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喝着酒,看着忙忙碌碌的大掌柜,有点良心不安,晃了晃酒坛,约莫还剩两碗,铺子这边的大白碗,确实不算大。「请记住邮箱:ltxsba@gmail.com 无法打开网站可发任意内容找回最新地址」
陈平安伸手招呼叠嶂一起喝酒。叠嶂落座后,陈平安帮忙倒了一碗酒,笑道:“我不常来铺子,今天借着机会,跟你说点事情。范大澈只是朋友的朋友,而且他今天在酒桌上,真正想要听的,其实也不是什么道理,只是心中积郁太多,得有个发泄的口子,而陈三秋他们正因为是范大澈的朋友,所以他们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有些酒水,埋藏久了,一下子突然打开,老酒甘醇,最能醉死人。范大澈下次去了南边厮杀,死的可能性,会很大,也许他觉得这样,就能在她心中活一辈子。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喜欢往最坏处想。白白挨了范大澈那么多骂,还摔了咱们铺子的一只碗,回头这笔账,我得找陈三秋算去。叠嶂,你不一样,你不但是宁姚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接下来的言语,就不会顾虑太多了。”
叠嶂玩笑道:“放心,我不是范大澈,不会发酒疯,酒碗什么的,舍不得摔。”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你对剑仙,作何感想?远处见他们出剑,近处来此饮酒,是一种感受,还是……”
叠嶂想了想,道:“尊敬。”
叠嶂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其实就是怕。小时候,吃过些底层剑修的苦头,反正挺惨的,那会儿,他们在我眼中,就已经是仙人物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小时候每次在路上见到了他们,我都会忍不住打摆子,脸色发白。认识阿良之后,才好了些。我当然想要成为剑仙,但是如果死在成为剑仙的路上,我也不后悔。你放心,跻身了元婴境,再当剑仙,每个境界,我都有早早想好要做的事情。只不过至少买一栋大宅子这件事,可以提前好多年了,得敬你。”
陈平安提起酒碗,与叠嶂的碗碰了一下,然后笑道:“好的,我觉得问题不大,崇拜强者,还能体恤弱者,那你就走在中间的道路上了。不光是我和宁姚,其实三秋他们,都在担心,你次次大战太拼命,太不惜命。晏胖子当年跟你闹过误会,不敢多说,其余的,也都怕多说,这一点,与陈三秋对待范大澈,是差不多的情形。不过说真的,别轻言生死,能不死,千万别死。算了,这种事情,身不由己,我自己是过来人,没资格多说。反正下次离开城头,我会跟晏胖子他们一样,争取多看几眼你的后脑勺。来,敬我们大掌柜的后脑勺。”
叠嶂提起酒碗,与陈平安轻碰,又是饮酒。
陈平安笑道:“接下来这个问题,可能会比较欠揍。事先说好,你先跟我保证,我话说完后,我还是铺子的二掌柜,咱们还是朋友。”
叠嶂笑道:“先说说看。保证什么的,没用,女子反悔起来,比你们男人喝酒还要快。”
陈平安有些无奈,问道:“喜欢那带走一把浩然气长剑的儒家君子,是只喜欢他这个人的性情,还是多少有点喜欢他当时的贤人身份?会不会想着有朝一日,希望他能够带着自己离开剑气长城,去倒悬山和浩然天下?”
叠嶂脸色微红,压低嗓音,点头道:“都有。我喜欢他的为人、气度,尤其是他身上的书卷气。书院贤人,多了不起,如今更是君子了,我当然很在意!再说我认识了阿良和宁姚之后,很早就想要去浩然天下看看了,如果能够跟他一起,那是最好!”
叠嶂很快就采飞扬起来,道:“如果真有他喜欢我的那么一天,我也只会在成为剑仙后,再去浩然天下!不然就算他求我,我也不会离开剑气长城。”
陈平安啧啧道:“人家喜欢不喜欢,还不好说,你就想这么远?”
叠嶂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采奕奕道:“只是想一想,犯法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道:“与你说个故事,不算道听途说,也不算亲眼所见,你可以就只当是一个书上故事来听。你听过之后,至少可以避免一个最坏的可能性,其余的,用处不大,并不适用于你和那位君子。”
那是一个关于痴情读书人与嫁衣女鬼的山水故事。
用情至深者,往往与苦相伴。“痴情”二字,往往与辜负为邻。
陈平安当然不希望叠嶂与那位儒家君子如此下场,陈平安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只不过这里边有个前提,别眼瞎找错了人。这种眼瞎,不单单是对方值不值得喜欢。最可怜之人,是到最后,都不知道痴心喜欢自己的人,当初为何喜欢自己,最后又到底为何不喜欢。
就像起先陈平安只问那范大澈一个问题,言下之意,无非是俞洽是否知晓你范大澈宁肯与朋友借钱,也要为她买那心仪物件。这般女子的心思,你范大澈到底有没有瞧见?是不是一清二楚,也依旧接受?如果可以,并且能够妥善解决这条脉络上的枝叶,那也是范大澈的本事。
若是真的完全不清楚,从头到尾迷迷糊糊,范大澈显然就不会那么恼羞成怒。显而易见,范大澈无论是一开始就心知肚明,还是后知后觉,都清楚俞洽是知道自己与陈三秋借钱的,但是俞洽在知道他的这种付出的前提下,选择了继续索取。范大澈到底明不明白这一点意味着什么?他不明白。范大澈兴许只是依稀觉得她这样不对,没有那么好,却始终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去解决。
范大澈只知道,离别之后,双方注定愈行愈远,所以他恨不得将心肝剐出来,交给那女子瞧一眼自己的真心。
范大澈如此毫无保留地去喜欢一个女子,有错?自然无错,男子为心爱女子掏心掏肺,竭尽所能,有什么错?可深究下去又岂会无错。如此用心喜欢一人,难道不该知道自己到底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像陈平安一个外人,不过远远见过俞洽两次,却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名女子的上进之心,以及暗中将范大澈的朋友分出个三六九等。她那种充满斗志的野心勃勃,纯粹不是范大澈身为大姓子弟,保证双方衣食无忧,就足够了。她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仅凭自己俞洽这个名字,就可以被人邀请去那剑仙满座的酒桌上饮酒,并且绝不是那敬陪末座之人。落座之后,必然有人对她俞洽主动敬酒!她俞洽一定会挺直腰杆,坐等他人敬酒。
陈平安不喜欢这种女子,但也绝对不会心生厌恶,他理解并且尊重这种人生道路上的众多选择。
范大澈理解?完全不理解。
叠嶂听完了君子贤人和嫁衣女鬼的故事,愤愤不平,问道:“那个读书人,就只是为了成为观湖书院的君子贤人,为了可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那个嫁衣女鬼?”
