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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皆是笼中雀》:十四王座(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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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仙岳青身穿一件衣坊制式法袍,腰间悬有一把佩剑雄镇五嶽,只是相较于这件轻易不出鞘的半仙兵,岳青其实更喜欢剑坊铸造的那把制式长剑,所以此刻双手所拄之剑,正是剑坊炼制。剑气长城的许多剑仙和地仙剑修,依旧有喜欢身穿衣坊法袍、使用剑坊铸剑的风气,岳青功莫大焉。

女子剑仙周澄,依旧在那里荡秋千,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说要来看一眼故乡的年轻人,最后为了她,死在了所谓的故乡人的手上。周澄并无佩剑,四周那些师门代代传承的金色丝线剑意,游弋不定,便是她的一把把无鞘佩剑。

年轻且容貌俊美的玉璞境剑仙吴承霈,眼眶通红,脸庞扭曲。好好好,今天的大妖格外多,熟面孔多,生面孔也多。

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与本土剑仙高魁并肩而立,高魁色凝重,以心声为元青蜀讲述一些传说中大妖的根脚来历。此次蛮荒天下东躲西藏无数年的大妖倾巢出动,齐聚南边战场,是万年未有的情况,尤其是那南边大地上,位于最前方的十四只大妖,更是《白泽图》《搜山图》这些初版老黄历上最靠前的存在,后来浩然天下流传的众多刊印版本,都不会记载它们了,便是高魁都坦诚自己从未亲眼见识过活的,这一次倒好,蛮荒天下一次性凑齐,省事。

元青蜀摘下一枚养剑葫饮酒,高魁每说过一只大妖的古老渊源,元青蜀便抿一口酒,以大妖名讳佐酒,滋味绝佳。

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在闭目养,手心抵住佩剑剑柄,时不时轻轻敲击一次,他微微一笑,色洒脱,意气风发。此战过后,太徽剑宗无愧矣。

身边站着同样来自北俱芦洲的浮萍剑湖宗主郦采,两眼放光,好家伙,个个瞧着都很能打啊。

那两位不似剑仙更像渔翁与樵夫的外乡游历客,一对皑皑洲山上挚友,同道中人,剑仙张稍和李定,原本有些心情沉重,此时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皆有了死志。

赵个簃坐在原地,回望一眼,北边城头上本该坐着那个程荃,只是被大妖重创跌了境,成了元婴走一走的可怜虫,只得骂骂咧咧地走了。赵个簃收回视线,爽朗大笑,自己与那程荃,从小就一直争这争那,争境界高低、飞剑好坏、杀力大小,还要争那心仪女子的喜欢,一直是那程荃赢得多,这会儿如何了?如今自己不但境界更高,只说这争先赴死,你程荃小小元婴,连机会都没有了,就乖乖在屁股后头吃灰吧。

到了下面,我先去见她,气死你程荃。

纳兰夜行有些恼火,这帮蛮荒天下的畜生,就不能稍等片刻再来找死?等他重返仙人境,到时候畜生们死在他纳兰夜行的飞剑之下,不就能够死得痛快些?

只不过纳兰夜行也有些纳闷,对方架势瞧着有些古怪,以往天上浩浩荡荡如蝗群,地上密密麻麻如鼠蚁的大军,竟然尚未齐聚,难不成蛮荒天下就要靠这些光杆子大妖攻上城头?姑爷的酒水又没卖到蛮荒天下去,怎的这些大妖的脑子就已经坏掉了?

隐官大人摩拳擦掌,时不时伸手擦擦嘴角,喃喃道:“一看就是要捉对厮杀的架势啊,这一场打过了,只要不死,不光是可以喝酒,肯定还能喝个饱。”

有剑仙蹲在墙头边缘,伸手摩挲着墙上的棱角,色漠然,有那涉及生生死死依旧浅浅淡淡的缅怀之意。

有剑仙打开一壶酒,心中念念有词,缓缓倒完了酒水,便随手将酒壶丢出城头之外。

老聋儿面无表情,只是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走下城头,回小窝待着去,城头这边的风实在是大了点。

米祜情凝重,这一次,可以说是来者不善至极了。

仙人境李退密苦笑不已,得嘞,这一次,不再是那晏小胖子养肥了可以吃肉,看对方架势,自己也是那盘中餐嘛。

只见那城头以南的广袤大地上,一线依次排开,总计有十四个座位,只是高低不同,座位大小更是悬殊,就像天下一座最古怪的祖师堂。

这与浩然天下的祖师堂座椅设置,不太一样。

除了那十四只显得十分陌生的大妖,其余所谓的大妖,近百年来的剑气长城熟面孔,当下也就显得不那么像大妖了,原本每一次战场上最瞩目,吸引飞剑最多的这些显赫存在,如今一个个乖乖站在了那条线之后。

这就是蛮荒天下的规矩,简单,粗暴,直接,比剑气长城这边还要直截了当,至于那座最喜欢虚头巴脑的浩然天下,更是没法比。

陈清都双手负后,轻声笑道:“剑术够高,再来看眼前这幅画卷,便是美不胜收的壮阔意境,总觉得随便出剑,都可以落在实处。左右,你觉得如何?”

左右伸手握住长剑,道:“我出剑从来不想这么多。”

陈清都看了眼更远处的南方,不愧是这座天下的主人,不主动现身,稍稍离得远,还真不容易发现。

陈清都便收回了视线,望向那些出场阵仗很咋咋呼呼的家伙,其中有些是打过交道的,当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运气好,逃得快,皮糙肉厚什么的,没被自己砍死。不过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至于还有没有“很久以后”的故事,不好说了。

曾经推演的结果,是妖族聚拢半座蛮荒天下的战力,便吃得下一座剑气长城,其实不是什么吓唬人的言语。

事实就是如此。

只不过这帮大小老幼的畜生,喜欢窝里斗,加上那个老不死的家伙一直死又不死,出现也不出现,没了领头的主心骨,尤其是没有一个能够真正牵制住他陈清都的,终究是散沙。许多次胜券在握的攻城战,不过是打得稍稍惨烈了,伤筋动骨了,就会有大妖擅自率军撤退,领着部族妖物回去休养生息,或是被大剑仙们深入敌军腹地,斩杀了某只大妖,其余大妖便开始忙着侵吞那头毙命大妖的势力,根本顾不得攻打得手之后也是鸡肋的剑气长城了。

故而历史上只有一次,也算是最为险峻的一次,是那座蛮荒天下的英灵殿,陈清都所谓的那个老鼠窝,将近半数的王座之上,出现了各自的主人,各自立誓约定,划分好利益,然后就有了那一场大战。大概那一场,才算是真正的惨烈,如果陈清都没记错,当时整座城头之上,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北边城池也差点被攻破阵法,彻底断了剑气长城的未来。

