁?”
燕款尊老爱幼的品德不合时宜的显现出来,他大声回答:“是寿春家的二小子,小侯爷!”
“小侯爷?可是那个,圣人赐做东宫伴读的小侯爷?今年春立下功射杀伊智逐的那个小侯爷?真是英雄出少年,当时,老夫记得连带那荧惑守心也历时顿消了。”
他这一连串的明知故问,惹得圣人面色更是黑沉如锅底。
哪里是老眼昏聩,分明年老成精。东岭侯心知此事若是不现下弄得清楚。若让圣人一通大被盖了过去,是男是女,是死是活,还不任由圣人说了算,这就变成永远的悬案了。
何况他故意提起荧惑守心,也是因此事太过出名,上京宗亲哪一个不知荧惑守心之事?冬日里夜里长见荧惑闪烁着不详红光,莫说是他们这些个人,就是山里乡野道士,略懂些天象识几个字的人都晓得荧惑守心的厉害。
荧惑守心,自古以来这就被世人视为天降责罚,大灾之相。
圣人也不敢轻视。
他连连去了圣皇观数次,斋戒月余,甚至一个月内,连下了两道罪己诏,这可是绝无仅有的。若是这天象还不消减,恐怕圣人只能移祸,轻则赐死丞相,重则,虎毒食子只能将手段动到东宫头上。可那时说来也巧了,东宫远在玄阙,便是要处置,一时也不方便。只能等赤河开,那就要等到阳春三月了。
未成想就在二月中旬,伊智逐亡,荧惑当即随之回转退出心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