陈平安点头道:“从来如此,从无变心,所以读书人才会被逼得投湖自尽。只是嫁衣女鬼一直以为对方辜负了自己的深情。”
叠嶂竟是听得眼眶泛红,感慨道:“结局怎么会这样呢?书院他那几个同窗的读书人,都是读书人啊,怎么心肠如此歹毒。”
陈平安说道:“读书人害人,从来不用刀子。与你说这个故事,便是要你多想些。你想,浩然天下那么大,读书人那么多,难不成都是个个无愧圣贤书的好人。真是如此,剑气长城会是今天的模样吗?”
叠嶂抬起头,色古怪,瞥了眼青衫白玉簪的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我尽量去弄懂这些,事事多思多虑,多看多想多琢磨,不是为了成为他们,恰恰相反,而是为了一辈子都别成为他们。”
陈平安举起酒碗,道:“如果真有你与那位君子相互喜欢的一天,那会儿,叠嶂姑娘又是那剑仙了,要去浩然天下走一遭,一定要喊上我与宁姚,我替你们提防着某些读书读到狗身上的读书人。无论是那位君子身边的所谓朋友,同窗好友,家族长辈,还是书院学宫的师长,好说话,那是最好,我也相信他身边,还是好人居多,人以群分嘛,只是难免有些漏网之鱼。这些家伙撅个屁股,我就知道他们要拉哪些圣贤道理出来恶心人。吵架这种事情,我好歹是先生的关门弟子,还是学到一些真传的。朋友是什么,就是难听的话,泼冷水的话,该说得说,一些难做的事情,也得做。最后这句话,是我夸自己呢。来,走一碗!”
叠嶂难得如此笑容灿烂,她一手持碗,刚要饮酒,突然色黯然,瞥了眼自己的一侧肩头。
陈平安说道:“真要喜欢,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不喜欢,你再多出两条胳膊都没用。”
叠嶂气笑道:“一个人平白多出一条胳膊,是什么好事吗?”
陈平安笑道:“也对。我这人,缺点就是不擅长讲道理。”
叠嶂心情重新好转,刚要与陈平安碰碰酒碗,陈平安却突然来了一番大煞风景的言语:“不过你与那位君子,这会儿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别想太早太好啊,不然将来有得你伤心。到时候这小铺子,挣你大把的酒水钱,我这个二掌柜外加朋友,心里不得劲。”
叠嶂黑着脸。
陈平安感慨道:“忠言逆耳,朋友难当。”
叠嶂蓦然笑道:“最好的,最坏的,你都已经讲过,谢了。”
叠嶂拎起酒坛,却发现只剩下一碗的酒水。
陈平安摆摆手,道:“我就不喝了,宁姚管得严。”
叠嶂也不客气,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慢饮起来。
若有客人喊添酒,叠嶂就让人自己去取酒和菜碟酱菜。熟了的酒客,就是这点好,一来二往,不用太过客气。
一开始叠嶂也会担心招待不周,处处亲力亲为,还是有次见着了陈平安与客人笑骂调侃,甚至还让酒客帮着取菜碟,双方竟是半点没觉得不妥,叠嶂这才有样学样。
叠嶂看着陈平安,发现他望向街巷拐角处,以前陈平安每次来铺子,大多时间都会待在那边,当个说书先生。
而今天,孩子们不再围在小板凳周围。
叠嶂知道,其实陈平安内心会有些失落。
只是叠嶂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陈平安会如此在意这种事情,难道因为他是从那个叫骊珠洞天的小镇陋巷走出来的人,哪怕如今已经是他人眼中的仙中人,还依旧对陋巷心生亲近?可是剑气长城的历代剑修,只要是生长于市井陋巷的,连同她叠嶂在内,做梦都想着去与那些大姓豪门当邻居,再也不用返回鸡鸣犬吠的小地方。
说了自己不喝酒,可是瞧着叠嶂优哉游哉喝着酒,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坛打算送给纳兰长辈的酒,一番天人交战。叠嶂当没看见,别说客人们觉得占他二掌柜一点便宜太难,她这个大掌柜不也一样?