那一次,死了很多年轻剑修眼中的老人,也死了很多年轻剑仙眼中的孩子。

陈清都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对于三方,是该有个结果了。”

当了万年的刑徒遗民,对自己也该有个交代了。

南边远处。

有一座破碎倒悬,无数巨大碎石被铁链穿透牵连的山岳,和那倒悬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山尖朝地,山根朝天。那座倒悬山岳的高台,平如镜面,日光照耀下,光彩夺目,就像一枚天底下最大的金精铜钱。

有大妖身穿一袭金色长袍,看不清容貌。大妖伸手一捞,抓取一大把虚实不定的金色铜钱,只是很快铜钱便如人掬水,从指缝间流淌回地面。终究是不够真,需要浩然天下那么多山水祇来补全才行,到时候自己的这座金精王座,才算名副其实。按照约定,自己此次出山,浩然天下一洲之地的山水祇金身碎片,就全是自己的了,可惜不够,远远不够,自己若想要大道无拘千万年,成为天上大日一般不朽的存在,就要吃下更多,最好是那几尊传说中的天庭祇真身转世,也一并吃下,才能真正饱腹!

在一大片高悬在天相互毗邻的琼楼玉宇里,有一头化作人形的大妖坐在栏杆上,好似独自守着偌大一份家业的守财奴,笑眯眯地眺望剑气长城。听说过了那座城头,更北边些,有一座由仙家碧玉打造而成的停云馆,还有那清风明月夜便有松涛阵阵的万壑居,似乎都可以为自己的宅子增色几分,只不过这些都是打牙祭,能将那南婆娑洲“天下牌坊集大成者”的醇儒陈氏所在一并占据了,才算满意,再将那小小东宝瓶洲却有大天地的某处古老飞升台收入囊中,更是不错。

一具飘浮在空中的巨大灵尸骸,有大妖坐在尸骸头颅之上,身边有一根长枪贯穿整颗灵头颅,蕴藉着蛮荒天下最为精纯的雷法意,枪身隐匿,唯有枪尖与枪尾现世,枪尖处隐约有雷鸣声,震得整副尸骸都在摇晃。大妖轻轻拍了拍剑尖,听说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擅长那五雷正法,尤其是那个中土洲的龙虎山天师府,可以会一会。

有一座用累累白骨打造而成的枯骨王座,数十万副尸骨,既有妖族,也有剑修。有一只无血肉的白骨大妖,浑身莹白如玉,脚下踩着一颗远古大剑仙的头颅,还用脚尖来回蹍动。大妖不再自顾自喝酒,换了一个坐姿,倾斜手中的酒杯,鲜红酒酿倾泻浇灌在那颗头颅之上,片刻之后,头颅缓缓升空,随着酒水出杯越多,那颗头颅一点一点生出血肉、筋骨,最终变成一位身高一丈的老者,容貌与人无异。白骨大妖抖了抖袖子,掠出一道虹光,被那动作略显僵硬的老者伸手握住,眼空洞的迟钝老人,握住那抹虹光的刹那之间,便如剑仙持剑,气势巍峨。就这样,它把一位远古大剑仙打造成了重返巅峰境界的傀儡。

在一根高达千丈的古老圆柱上,篆刻着早已失传的符文,有一条猩红长蛇环旋盘踞,四周一颗颗淡然无光的蛟龙骊珠流转不定。长蛇吐信,死死盯住那堵墙头,恨不得打烂了这堵横亘万年的烂篱笆,再拍碎了那座倒悬山。它正是那人间最后一条勉强可算真龙的小家伙,想这么做的目的是从此之后,补全大道,两座天下的行云布雨,水法天道,就都得是它说了算,成为蛮荒天下统率所有水的主人。

一件破败不堪的长袍,缓缓浮现,长袍内空无一物,它随风飘荡,猎猎作响。那一袭破碎长袍的主人,曾是跟随陈清都一同离开剑气长城,问剑托月山的同辈剑修之一,也曾是那位老大剑仙的至交好友。

当这一袭莫名其妙的无主长袍出现后,剑气长城附近的天地间,有远古剑意如遇到故友而雀跃,也有更多剑意如在呜咽,亦有无数剑意气势汹汹,越发暴躁,如在怒斥那一袭灰色长袍。

一名头戴帝王冠冕、身着墨色龙袍的绝美女子,人首蛟身,高坐于山峰大小的龙椅之上,极长的蛟龙身躯拖曳在地,每一次尾尖轻轻拍打大地,便是一阵方圆百里的剧烈震颤,尘土飞扬。她志在成为浩然天下九大洲的山下共主,人间香火的有序流转,灵的再次重生,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作为代价交换,她将自己拥有的那条曳落河赠予了另外一只同辈分的大妖,从此不再做那一座天下之内的同道之争,在这之前,双方谁都不相信谁,并且谁都想要吃掉对方,如今大不相同,变成了各有更大的所求。相较于体形庞大的她,身边有那成百上千渺小如尘埃的婀娜女子,好似壁画上的飞天,彩带飘飘,怀抱琵琶。

有一个御剑悬停的矮小老者,双臂长如猿猴,肩扛一根长棍,双手随意搭在棍上。他眉发皆白,却身穿黑衣,一只手上,戴了一串念珠,念珠颇为粗糙,只是大大小小、棱角分明的石子。御剑老者要将浩然天下的所有五岳名山,炼化成自家物,他还要亲手打烂那九座雄镇楼,然后亲口问一问那白泽到底是怎么想的。老者的长剑缓缓打转,偶尔一吸气,就将邻居那边的一两个琵琶女子吸入嘴中,细细嚼咽。老者附近那个坐龙椅、戴冠冕的女子也不以为意,还挥了挥衣袖,主动将十数个“婢女”拍向老者,任其吞食果腹。

一个身穿雪白道袍的道人,悬空而坐,面容模糊,身高三百丈,却不是法相,而是真身。道人背后悬停有一轮皎洁弯月,好似从天上摘取到了人间。他将那蛮荒天下三轮月之一的半数精魂,炼化成了本命物。

有那三头六臂的巨人,坐在一张由一部部金色书籍铺放而成的巨大蒲团上,哪怕是这般席地而坐,依旧要比那“邻居”道人更高。胸膛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剑痕,深如沟壑,巨人并未刻意遮掩。他曾经率先登上剑气长城,挨了陈清都一剑未死,这等耻大辱,何时找回场子,何时随手抹平。

极高处,有一个衣衫整洁的大髯汉子,腰间佩刀,背后负剑。他曾经与阿良打过架,也曾一起喝过酒,也曾闲来无事,便帮着那个老瞎子搬动大山。身边站着一个背负剑架的年轻人,衣衫褴褛,剑架插剑极多,被瘦弱年轻人背在身后,如孔雀开屏。

上一次群雄齐聚的英灵殿秘密议事,他明明得了诏令,依旧并未到场,露个面都不乐意,但是当时也无人胆敢多说什么。

更高处,是一个正襟危坐的儒衫男子,面带笑意,双手叠放在腹部,掌心托有一团拳头大小的亮光,倏忽雪白,骤然漆黑,蓦然五彩焕然。这儒衫男子,要去往浩然天下,人间彻底破碎之后,重整山河,再以他一人学问,教化苍生,有教无类。

一个极其俊美的年轻人,位置不高也不低,不但幻化人形,身材也只与常人等高,只是细看之下,他那张脸皮,竟是拼凑而成。腰间系挂着一只岁月悠久的养剑葫,里面装着的,都是剑仙的残余魂魄,与众多意气磨损的本命飞剑,都是一代一代的徒子徒孙们供奉而来。他与身边这些座位高高低低的大妖差不多,已经不现世太久太久,觉得自己的野心已经算是最小了,不过是要收拢浩然天下所有的美人面皮,山上的修道女子,哪怕没了面皮,又不是不能活,丢了面皮就不愿活的,无须他出手,自有万千种死法在等着她们。

一个身披金甲的魁梧壮汉,双脚站在大地之上,双拳紧握,不断有浓稠如油水的金光,从甲胄缝隙当中流淌而出。这副仙兵品秩却趋于支离破碎的金甲,可不是什么主动披挂在身的宝物,而是一座宛如小天地的牢笼。

万年之前,人族登顶,妖族被驱逐到疆域广袤但是物产与灵气皆贫瘠的蛮夷之地,这就是如今所谓的蛮荒天下,昔年人间一分为四后的其中之一。然后剑修被流徙到如今的剑气长城一带,开始筑城据守。蛮荒天下正式成为“一座天下”之初,天地初成,好似新生儿,大道尚是雏形,并未稳固,剑气长城这边有三位刑徒剑修,以陈清都为首,问剑于托月山,在那之后,妖祖便消失无踪,群龙无首,这才形成了蛮荒天下与剑气长城的对峙格局。而那口被称为英灵殿的古井,既是后来大妖的议事之地,也历来是拘押之所,其实托月山才是最早类似世俗王朝的皇城宫殿,只是一战过后,托月山破碎不堪,只好再造一座“陪都”英灵殿用来议事。但是万年历史上,十四个王座,从未聚齐过,至多六七位,已经算是蛮荒天下少有的聚会规模了,少则两三只大妖便也能在那边决断立誓。

在经过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番惊天动地的厮杀过后,蛮荒大地失去了唯一一位能够服众者的踪迹,山泽大野龙蛇,崛起无数,蜂拥而起,各自割据一方,这位金甲汉子,更是其中最拔尖的佼佼者。他便要争那天下共主的身份。只是按照规矩,登顶托月山落败,受了责罚,被负责看守托月山的几只大妖,合力将他拘押在英灵殿的那口古井底部。

不承想他机关算尽,勾连外界,好不容易得以挣脱束缚,刚好有一个骑牛小道士游历蛮荒天下,到了古井这边,站在井口上,伸出一根手指,将这只好不容易爬出井底的大妖,给轻轻按回了井底,更有金光泻下,牢牢困住了这只辈分极高的大妖。亏得大妖性命自古悠久,远远不是那些远古灵饲养的人族可以媲美,一旦选择蛰伏长眠,光阴长河的流逝,更是对它们影响极小,这才终于熬到了那位老者的重新出现,准许他以戴罪之身将功补过。此次,他不但要去浩然天下,还要率军去往青冥天下,去那白玉京。

这十四只大妖,就是如今蛮荒天下的最巅峰。

它们大部分是从无尽长眠当中被唤醒过来。

一部分是哪怕始终清醒,在漫长的历史上,却始终待在老巢当中,选择袖手旁观剑气长城那边的战事,从不插手差不多刚好是百年一次的攻城。

英灵殿的座位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数量也不是什么定数,有些大妖陨落了,王座便自行破碎,摔入井底,有些晚辈崛起了,便能够在英灵殿占据一席之地,不存在什么以资历分高下,而是战力高者,王座就高,弱者就只能仰视他人。蛮荒天下的历史,就是一部强者踩踏在蝼蚁尸骨上,渐次登高而行成就不朽功业的历史,虽然有过那不输浩然天下的一座座世俗王朝,在大地上矗立而起,也有了大大小小的规矩礼仪,只是最终下场都不好,根本留不住,经不起一些从中立转为敌对立场的大妖践踏,在光阴长河当中,昙花一现。

个体的无比强横,永远是蛮荒天下强者们的最终追求。

除此之外,皆是虚妄。

所有的内耗,万千妖族的覆灭,无数蝼蚁的消逝,都是单个强者登顶的一级级坚实台阶。

然后这一小撮存在,相互制衡,以免一同走向毁灭,便是这座天下的唯一规矩。英灵殿的存在,古井当中每一个新老王座的增减,都是规矩使然。

十四只大妖突然皆落地。

从那居中地带,缓缓走出一个灰衣老者,手里牵着一名稚童。

稚童手中提着一颗男子头颅的发髻。男子死不瞑目,临终之际犹在瞪眼,全然无畏意,只是似有大恨未平。

灰衣老者和稚童身后,跟随一只低头弯腰的飞升境大妖,正是负责主持上一场攻城大战的大妖,也是被城头新剑仙左右追杀的那个,大妖自己取名为重光,在蛮荒天下也是地位尊崇的古老存在。

大妖重光自然不敢现出真身,大摇大摆走在灰衣老者之后。

灰衣老者停下脚步后,重光按照前者的授意,大步向前,独自临近剑气长城,朗声道:“下一场大战,不全力出剑的剑仙,剑气长城被攻破之日,可不死!此后是去蛮荒天下游历,还是去浩然天下看风景,皆来去自由。其余身在城头的下五境剑修,不愿出剑且离开城头者,皆是我蛮荒天下的头等贵客,座上宾!”