就在叠嶂觉得今天陈平安肯定要掏钱的时候,陈平安却想出了破解之法,他站起身,拿起酒碗,屁颠屁颠去了别处酒桌,与一桌剑修好一通客套寒暄,白蹭了一碗酒水喝完不说,回到叠嶂这边的时候,白碗里又多出大半碗酒水。落座的时候,陈平安感慨道:“太热情了,顶不住,想不喝酒都难。”
叠嶂无奈道:“陈平安,你其实是修道有成的商家子弟吧?”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人来人往,谁还不是个买卖人?”
叠嶂瞥了眼喝着酒的陈平安,问道:“方才你不是说宁姚管得严吗?”
陈平安今天没少喝酒,笑呵呵道:“我这堂堂四境练气士是白当的?灵气一震,酒气四散,惊天动地。”
叠嶂也笑呵呵,不过心中打定主意,自己得向宁姚告状。
陈平安望向那条大街,大小酒楼酒4的生意,真不咋地。
当初跟自己抢生意,一个个吆喝得挺起劲啊,这会儿消停了吧?自己这包袱斋,可还没发挥出十成十的功力呢。
叠嶂喝过了酒,去招呼客人,她的脸皮到底还是不如二掌柜。
陈平安那大半碗酒水,喝得尤其慢。
叠嶂干脆帮他拿来了一双筷子和一碟酱菜。陈平安盘腿而坐,慢慢对付那点酒水和佐酒菜。
陆陆续续来了客人,陈平安便让出桌子,蹲在路边,当然还不忘记那坛没揭开泥封的酒。
叠嶂瞥了眼碗里几乎见底可偏偏喝不完的那点酒水,气笑道:“想让我请你喝酒,能不能直说?”
她就纳闷了,一个说拿出两件仙兵当聘礼就真舍得拿出来的家伙,怎么就抠门到了这个境界。不过宁姚与她私底下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眉眼动人,便是叠嶂这般女子瞧在眼中,都快要心动了。
陈平安摇头道:“大掌柜这就真是冤枉我了。”于是陈平安又去蹭了另一桌酒客的半碗酒回来,不忘朝叠嶂举了举手中白碗,以示清白。
叠嶂忙了半天,发现那家伙还蹲在那边。叠嶂走过去,忍不住问道:“有心事?”
陈平安摇摇头,又点点头,望向远方,道:“有心事,也都是些好事。总觉得像是在做梦,尤其是见到了范大澈,更觉得如此了。”
夹了一筷子酱菜入口,陈平安一边嚼着,一边喝了口酒,笑眯眯的。
叠嶂拎了板凳坐在一旁。
有酒客笑道:“二掌柜,对咱们叠嶂姑娘可别有歪心思。真有了,也没啥,就请我喝一壶酒,五枚雪花钱的那种,就当是封口费了!”
陈平安冲这人晃了晃拳头。
叠嶂对此完全不在意。何况在剑气长城,真不讲究这些。叠嶂心思再细腻,也不会扭捏,真要扭捏,才是心里有鬼。再者,分寸一事,叠嶂还真没见过比陈平安把握得更好的同龄人。
陈平安与宁姚的感情,其实无论敌我,瞎子都瞧得见,万里迢迢从浩然天下赶来,而且是第二次了,然后还要等着下一场大战拉开序幕,要与她一起离开城头,并肩杀敌。兴许有人会在背后嚼舌根,故意把话说得难听,可事实如何,其实大多数人心里有数。
陈平安今天喝得真不算少了,话也多了起来:“我们对人对事对世道,浑然不觉,自以为是,那么往往所有自己身边的悲欢离合,都很难自救自解与呵护善待。”
“年纪小,可以学,一次次撞墙犯错,其实不用怕。错的,改对的,好的,变成更好的,怕什么呢?怕的就是范大澈这般,给老天爷一棍子打在心坎上,直接打蒙了,然后开始怨天尤人。知道范大澈为何一定要我坐下喝酒,并且要我多说几句,而不是让陈三秋他们说?因为范大澈内心深处知道,他可以将来都不来这酒铺喝酒,但是他绝对不能失去陈三秋这些真正的朋友。”
听到这里,叠嶂问道:“你对范大澈印象很糟糕吧?”
陈平安摇头道:“你说反了,能够如此喜欢一个女子的范大澈,不会让人讨厌的。正因为这样,我才愿意当个恶人,不然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算合时宜?”
“往细微处推敲人心,并不是多舒服的事情,只会让人越来越不轻松。”
“可如果这种一开始的不轻松,能够让身边的人活得更好些,安安稳稳的,其实自己最后也会轻松起来。所以先对自己负责,很重要。其中,对每一个敌人的尊重,又是对自己的一种负责。”
叠嶂深以为然,只是嘴上却说道:“行了行了,我请你喝酒!”
陈平安哑然失笑,将碗筷放在菜碟旁边,拎着酒坛走了。
陈平安走着走着,突然转头望向剑气长城,有种古怪的感觉一闪而逝,却没多想。
陈清都眉头紧皱,脚步缓慢,走出茅屋,重重跺脚,力道之大,犹胜先前文圣老秀才造访剑气长城!
城头之上,站着一位身材极其高大的女子,背对北方,面朝南方,单手拄剑,一袭白衣飘摇不定。
陈清都看着对方缥缈不定的身形,知道不会长久,便松了口气。
这位已经守着这座城头万年之久的老大剑仙,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极其沉重的缅怀色。
他缓缓走到她脚边的城墙处,好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淡然道:“来见我的主人。”
陈清都愣了半天,才问道:“什么?”