城头之上,静寂无声。

董三更冷笑道:“南边的上五境畜生,先登城头者先死。”

重光转过头,毕竟就算要放狠话,也轮不到他。

灰衣老者拍了拍那个孩子的脑袋,道:“去,你们曾是故人,如今便以托月山嫡传弟子的身份,与陈清都问个礼。”

那孩子一手拽着那颗鲜血干涸的瞪眼头颅,缓缓走出,越走越快,声势如雷,最后一个站定,重重扔出头颅,滚落在地。

那颗脑袋的主人,便是剑气长城一位隐匿在蛮荒天下六百年之久的大剑仙,不但剑术高,更精通纵横捭阖术,许多大妖之间的相互攻伐,皆由此人谋划而起。

孩子有些委屈,转头说道:“师父,我如今境界太低,城头那边剑气又有些多,丢不到城头上去啊。”

灰衣老者笑道:“心意到了就行,何况那些剑仙们的眼,都很好的。”

那个孩子咧嘴一笑,视线偏移,望向那个大髯汉子身边的年轻人,有些挑衅。

年轻人一言不发,只是身后剑架众剑,齐齐出鞘寸余。

灰衣老者仰头望向城头,眼中唯有那位老大剑仙,陈清都。

陈清都双手负后,俯瞰大地,与之对视,然后一伸手,随随便便从城头以北的牢狱当中,硬生生将一只飞升境大妖的头颅拔离身躯,然后握在手中,微笑道:“这颗头颅,专门为你留了这么多年,同样是托月山嫡传。”

灰衣老者笑道:“陈清都,万年不见,已经这样厉害了吗?”

停顿片刻之后,老者最后问道:“那就让你再死一次?”

城头上许多外乡剑仙皆是一头雾水。

陈清都说道:“不愧是在地底下憋了万年的怨气,难怪一开口,就口气这么大。”

灰衣老者摇摇头,道:“听说新剑名为长气,不太行,不对,是太不行了。”

陈清都始终双手负后,微笑道:“你要是个娘们,才有本事知道我到底行不行。”

城头上口哨声四起。

那个孩子回到了灰衣老者身边,摇了摇师父的袖子,道:“这话说得让人服气。”

灰衣老者半点不恼,低头望着这个费心寻觅却依旧魂魄不全的闭关弟子,反而笑道:“这些人啊,不管是活的死的,是不是剑修,也就嘴皮子功夫最厉害了。以后你要是想学这种最不入流的本事,在浩然天下那边,随便学。”

那只坐在仙家府邸栏杆上的大妖,出声笑道:“你陈清都,真是可敬可恨可怜都有,不过可怜最多。关押这些大妖而不杀,作为剑仙的磨剑石,以及供那座丹坊的出产,应该没少被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骂吧?拉着整座剑气长城在这边等死,也没少被自己人恨吧?你说你可怜不可怜?都死了一次,还要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陈清都啊陈清都,换成我是你,还是死了省心。”

陈清都根本没去看这只巅峰大妖。

左右望向那些仙气缥缈的琼楼玉宇,问道:“你也配跟老大剑仙说话?”

那只大妖笑道:“与陈清都说话,兴许是要差了些资格,可是与你说话,应该很够了。”

那个孩子再次独自走出,最后走到了那颗头颅旁边,一脚踩在大剑仙的头颅之上,抬头笑道:“我如今十二岁,你们剑气长城不是天才多吗?来个与我差不多岁数的,与我打过一场!我也不欺负你们,三十岁之下的剑修,都可以,记得多带几件半仙兵法宝啥的,不然不够看!”

老剑仙齐廷济皱眉道:“这个小崽子,是希望宁姚现身,以命换命之后,让你离开城头,那个老东西好占据天时地利。”

陈清都点头笑道:“看来是这么个想法。但是无所谓,这点挑衅都接不住,还守什么剑气长城。”

陈清都一招手。

身后出现了十余个年轻人,庞元济、陈三秋、董画符,都在其中。

当然也有已经出关的宁姚,以及原本站在斩龙崖凉亭内的陈平安。

陈清都伸出手臂,提了提那颗头颅,转头笑道:“谁去替我还礼。”

宁姚向前一步,却被一只手按住肩膀。

陈平安说道:“我去。”

陈清都笑眯眯道:“不怕唯一一次机会,就这么用掉了?那么下一场大战还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那就到时候再说。”

陈清都随手抛出那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道:“放开手脚,好好打一场。”

一袭青衫跃上城头,一脚踏空,沿着墙壁向下奔走而去,然后骤然站定,如同双脚扎根,双膝微蹲,砰然一声,如箭矢激射向南方大地,刚好接住那颗坠落头颅,一手拎起,一手负后,最终飘落在地。

大地之上,那个孩子脚尖一挑,将那沾染尘土的剑仙头颅拽在手中,缓缓前行。

双方相距百余步。

陈清都嗤笑道:“场下胜负,决定你我之间,谁上前挨一剑,如何?”

灰衣老者点头道:“有何不可?”

场上,对峙双方,那孩子笑嘻嘻伸出手。

陈平安直接丢出那颗大妖头颅,孩子也同时抬起手臂,有意无意地高高丢掷出那颗剑仙头颅。

孩子没有伸手去接托月山同门大妖的脑袋,一脚将其踩踏在地,拍了拍身上的血迹,身体前倾,然后双臂环胸,笑道:“你这家伙,看上去轻飘飘的,不够打啊。”

那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却接过了头颅,捧在身前,一手轻轻抹过那位不知名大剑仙的脸庞,让其合眼。

但这个动作,就是天大的破绽。

那孩子一拳过后,一袭青衫倒退出去数十丈,地上划出一条不算太深的沟壑,只是始终屹立不倒。

孩子站在原先那个年轻人站立的位置上,点点头,兴高采烈道:“还算凑合,可以陪我多玩一会儿。”

陈平安转头望去,手中剑仙头颅凭空消失,大剑仙岳青将头颅夹在腋下,朝那年轻人双手抱拳。

孩子笑道:“我改变主意了,这么多前辈瞧着呢,还是早点宰掉你比较好。换你出手,一次机会,在那之后,我可就要倾力出手了,你会死得很快很快。比我原先的对手宁姚的那对废物爹娘,一定死得快多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孩子,然后低下头,卷起袖管,嘴角翘起,最后脸上笑容越来越多,眼越来越沉寂,心中苦苦压抑之物,只管出井龙抬头。

所以最后当他抬起头时,那是一张笑容狰狞的年轻脸庞。

得了真正大道的修道之人,有一点好,那就是好像没有什么生离死别,只要机缘到了,就可以久别重逢。

一万年又如何,自己还不是又见到了陈清都,陈清都又见到了自己?