然后她说道:“所以你给我滚远点。”
幸亏整座剑气长城都已经陷入停滞的光阴长河,不然高大女子的这一句话,就能让不少剑仙的剑心不稳。当然,如附近的左右,更远处的隐官大人,或是董三更,依旧可以不受拘束,不过他们对于陈清都这边的动静,已经无法感知。老大剑仙如此作为,若有人胆敢擅自行动,那就是问剑陈清都,而陈清都从来都不会太客气,死在陈清都剑气之下的剑仙,可不只有一个十年前的董观瀑。
能见陈清都出剑之人皆剑仙,这句话可不是什么玩笑之言。
此时,听闻高大女子如此说,陈清都竟是半点不恼,他笑了笑,跃上墙头,盘腿而坐,眺望南方的广袤天地,问道:“儒家文庙,怎么敢让你站在这里?这帮圣贤不可能不知道后果。难道是老秀才帮你做担保?是了,老秀才刚刚立下大功,又白忙活了,为了自己的闭关弟子,也真是舍得功德。”
城头之上,一站一坐,高下有别。
她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陈清都,万年修行,胆子也练大了不少。”
陈清都笑道:“好久没有与前辈言语了,机会难得,挨几句骂,不算什么。”
她只是此处站立片刻,便知道了一些兴许三教圣人、诸多剑仙都无法获悉的秘辛,摇摇头,道:“可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有后悔?”
陈清都点头道:“只说陈清都,后悔颇多。当年陈清都之流,其实已经有路可走,天地无拘,甚至可以胜过大部分灵。可陈清都当年依旧仗剑登高,与那么多同道中人,一同奋起于人间,问剑于天。死了的,都不曾后悔,那么一个陈清都后悔不后悔,不重要。”
陈清都抬起头,反问道:“前辈可曾后悔?”
以掌心抵住剑柄的高大女子,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道:“那三缕剑气所在窍穴,你会看不出来?”
陈清都答道:“看出些端倪,只是不敢置信罢了。与此同时,陈清都也担心是儒家的深远谋划。”
陈清都抬头望向天幕,感慨道:“在那个孩子之前,前辈相伴者,何等高高在上,何等举世无匹。此处一剑,别处一剑,随随便便,便是堆积如山的灵尸骸,便是一座座破碎而出的洞天福地。然后来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郎,地仙资质,却断了长生桥,当时是三境,还是四境武夫来着?前辈让陈清都怎么去相信?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你会选择陈平安,所以我便故意视而不见,就是在等这一天。我希望陈清都这一生,开窍之时,是见前辈,将死之际,最后所见,可再看一眼前辈。”
陈清都面带微笑,伸出并拢双指,向前轻轻横抹,骤然之间,极远处,亮起一道剑气长河,却不是一条笔直横线,而是歪歪扭扭,如天上俯瞰人间的一条长河。
陈清都微笑道:“陈清都最早所学剑术,便是如此。说实话,如今的剑修,剑心浑浊,道心不明,真不如我们那一辈人的资质,只见一眼,便知大道。”
这一剑落在蛮荒天下靠近剑气长城的天地间,估计要引发不小的震动。
她问道:“你是在跟我显摆这种雕虫小技?”
陈清都笑道:“岂敢。”
随即这位岁月悠悠的老人,剑气长城人人眼中的老大剑仙,终于有了几分陈清都该有的气魄,道:“何况如今,晚辈剑术,真不算低了。万年之前,若是与前辈等为敌,自然没有胜算,如今若是再有机会逆行光阴长河,带剑前往,去往当年战场——”
她不见动作,长剑倾斜,悬停空中,剑尖指向坐在一旁的陈清都。哪怕剑尖距离头颅不过三寸,陈清都始终岿然不动,在剑尖处,凝聚出一粒芥子大小的光亮。
她说道:“在这座剑气长城,别人拿你陈清都没办法,我是例外。”
天下剑术最早一分为四,剑气长城陈清都是一脉,龙虎山天师是一脉,大玄都观道家剑仙是一脉,莲花佛国那边犹有一脉。
这就是剑术道统极其隐蔽的万年传承,早已不为世人熟知,哪怕是许多北俱芦洲的剑仙,都不知其中渊源根脚,只知道这几座天下拥有四把仙剑。
这四脉剑术道统,各有侧重,可如果只论杀力之大,当然是剑气长城陈清都这一脉,当之无愧,稳居首位。
陈清都当然不是畏惧身边这位远远还未达到剑道巅峰的高大女子。
是尊敬——一种大过天地的尊敬。
可话说回来,怕是不怕,但是岂会当真半点不担忧,就如她所说,暂时不提战力修为,无论陈清都剑术再高,在她面前,便永远不是最高。
这句话,其实要远远比两人万年之后再度重逢,她让陈清都滚蛋那句话,更加惊世骇俗。
须知除非三教圣人手持信物,亲临剑气长城,那么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就是千真万确的无敌于世,任你道老二手持仙剑,依旧没有胜算。
倒悬山为何存在?倒悬山上为何会有一座捉放亭?道老二为何早年明明已经身在倒悬山,却依旧没有多走一步?这位最喜欢与天地争胜负的道祖二弟子,为何带剑来到浩然天下,不曾出剑便返回青冥天下?要知道一开始这位道人的打算,便是自己脚踩世间最大的山字印,与那屹立于剑气长城之上的陈清都,来一场竭尽全力的厮杀,证明他不光是道法高深,而且自己已经为天下剑术别开生面,开辟出第五脉剑术道统!
只是最后,大驾光临浩然天下仅此一回的道老二,仍是没有出剑。
此时城头上的两人都在眺望远方,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正眼看过陈清都哪怕一眼。
剑气长城南边城墙上,那些刻下大字的一笔一画,皆大如洞府之地,都开始簌簌落下尘土,一些在那边修道的地仙剑修,随之身形摇晃却毫无察觉。
陈清都微笑道:“前辈,够了吧?”
她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当年的不作为,让我主人的修道速度,慢了许多许多。原本剑气十八停,主人早就该破关而过了。”
陈清都说道:“年轻人,走得慢些,多吃点苦,又有何妨。走得太快,太早登高,又有前辈相伴在侧,对于几座天下来说,并非好事。左右对魏晋说那握剑一事,真是极对,左右真该对他的小师弟说一说。陈平安如果做不成前辈真正的主人,要我看啊,这孩子的修行之路,还不如慢些再慢些,一直提不起剑才好,总之越晚登顶越好。陈平安真要有随心所欲出剑的一天,我都会后悔让他去往藕花福地历练,借机重建长生桥了。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座福地洞天衔接之地,正是当初被前辈镇杀一尊真灵祇时出剑的剑气殃及,才劈出的破碎小天地吧?”
她不再言语,剑尖处,芥子大小的一粒光亮,蓦然大如拳头,陈清都鬓角发丝缓缓飘起,有些被斩落,随风飘散,一缕缕发丝,竟是直接将那些停滞不前的光阴长河,轻易割裂开来。
“陈清都,我给你一点脸,你就要好好接住!”她色冷漠,一双眼眸深处,孕育着犹胜日月之辉的光彩,接着道,“万年之前,我的上任主人怜惜你们,你们这些地上的蝼蚁接住了。万年之后,我已经陨落太多,你剑道拔高数筹,但这不是你这么跟我说话的理由。老秀才将我送到此地,一路上担惊受怕,与我说了一箩筐的废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陈清都苦笑道:“该不会是老秀才说了提亲一事,前辈在跟我怄气吧?老秀才真是鸡贼,从来不愿吃半点亏!”
陈清都伸手,握住剑尖处的那团光明,说道:“不能再多了,这些纯粹剑意,前辈可以尽管带走,就算是晚辈耽误了前辈砥砺剑锋的赔罪。若是再多,我是无所谓,就怕事后陈平安知晓,心中会难受。”
她皱了皱眉头,收起长剑,那团光明在剑尖处一闪而逝,缓缓流转剑身,她重新恢复拄剑之姿。
陈清都转头望去,笑道:“前辈如今再看人间,作何感想?”
她冷笑道:“太小。”
陈清都点点头,道:“确实,曾经的日月星辰,在前辈剑光之下,都要黯然失色。或者说,正是前辈等人的存在,造就了如今的星河璀璨。”
天上星辰万点,皆是蜉蝣尸骸。
陈清都站起身,身形佝偻,似乎不堪重负,万年以来,再未曾真正挺直脊梁。
几座天下的剑修,除了屈指可数的一小撮人间大剑仙,都早已不知,世间剑术,推本溯源,得自于天。在那之后,才是千万种通术法,被起于人间的长剑,连同各路灵一一劈落人间,被大地之上原本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人间蝼蚁,一一捡取,然后才有了修道登高,成了山上仙人,从一些只是香火源头的傀儡,从众多灵饲养的圈养牲畜,摇身一变,成了天下之主。
那是一段极其漫长和苦难重重的岁月。
陈清都便是人间最早学剑的人之一,是资历最老的开山剑修,最后方能合力开天。剑之所以为剑,以及为何独独剑修杀力最为巨大,超乎于天地,便是此理。
只是在那场打得天崩地裂的大战后期,人族内部发生了分歧,剑修沦为刑徒,流徙至剑气长城;妖族被驱逐到蛮夷之地;浩然天下有了中土文庙,建造起九座雄镇楼,矗立于天地间;骑青牛的小道士,远去青冥天下,建造出白玉京的地基;佛祖脚踩莲花,佛光普照大地。
八千年前的蛟龙灭种,与之相比,算得了什么?
陈清都轻声问道:“前辈为何愿意选择那个孩子?”
她说道:“齐静春说有些人的万一,便是一万,让我不妨试试看。”
陈清都问道:“可曾再次失望?”
她随手提剑,一剑刺出。一剑洞穿陈清都的头颅,剑身流淌而出的金色光亮,就像一条悬挂人间的小小银河。
陈清都依旧纹丝不动,只是唏嘘道:“前辈的脾气,依旧不太好。”
她说道:“已经好很多了。”
陈清都横移数步,躲开那把剑,笑道:“那前辈当初还要一剑劈开倒悬山?”
如果不是亚圣亲手阻拦,并且难得在文庙之外的地方露面,估计如今倒悬山已经崩毁了。
她说道:“当时主人昏迷不醒,我可以自行作为。”
陈清都无奈道:“如何都想不到,前辈的主人,会是陈平安。只是稍稍再想,好像换成其他人,反而不对,如何都不对。换成其他任何人,谁才是主人,真不好说。”
陈清都突然笑了起来:“齐静春最后的落子,到底是怎样的一记仙手啊。”
她随手一抓,剑身当中金光被一拽而出,重新聚拢成一团璀璨光明,被她握在手心,随便捏碎,冷笑道:“赠予剑意?你陈清都?”