唯一的不同,无非是自己站在了光阴长河的这一岸渡口,陈清都站在了对岸。

孩子根本没有去看那个不知姓名的年轻人,只是抬头望向城头那个双手负后的老头儿,就是绰号老大剑仙的陈清都了。

自从开窍后,师父和师兄从不对自己隐瞒什么,所以陈清都不光是师父的故人,也确实是他自己的故人。

当年三个资历最老、剑术最高、杀力最大的刑徒剑修趁着蛮荒天下大道根基尚未稳固,日月星辰转移和四季节气更迭,皆未成为定理,联袂远游,一同拼着身陷天时地利皆厌胜剑术的代价,也要携剑赶赴托月山,可他师父那会儿终究是蛮荒天下大道认同的主人了,陈清都与同为刑徒领袖的观照、龙君,这就相当于是问剑于整座蛮荒天下了。

那场架,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蛮荒天下从来没有历史记载,知晓内幕的,更是屈指可数。

孩子听一个托月山嫡传师兄口述,当时方圆数万里之内,是那名副其实的翻天覆地,只说托月山便矮了一半,是那一袭破烂袍子的主人,生前最后递剑的结果,至于如今那条曳落河的最早雏形,据说也是被自己一剑劈出,才有后来的壮阔光景。

只是自己最惨,魂魄不全,流散四方,托月山历代守山人,便一直有个秘不示人的任务,就是帮自己收拢魂魄,可直到如今,也不过是聚拢了原有的一魂一魄,再东拼西凑缝缝补补了其余魂魄,至于肉身尸骸,早已彻底湮灭,断然不可能重塑了。这一点,其实不如那龙君幸运,后者好歹还留下了一颗实打实的头颅。只是这头颅被自己取名为白莹的那只枯骨大妖常年踩在脚底玩耍,有了兴致,便倒了杯中酒,施展一点旁门左道的术法,就能变出一副战力相当于大剑仙的傀儡。可惜这一手,自己学不来,不然只要攻破了剑气长城,乐趣岂会少了?

只是不知为何,不过是失去了一魂两魄的龙君,明明灵智得以保全大半,作为昔年追随陈清都一起征战四方的同道中人,人族最早的剑仙,不但从来不以真面目现世,连那颗本就属于他的头颅都不去拿回,对杀力大致持平的白莹践踏他的头骨视而不见,反而对于昔年挚友陈清都,却有着莫名其妙的刻骨仇恨。

孩子抬手打着哈欠,安安静静等待对方出手,结局早早注定,真没啥意思。

看过了陈清都,又去看那个站在城头边缘的年轻女子。

宁姚。

是蛮荒天下都久闻大名的年轻剑修,与她如今的境界高低关系不大,是她将来的境界高低,决定了她在蛮荒天下诸多大妖心目中的地位。

什么叫天才?

那就是好像只要不管他们几天几年,那个“将来”就会到来,转瞬即至,其间没有什么意外,没什么万一。

自己是如此,那个背着一副墨家机关“剑架”的杂种——算半个吧,名字古怪,就叫背箧——他那个师父,才是真了不起。

连自己师父都说了一句“可惜性情不够跋扈,导致剑术未至绝顶,不然最适宜压制剑气长城的人选,正是此人”。

听说浩然天下的中土洲,还有个学拳的年轻人,名叫曹慈,也是自己这类人。

孩子脚下踩着的那颗飞升境大妖头颅,名义上还算是同出托月山一脉的嫡传师兄,只不过在剑气长城那边的牢狱里边,应该是体魄损伤太多,消磨了太多道行,才会被陈清都随手一扯就给拔出了脑袋,不过飞升境的境界不稳,体魄依旧是蛮荒天下的大妖体魄,换成如今的自己,就算扛着几把仙兵砍上几年也不成事,陈清都果然还是很厉害的。此次跟随师父出山,造访剑气长城,见过了那么多的将死之人,城头上还全部是那所谓的上五境剑仙,不虚此行。

这个已经十二岁却是稚童模样的孩子,思量许多,搁在战场上,不过是几个眨眼工夫,他拍了拍嘴巴,说道:“我要故意不打死你,好心留你半条命,宁姚会不会下场,代替你打完这一架?要是可以,那你运气真是不错。以后两座天下,甚至是四座天下,就会都记住你,能够成为我出山的第一战人选,竟然还不死。”

那肩挑长棍的御剑老者,以冬蛰半死之通,早年一口气吞咽下了蛮荒天下的十数座巍峨山岳在腹部,已经酣眠数千年之久,与邻近的龙袍女子轻声笑问道:“这孩子是临时起意,还是得了老祖授意?”

女子摇头道:“老祖眼中唯有陈清都和整座剑气长城,没兴趣想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作为曳落河与三十六条万里江河的主人,她并未陷入长眠,或者说那条原本有着大道之争的猩红长蛇,也容不得她安心修行,双方打生打死已经三千年,徒子徒孙死伤无数,不过唯独双方道行不伤丝毫,反而稳步提升,麾下死了的兵马,皆是她们的大补之物,比起隔三岔五去偷吃一只大妖,白白坏了名声,更加划算。每隔个八百年、一千年的,双方约战一场,说是约战,不过是双方共同隔绝出一座天地,现出真身,折腾出些天地摇晃的动静来,更多是各打各的,其间相互打烂一两件半仙兵和一堆供奉而得的破烂法宝,最后玩够了,才打碎小天地,故意将自己的真身变得血肉模糊些,就有了交代。毕竟双方很清楚,双方战力并不悬殊,真要往死里争斗,古井王座之上的不少同辈存在,是不介意合伙吃掉她们的。尤其是那具骨头架子,最喜欢鬼祟行事,掘地三尺,使得历史上许多暗中养伤的大妖,养着养着便悄无声息地死了,其实是被炼制成了傀儡,故而大妖白莹明面上的战力不高,但是家底深厚,深不见底。

御剑老者双手轻轻拍打长棍,道:“那就有点意思了,这孩子我喜欢,到了浩然天下,我非得送他一份见面礼。”

龙袍女子与御剑老者是半个道侣,打趣道:“老祖的关门弟子,轮得到你送礼?”