陈清都笑着点头,不说话。
她双指并拢,微笑道:“我自取。”
整座剑气长城,皆有粒粒金光,开始凭空出现。
陈清都脸色微变,叹了口气,真要拦也拦得住,可是代价太大,何况他真吃不准对方如今的脾气,那就只好使出撒手锏了。
于是那个在路上震散了酒气,即将走到宁府的青衫年轻人,一个踉跄就走到了城头上,出现在了高大女子身边。
陈平安满脸疑惑和惊喜,轻声喊道:“仙姐姐?”
高大女子一挥袖子,打散金光,手中长剑消失不见,她转过身,露出笑意,然后一把抱住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手足无措,张开双臂,转过头望向陈清都,有些色无辜,结果被她按住脑袋,往她身前一靠。
陈清都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眼睛——真不是自己眼花。
这位老大剑仙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先前一剑,能不疼吗?
陈平安满脸涨红,好在她已经松开手。她微微弯腰低头,凝视着他,笑眯起眼,柔声道:“主人又长高了啊。”
见她又要伸出双手,陈平安赶紧也伸手,轻轻按下她的双臂,苦笑着解释道:“给宁姚瞧见,我就死定了。”
她一脸凄苦,伸手捂住心口,问道:“就不怕我先伤心死吗?”
陈平安双眼之中,满是别样光彩,他笑容灿烂,转头望向天幕,高高举臂,伸手指向那三轮明月,问道:“仙姐姐,我听说这座天下,少了两轮明月也无妨,四季流转依旧,万物变化如常,那我们有没有可能在将来某一天,将其斩落一轮,带回家去?比如我们可以偷偷搁放在自家的莲藕福地。”
她仰头望去,微笑道:“如今不成,以后不难。”
陈清都站在一旁,都他娘的快要别扭死了。
她斜看了一眼陈清都,陈清都便走了。
只是离去之前,陈清都看似随口说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宁丫头。”
陈平安转过身,眼清澈,笑道:“我自己会说的。”
她站在陈平安身旁,依旧笑眯眯,只是陈清都心湖之间,却响起炸雷,就三个字:“死远点。”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离去。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剑灵并肩而行。
对于光阴长河,陈平安可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行走其中,如鱼得水,那点魂魄震颤的煎熬,不算什么。如果不是还要讲究一点脸面,如果剑灵不在身边,陈平安都能撒腿狂奔起来,毕竟置身于停滞光阴长河中的裨益,几乎不可遇不可求。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怎么来了?是我先生去了一趟龙泉郡?”
她点点头。
老秀才还是担心自己这个关门弟子在剑气长城这边不够稳妥。当然,老秀才也与她坦言,陈清都这个老不死的,他老秀才的面子不给也就罢了,怎的连陈平安的先生面子都不买,这像话吗?这岂不是连他的弟子也就是她的主人的面子都不买?谁借给陈清都的狗胆嘛。
陈平安说道:“本来以为要等到几十年后,才能见面的。”
她笑道:“磨剑一事,风雪庙那片斩龙崖,已经吃完了。主人放心,我道理还是讲了的,风雪庙一开始发现端倪,吓破了胆子,在那边的驻守剑修,谁都没敢轻举妄动,然后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小屁孩,偷偷摸摸走了趟龙脊山,在那边做足了礼数,我就见了他一面,传授了一道剑术给风雪庙作为交换,对方还挺高兴,毕竟可以帮他破境。接下来便是阮邛那一片,阮邛答应了,所以如今大骊王朝才会专程为龙泉剑宗另外选址。阮邛比较聪明,没提什么要求,我一高兴,就教了他一门铸剑术,不然就他那点破烂境界,所想之事,不过是痴心妄想。至于真武山那片斩龙崖,就算了,牵扯太多,容易带来麻烦,我是无所谓,但是主人会很头疼。”
有些事情,她不是不能做,只是就像陈清都会担心到底谁才是主人一样。做了,就会是陈平安的麻烦。
一些道理,陈清都其实说得不差,只是她就是觉得一个陈清都,没资格在她面前说三道四。
陈平安双手笼袖,淡然道:“总有一天,在我跟前,麻烦就只是麻烦而已。”
她开心至极。
弯弯绕绕,本以为会岔开千万里之遥,一旦如此,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只是多少会有些遗憾,不承想最后,竟然反而恰好成了自己心中想要的递剑人。
她笑问道:“主人如果能够一路登高,到底想要成为怎么样的人?”
“言之有理,行之有道。”陈平安毫不犹豫道,“然后一剑递出天外,一拳下去,天下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
她叹息一声,道:“为何一定要为别人而活。”
习武练拳一事,崔诚对陈平安影响之大,无法想象。
方才那句话,显然有一半,陈平安是在与已逝之人崔诚重重许诺,生死有别,依旧遥遥呼应。
陈平安摇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在为自己而活,只是走在路上,会有牵挂。我得让一些我敬重之人,长久活在心中。人间记不住,我来记住。如果有机会,我还要让人重新记起。”
她陷入沉思,记起了一些极其遥远的往事——陈平安走出一段路后,便转身重新走一遍,她也跟着再走一遍回头路。
这就是陈平安追求的无错,免得剑灵在光阴长河行走范围太大,出现万一。
世间意外太多,无力阻拦,来则来矣,但是至少在我陈平安这里,不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横生枝节太多。
最知我者,齐先生,因我而死。
他们坐在城头之上,一如当年一同坐在金色拱桥上。
陈平安问道:“是要走了吗?”