老者笑道:“收不收是那孩子的事情,送不送是我的事情。不收,一棍下去,魂飞魄散,再来过,浩然天下那边是出了名的物华天宝,拼凑筋骨魂魄有何难,说不定这孩子下一次露面,比如今资质更好,老祖还得谢我帮忙代劳,师父亲手打死弟子,终究会伤了情谊。”

原名“观照”的孩子突然咧嘴一笑,自己的出山一战,正儿八经的对手,还是换成宁姚比较好。

果不其然,像得到了暗示一般,腰间系着一枚漂亮养剑葫的俊美大妖,再次瞥了眼城头之上的宁姚后,同样觉得宁姚出战,收获更多,只有宁姚死在了城头之下,他才有更多机会剥下小丫头的那张脸皮。宁姚这一张脸皮,与那青山夫人、女子武裴杯,都是他志在必得的大美之物。所以这只大妖一拍养剑葫,便有一抹剑光掠出养剑葫,直奔那个耽误事的年轻人。

那道剑光离开养剑葫后,一线直去。说是剑光一线,实则粗壮如井口,剑气之盛,将原本天地间流转不定的剑气剑意都搅烂无数,速度之快,以至于剑光即将砸中那个青衫年轻人,大地之上,才撕裂出一道深达数丈的宽阔沟壑。

讲不讲究战场规矩,讲不讲究巅峰大妖的身份?

蛮荒天下还真没有这样的讲究。

当初那场十三之争,蛮荒天下输了,重光在内的大妖有谁当真?

当真的,只有那些剑仙和浩然天下罢了。

违约之后,替蛮荒天下立下重誓的两只大妖当场毙命。

蛮荒天下很亏吗?

能够与剑气长城的剑仙换命,己方多死几只大妖算什么,蛮荒天下死得起,蛮荒天下一直头疼的,是对方凭借那座坚不可摧的剑气长城,顶尖剑仙们进退自如,每一个能够伤而不死、下次再战的剑仙,最是棘手麻烦!跌境一事,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都视为修行路上的最大劫难,唯独剑气长城剑修的跌境,几乎不叫跌境!

大妖拍打养剑葫递出一剑后,便开始等待那个只分赢多赢少的结果。

只要那个年轻人死了,老祖弟子接着打便是,不还有个宁姚?剑气长城那边的人,要面子,还是那种死要面子。

如果惹来陈清都不高兴了,选择朝自己出手,老祖定然不会含糊,那就干脆乱战一场,敌我双方都省心省力,彻底拉开战事序幕又如何?

城头那边,陈清都谈不上高兴不高兴,在那大妖伸手一拍养剑葫之前,便已经笑道:“左右,身为大师兄,给小师弟腾出一座干净清爽的战场,不难吧?对方真要做得太过火了,你离开城头便是,我亲自帮你压阵。”

左右点了点头。

于是那一袭青衫之前,那道剑光的去处,大地之上凭空出现千万缕冲天而起的剑气,将那剑气如虹的汹涌剑光当场捣碎。

“这就出手了?对手不是我吗?”

那只坐镇千百座琼楼玉宇的大妖落地后,并未收起那些辛苦搜集而来的远古仙家府邸,大大小小,萦绕四周,缓缓流转。大妖缓缓一抬手,巴掌大小的一座通体白玉的古朴大殿,便掠向了战场上两人的上空,蓦然变大,遮天蔽日,砸向那老祖弟子和一袭青衫年轻人,不分敌我。

左右拔剑出鞘,一身剑意远远算不上磅礴,近乎寂然不动,只是随手一剑劈下。

那座大如山峰的白玉殿阁便被一斩为二,不但如此,剑气四溅,殿阁化作齑粉,巨石崩裂,玉碎如大雨。

那只仙人模样的大妖半点不心疼,抚掌而笑,哈哈笑道:“好剑术,斤两足够。”

大妖转头望向那个佩刀背剑的大髯汉子,问道:“如何?这位可以站在陈清都身边的剑修,送你处置?”

大髯汉子淡然道:“战场上,先让左右宰了你,我再帮你报仇。要谢我,就闭嘴,不然就要轮到剑气长城谢我了。”

大妖哀叹一声,道:“就算杀了左右,怎么看都是赔本买卖啊,毕竟婆娑洲陈氏醇儒的那些牌坊再好,终究是些新物件,我当下这些珍藏多年的老物件,个个是心头所好,皆是世间孤品,没了就是没了,上哪找去。果然还是你们这些当剑修的,更爽快,厮杀起来,从来不用计较这些得失。”

城头上,庞元济有些怒意,沉声道:“这些大妖出手,是故意帮着那个小畜生营造出天地氛围,要压陈平安的心境!”

陈三秋色凝重。

这就是剑气长城这边的战场,为了意气之争而去陷阵厮杀的,往往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蛮荒天下的妖族,最喜欢意气用事的剑修。

战事一起,任你是上五境剑仙,如果谁觉得可以一人一剑挽天倾,那就会很难快意,只会让妖族得逞,白送一桩甚至是一连串战功。

许多大妖会故意设局,将那身受重伤的剑修攥在手中,动作缓慢,撕掉手脚,丢入嘴中大嚼一番,或是一点一点将手中剑修抽筋剥皮,种种惨状,惨不忍睹,落难剑修,只会生不如死,被拘押镇压了魂魄的剑修,连自尽都会是奢望。大妖这么做,为的就是引诱更多剑修远离剑气长城,深入腹地厮杀。只要有剑仙出手,自有大妖瞬间将其围困,事后平摊战功。历史上曾经有过许许多多这样鲜血淋漓的教训。

天之骄子的年轻剑修被抓,家族长辈或是传道剑修去救,再死,剑仙再去,再死,剑仙挚友再救,还是死,最后反而是那个年轻剑修死得最晚。

曾经有遭此灾殃的年轻剑修,甚至到最后都依旧没有被大妖打杀,只是手脚不全、飞剑破碎,被那只大妖随手丢在地上,留给剑气长城收拾残局。许多本命飞剑被打得稀烂、长生桥彻底崩碎的年轻人,要么在战场上积攒出一点力气,选择自尽,要么被抬离战场,在城池那边晚些再自尽。

蛮荒天下只看胜负和生死,从不介意过程如何。

此时听庞元济如此说,宁姚说道:“那他们会后悔的。”

只见左右轻轻一握手中出鞘剑,剑尖直指那只祭出一座白玉殿阁的大妖。

灰衣老者和十四只巅峰大妖所站一线之前,蓦然出现一个个巨大漩涡,皆有剑尖破开虚空,缓缓而出。

宛如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之间,总计增加了十五座小天地。

浩然天下,剑修左右,等于是同时向所有大妖问剑。

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无论是什么境界,其实双方心知肚明,今日战场上,剑气长城这边,越是瞩目者,下一场大战,死的可能性就越大,可以不死的,是在找死,原本可以慢点死的,就会死得更快。