她说道:“可以不走,不过在倒悬山苦等的老秀才,可能就要去文庙请罪了。”
陈平安说道:“短暂离别,不算什么,但是千万不要一去不回,我可能依旧扛得住,可终究会很难受,难受又不能说什么,只能更难受。”
她笑着说道:“我与主人,生死与共万万年。”
陈平安转过身,伸出手掌。
她抬起手,不是轻轻击掌,而是握住陈平安的手,轻轻摇晃,笑道:“这是第二个约定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说到的,都会做到。”
她收回手,双手轻轻拍打膝盖,远望那座大地贫瘠的蛮荒天下,冷笑道:“好像还有几个老不死的故人。”
陈平安说道:“那我多加小心。”
她说道:“如果我现身,这些鬼鬼祟祟的远古存在,就不敢杀你,最多就是让你长生桥断去,重新来过,逼着主人与我走上一条老路。”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今后我会怎么想,会不会改变主意,只说当下,我打死不走。”
她笑道:“知道啦。”
陈平安突然笑问道:“知道我最厉害的地方是什么吗?”
她想了想,道:“敢做取舍。”
就比如当年在老秀才的山河画卷当中,向穗山递出一剑后,在她和宁姚之间,陈平安就做了取舍。若是错了,其实就没有之后的事情了。
一个谄媚于所谓的强者与权势之人,根本不配替她向天地出剑。
人间万年之后,多少人的膝盖是软的,脊梁是弯的?不计其数。这些人,真该看一看万年之前的人族先贤,是如何在苦难之中,披荆斩棘,仗剑登高,只求一死,为后世开道。
只不过最终这拨人慷慨赴死后,那种与性大为不同的人性之光辉,也开始出现了变化,或者说被掩盖。当年祇造就出来的傀儡蝼蚁们之所以是蝼蚁,便在于存在着先天劣性,不单单是人族寿命短暂那么简单。正因为如此,最初才会被高高在天的灵,视为万年不移的脚下蝼蚁,只能为众多灵源源不断提供香火,予取予夺,性命与草芥无异。那会儿,俯瞰大地的一尊尊金身祇,其实有一些存在,察觉到了人间变故,只是凝聚人间香火淬炼金身一事,涉及灵长生根本,收益之大,无法想象,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口源泉,故而有一些灵,是视而不见,有一些则是不以为然,根本不觉得碾死一群蝼蚁,需要花费多少气力。
最终结局演变至此,当然还有一个个偶然的必然,例如水火之争。
最大的例外,当然是她的上一任主人,以及其余几尊祇,愿意将一小撮人,视为真正的同道中人。
那是人间剑术与万法的发轫。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我心自由。”
然后陈平安笑道:“这种话,以前没有与人说过,因为想都没有想过。”
她喃喃重复了那四个字:
“我心自由。”
陈平安又被老大剑仙丢回城池之内,纳兰夜行已经出现在门口,两人一同走入宁府。纳兰夜行轻声问道:“是老大剑仙拉过去的?”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纳兰夜行其实本来就谈不上有多担心,既然得知是老大剑仙所为,就更加放心。
不过陈平安以心声说道:“纳兰爷爷,与白嬷嬷说一声,有事情要商量,就在芥子小天地那边。”
纳兰夜行色凝重,问道:“与小姐议事?”
陈平安笑道:“一起。”
四人齐聚于演武场,陈平安便将剑灵一事,大致说了一遍,只说现况大概,不涉及更多的渊源。
纳兰夜行与白炼霜两位老人,仿佛听天书一般,面面相觑。
仙剑孕育而生的真灵?是那传说中的四把仙剑之一,万年之前,就已是杀力最大的那把?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算是旧识故友?
宁姚还好,色如常。
正说着,演武场这处芥子小天地便起涟漪,走出一位一袭雪白衣裳的高大女子,站在陈平安身旁,环顾四周,最后望向宁姚。
宁姚一挑眉。
剑灵笑道:“放心,我很快就走。”
宁姚说道:“你不走,又如何?”
剑灵凝视着宁姚的眉心处,微笑道:“有点意思,配得上我家主人。”
陈平安心知要糟,果不其然,宁姚冷笑道:“没有意思,便配不上吗?配不配得上,你说了能算吗?”
纳兰夜行额头都是汗水。
白炼霜更是身体紧绷,紧张万分。
剑灵笑道:“不算不算,行了吧?”
宁姚呵呵一笑。
陈平安眼观鼻鼻观心,十八般武艺全无用武之地,这会儿多说一个字都是错。
剑灵打了个哈欠,笑道:“走了走了。”
本就已经缥缈不定的身形,逐渐消散,最终在陈清都的护送下,破开剑气长城的天幕,到了浩然天下那边,犹有老秀才帮忙掩盖踪迹,一同去往宝瓶洲。
远行路上,老秀才笑眯眯问道:“怎么样?”
剑灵说道:“也不算如何漂亮的女子啊。”
老秀才轻轻搓手,色尴尬道:“哪里是说这个。”
剑灵“哦”了一声,道:“你说陈清都啊,一别万年,双方叙旧,聊得挺好。”
老秀才皱着脸,觉得这会儿时机不对,不该多问。
剑灵低头看了眼那座倒悬山,随口说道:“陈清都答应多放行一人,总计三人,你在文庙那边有个交代了。”
老秀才恼火道:“啥?前辈的天大面子,才值一人?这陈清都是想造反吗?不成体统,放4至极!”
剑灵说道:“我可以让陈清都一人都不放行,这一来一回,那我的面子,算不算值四个人了?”