先是陈平安。

后有左右。

浩然天下文圣一脉,果然从来不讲理。

那金甲魁梧大汉,蓦然现出巨大真身,身上披挂金甲随之扩大,依旧牢牢镇压这只大妖,他伸手抵住那剑尖,连同长剑与漩涡一同向后推去,最终长剑与漩涡一起碎开,身上金甲被那些剑气溅射。汉子看也不看,只是低头望向金色掌心出现的一点瑕疵空隙,很快就被手指别处浓稠金光聚拢覆盖,填补上了那个窟窿。魁梧大汉大为恼火,恢复人形,只是再一想,便决定下一场大战,这个剑术不低的左右,必须交由自己对付。

一线之上,那些有古井王座可坐的大妖各自施展通,将那飞剑与漩涡一并打散。

那枯骨大妖白莹脚边所站的剑仙,以剑对剑,大小悬殊的剑尖相抵,溅落无数火花,如同一场绚烂火雨落在大地上。

有些大妖的手段通玄,同样是抬手造就一座小天地,与之对撞。

大髯汉子没有亲自动手,只是让自己的弟子御剑升空,出剑抵御。

那个儒衫男子应对得最为轻松写意。那把巨大飞剑掠出漩涡,直奔而来,然后在空中自行缩减剑气,飞剑大小更是急剧变化,最终变成一柄袖珍飞剑大小,悬停在儒衫男子身前,只见他双指并拢,微微一笑,随手拨转,飞剑便掉转剑尖,往剑气长城一处极远之地掠去,倏忽不见。

坐在城头一端的儒家圣人亦是双指一拨,将那飞剑拨入那条蛮荒天下光阴长河虚化而成的滚滚白雾当中,然后下一刻,莫名其妙从那南方儒衫男子的头顶上空笔直坠落,那男子笑了笑,抬了抬袖子,飞剑顿时消散,沾着些许光阴长河气息的凌厉飞剑就此重归天地。

战场上,那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没有计较身后那道剑光的破空而至,以及随后那座升空白玉殿阁被城头一剑摧毁得崩散四溅,只是剑光粉碎,白玉殿阁炸开,导致两人所在的战场四周剑气紊乱,孩子的视线便出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模糊。

孩子扯了扯嘴角,轻轻拨开原本在脚下的那颗大妖头颅,将其一脚踹远,省得碍事。一个死绝了的托月山嫡传弟子,还算什么师兄。

孩子收了脚,然后只是站在原地,不躲不闪。

对方总算愿意出手了,真是个性情温吞的老好人啊。

这么小心谨慎,没什么意义。只要他离开了城头,与自己对峙,那么想活就很难,死最简单。

只不过一想到如何处置尸体和魂魄,才能诱使城头上的宁姚主动落地,与自己再战一场,一起去死,孩子便有些为难。

生嚼手脚、啃人面目那一套,他真做不出来,他又不是什么妖族,没什么动辄百丈千丈的真身,就算自己嘴巴张到最大,得啃多久才能恶心到人,就怕还没恶心到别人,自己就被恶心个半死了。再者自己只是个魂魄不稳的半吊子剑修,光是练剑就已经很费劲,以魂魄作为灯芯点燃的仙家术法,也没学过啊。

如今帮自己取名“离真”的孩子,原本只觉得打架就是打架,结果发现真到了战场上,自己却要想这么多有的没的,有些后悔以前练剑还是太不用心,然后又被某些师兄师姐那种隐藏在心底的嫉妒、愤恨给逗乐了。

离真环顾四周,心不在焉。

对方还凑合,是个有两把本命飞剑的剑修。

一把飞剑极为纤细锋锐,若针线,古意苍苍,带了点松涛阵阵的气息,与许多杀力不大、杀人却快的剑仙飞剑,有点像。

一把本命物,有那雷电交织的气势,毫不遮掩,完全不愿躲躲藏藏,这就与那些以杀力著称的剑仙更像了。

难怪能够让老大剑仙都压重注,有点小本事。

只不过有点小小的古怪,明明一口气祭出了两把本命飞剑,却不是用来杀敌,对方依旧近身而来,身形还挺快。

孩子有些犯愁,自己的身外物太多了,跟着师父离开托月山后,成天就忙着收礼了,先是师兄师姐们非要送,后来是记不住名字的大妖们上赶着送,真当自己是收破烂的人了?简直就是耽误修行。不承想今天总算派上了一点用场,不然境界一高,每隔几年就要处理一拨破烂,送人不乐意,丢了又可惜。所以师父说得对,修行一事莫要太过懈怠,早点跻身了上五境再偷懒不迟,好歹学会了那一手袖里乾坤的通,便可以省事许多,万千法宝堆积成山都不怕。那个如今已经闭关去了的师姐曾经说过,浩然天下太富饶,是无法想象的那种,仙家门派简直就是多如牛毛,那些岁数大大小小、境界高高低低的修士都很聪明,更怕死,为了不死,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到了那边,多试试人心,会很好玩。

孩子便干脆不犹豫了。吃他一招便是,有本事再多出一把飞剑,就吃一剑,有那仙家重宝,就砸我脑袋一砸。

只是这一招让了对方,不耽误他做点下一招的铺垫,说好了让对手尽快去死,又不是什么吹牛的言语。

所以孩子站着不动,而十丈之内,地面抬升寸余,如同拔出一座不大不小的泥土高台,然后一瞬间,四面八方,不光是两人所在战场,而且远至剑气长城的城头附近,高至比城头更高百千丈的空中,有那大道同源的某一种纯粹剑意,而非剑气,毫无征兆地凝聚成实质,在这座高台内纵横交错,是丝线裹缠,千丝万缕,阳光映照下,一条条雪白剑意,熠熠生辉,交织出一座看似是在拘押那个孩子的剑意牢笼。

那一袭青衫没有选择近身搏命,在牢笼出现前的刹那之间,好像就察觉到了天地异样,于是改变了路线轨迹,只是没有停步站定,而是稍稍放缓了身形,如那一抹青烟的孤魂野鬼,在孩子十丈之外游荡,绝不靠近那座剑意森森的牢笼。他双手各自拈住一摞符箓,无穷无尽,随便丢掷而出,或者任由符箓随风飘荡,或者镶嵌入大地四周,时不时有些黄纸符箓靠近那个稍稍超出大地寸余的泥土高台,便被那些剑意凝聚而成的静止剑光,一次次无声无息割裂得支离破碎,最终零零碎碎,散落在那座高台上。

离真有些失望,急道:“与我换命都不敢啊?你这剑修当得真没劲,难得给你个慷慨赴死的机会,都不去抓住。我又不是亲戚,咱们这边也没清明烧黄纸的习俗,你这是做啥?”

离真缓缓而行,整座牢笼也随之移动,那种原本散落在天地间的剑意,聚拢得越来越多,牢笼越来越大。不知为何,剑气长城之外,所有与之同道不同源的众多远古剑意,在这一刻都选择了极其罕见的静止,既没有去追随那种剑意,同流合污,也没有太过敌对拦截。

两个在剑气长城上都刻下大字的老剑仙,陈熙与齐廷济以心声说道:“是那前辈观照早年遗留于此的残存剑意,万年以来,从未青睐过任何一个剑气长城后人,难怪了。”

齐廷济皱眉冷笑道:“前辈?这种为了自己剑术登顶就可以背弃剑道的腌臜货色,也称得上是你我前辈?”

陈熙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清,感慨道:“亏得陈平安跑得快,不然置身其中,元婴境剑修也要舍了身躯,才能有那一线生机。只是如此一来,还怎么继续打?”

齐廷济望向远处,道:“陈平安的拳意,要登顶巅峰,就得有个收与放的过程,那个崽子同样没闲着,更是个会制造机会和抓住机会的,不然一上来就耍这一手,没这么轻松,其余大半剑意都要拦上一拦。好在陈平安也不算太吃亏,这种借助天地大道砥砺拳法真意的时机,不常见。这座终究只是被借去暂时一用的剑阵,支撑不了太久的。”

陈熙摇头道:“别忘了对方如今是什么身份,傍身的好东西,不会少的。”

离真在战场上闲庭信步,笑道:“一招过去了,由着你总这么瞎逛荡不是个事,别以为离得我远了,就可以随便布置符阵。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烦人的。真当我只有站着挨打的份啊?”

那孩子抖了抖袖子,滚落出一枚晶莹剔透的法印。

随后又丢出一把只剩下半截的无鞘断剑,锈迹斑斑,剑光浑浊。

孩子再从袖中抖落一座小巧玲珑的青铜宝塔,好似是仿造那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只是宝塔濒临破碎,缝隙明显,显得有些不堪大用,多是一次性祭出后便无所谓了。宝塔极其沉重,坠落后便直接陷入大地不见踪迹了。

离真行走不停,每摔出一件仙家宝物,就被他一脚踩穿泥地高台,摔在下边的地上,边走边丢还边说道:“我每一脚下去,都是个小小的破绽,更是在好心提醒,你的飞剑若破不开剑阵,至少可以趁机驾驭飞剑,看能不能从下往上,戳我一戳。可你倒好,不领情,非要等死。行吧,就看看到底是你丢出的清明黄纸多,还是我的宝物帮你清扫坟头更快。”

其中一次离真丢出一只卷轴,发现摔在地上却没打开,虽然无碍宝物运转,孩子依旧是蹲下身,将其摊开来,是一幅残破不堪的十八剑仙画卷。

离真这才起身继续行走,抬脚缓慢,但是一步可以掠出十数丈。

每当离真有所动作之际,距离最近的剑阵长线便自行绕开这个孩子的手脚,离真根本连心意微动都不用。

离真就这样随便散步,每隔三四里路就丢下一件宝物,最后品秩太差的,就不打算拿出来丢人了。

离真终于站定,伸出双指,拈住一条始终悬停在身前一尺外的倾斜剑意长线,轻轻捻动,嗡嗡作响,微笑道:“原来的刑徒观照,到底是怎么个剑术登天,如今确实连我自己都很难想象。早年又是与陈清都之外的哪些大人物,一起剑往高处走,人力胜天的,可惜也记不住了。”

那一袭青衫就站在前方二十丈外,总算是不跑了,也对,觉得没必要了。

离真都不知道该说这个人是傻还是蠢了。

就因为自己身边的这座剑阵即将消失?对方真以为剑阵是他为了护住自己不挨飞剑、符箓?

离真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离真见他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无奈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许多从浩然天下流传到蛮荒天下的书上,高手之争,都很光明磊落的,你报一句拳法称呼,我喊一声剑招名号,那些蝼蚁旁人只负责哇哇叫好,啧啧称,多热闹,然后压箱底的本领一使出,便要一个个呆若木鸡,瞠目结舌,无声处更胜有声。你再看看你,对得起那么多城头观战的剑仙吗?就因为你当个哑巴,害得我都提不起劲儿。”

离真言语之初始,剑阵就已经开始涣散不定,那些纵横交错的精粹剑意开始暗淡无光,只不过并非就此重归天地,而是好似化作云雾灵气,缓缓掠入孩子的窍穴当中。

离真打了个饱嗝,吐出的云雾,皆是原先相对浑浊的旧有剑意,然后被排挤出了人身小天地。

有大剑仙看到这一幕后,转头望向老大剑仙。

陈清都摇摇头,笑道:“该是他的就是他的,找死也是要死的。”

离真笑问道:“剑阵没了的过程里边,小破绽六个,大破绽两个,你这都忍得住不出手?是不是觉得我话有点多,我觉得你烦,你觉得我更烦?”

离真收敛笑意,眼冷然,打了个响指,道:“巧了,我也布阵完毕,上五境剑修都够呛,所以你现在可以去死了。”

天地之间,在离真行走过的路线上,出现了一长串的众多淡金色文字,高低略微不同,文字或多或少,断断续续,但是最终牵连成线。淡金色文字如那书写在金色符纸上的一个个符箓真言,内容皆是离真的琐碎言语,有些是先前说出口的,但是透过那一闪而逝的光景,离真也有诸多心声言语,得以显化,尤其是那五雷法印、青铜宝塔、生锈断剑、仙人画卷在内的众多宝物坠地处,文字攒簇最多。

大地之上,一道巨大的金色闪电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圈,一举囊括方圆百里之内的双方战场。

比剑气长城更高处,云海齐聚,雷声大作,与大地雷池遥相呼应。

与此同时,五雷法印开始缓缓升空,大放光芒。

矗立起一座霞光流转的百丈宝塔。

断剑砰然崩碎,所有碎片沿着雷池边缘依次排开。

画卷上十八位剑仙缓缓走出,哪怕被天地与剑意镇压,身形只有芥子大小,但是“剑仙真意”形成的他们,依旧剑气沛然,贴地御剑悬停,如同一条剑气运转的天然轨迹。最终十八位芥子剑仙,分别负责镇守一件件宝物。

因为众多被离真看似随便摔出袖子的坠地宝物,皆有不同的异象。

为何话多,自然是宝物实在太多。

修为暂时还不够高,就只好用法宝、半仙兵和仙兵来凑了。

离真不再打哈欠,也不再开口言语,色平静,看着那个与自己为敌的年轻人。

一只手的手心虚握,手中剑丸,滴溜溜旋转,没有半点宝光流转的气象,却是一件仙兵。另外一只手亦是如此虚握如拳,却无仙兵品秩的剑丸,而是一道后世五岳真形图的祖宗符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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