老秀才大义凛然道:“岂可让前辈再走一趟剑气长城!三人就三人,陈清都不厚道,我辈读书人,一身浩然气,还是要讲一讲礼义廉耻的。”
剑灵又一低头,便是那条蛟龙沟,老秀才跟着瞥了眼,悻悻然道:“只剩下些小鱼小虾,我看就算了吧。”
在倒悬山、蛟龙沟与宝瓶洲一线之间,白虹与青烟一闪而逝,瞬间远去千百里。别说是剑仙御剑,哪怕是跨洲的传信飞剑,都无此惊人速度。
剑灵抬起一只手,手指微动。
老秀才伸长脖子瞧了眼,有些惴惴不安,试探性问道:“这是做甚?”
剑灵淡然道:“记账。”
老秀才小心翼翼问道:“记账?记谁的账,陆沉,还是观道观那个臭牛鼻子老道?”
剑灵微笑道:“记下你喊了几声前辈。”
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可如此?试想我年纪才多大,被多少老家伙一口一个老秀才,我哪次在意了?前辈是尊称啊,老秀才与那酸秀才,都是戏称,有几人毕恭毕敬喊我文圣老爷的?这份心焦,这份愁苦,我找谁说去……”
剑灵收起手,看了眼脚下那座同时矗立着雨师正第一尊和天庭南天门将的海上宗门,问道:“白泽如何选择?”
老秀才笑道:“做了个好选择,想要等等看。”
剑灵问道:“这桩功德?”
老秀才摇头道:“不算。还怎么算?算谁头上?人都没了。”
剑灵嗤笑道:“读书人算账本事真不小。”
老秀才点头道:“可不是,真心累。”
剑灵转过头,道:“不对。”
老秀才悻悻然道:“你能去往剑气长城,风险太大,我可以说是拿性命担保,文庙那边真他娘的鸡贼,死活不答应啊,所以划到我闭关弟子头上的一部分功德,用掉啦。亚圣一脉,就没几个有豪杰气的,抠抠搜搜,光是圣贤不豪杰,算什么真圣贤。如果我如今像还在文庙陪着老头子干瞪眼,早他娘给亚圣一脉好好讲一讲道理了。也怨我,当年风光的时候,三座学宫和所有书院,人人争先恐后地请我去讲学,结果自己脸皮薄,瞎摆架子,到底是讲得少了,不然当时就一门心思扛着小锄头去那些学宫、书院,如今小平安不是师兄胜似师兄的读书人,肯定一大箩筐。”
关于老秀才擅自用掉自己主人那桩功德一事,剑灵竟是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好像如此作为,才对她的胃口。
至于老秀才扯什么拿性命担保,她都替身边这个酸秀才臊得慌。还好意思讲这个?自己怎么个人不人鬼不鬼不,你会不清楚?浩然天下如今有谁能杀得了你?至圣先师绝对不会出手,礼圣更是如此,亚圣只是与你文圣有大道之争,不涉半点私人恩怨。
老秀才自顾自点头道:“不用白不用,早早用完更好,省得我那弟子知道了,反而糟心,有这份牵连,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我这一脉,真不是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个个心气高学问好,品行过硬真豪杰。小平安这孩子走过三洲,游历四方,偏偏一处书院都没去,就知道对咱们儒家文庙、学宫与书院的态度如何了。心里边憋着气呢,我看很好,这样才对。”
剑灵笑道:“崔瀺?”
老秀才一脸茫然道:“我收过这名弟子吗?我记得自己只有徒孙崔东山啊。”
剑灵说道:“我倒是觉得崔瀺,最有前人气度。”
“谁说不是呢?”老秀才色恍惚,喃喃道,“我也有错,只可惜没有改错的机会了。人生就是如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却无法再改,悔莫大焉,痛莫大焉。”
只是老秀才很快一扫心中阴霾,揪须而笑。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追,自己这不是收了个闭关弟子嘛。
前什么辈,咱年纪是小,可咱俩是同一个辈的。
黄昏中,叠嶂有些疑惑,怎么陈平安白天刚走没多久,就又来酒铺喝酒了?
酒铺生意不错,别说是没空桌子,就连空座位都没一个,这让陈平安买酒的时候,心情稍好。
叠嶂递过一壶最便宜的酒水,问道:“这是……”
陈平安无奈道:“遇上些事,宁姚跟我说不生气,言之凿凿说真不生气的那种,可我总觉得不像啊。”
叠嶂也没幸灾乐祸,安慰道:“宁姚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她说不生气,肯定就是真的不生气,你想多了。”
陈平安闷闷回了一句,道:“大掌柜,你自己说,我看人准,还是你准?”
叠嶂这会儿可以心安理得地幸灾乐祸了,笑道:“那二掌柜就多喝几壶,咱们铺子酒水管够。老规矩,熟面孔,除了刚刚破境的,概不赊账。”
陈平安拎着酒壶和筷子、菜碟蹲在路边,一旁是个常来光顾生意的酒鬼剑修,一天离了酒水就要命的那种,龙门境,名叫韩融,跟陈平安一样,每次只喝一枚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早先陈平安跟叠嶂说,这种顾客,最需要拉拢给笑脸。叠嶂当时还有些愣,陈平安只好耐心解释,酒鬼朋友皆酒鬼,而且喜欢蹲一个窝儿往死里喝,比起那些隔三岔五独自喝上一壶好酒的,前者才是恨不得离了酒桌没几步就回头落座的好客人,天底下所有的一锤子买卖,都不是好买卖。
叠嶂当时竟然还认认真真将这些自认为金玉良言的语句,一一记在了账本上,把一旁的陈平安看得愁死。咱们这位大掌柜真不是个会做生意的,这十几年的铺子是怎么开的?再看看自己才当了几年的包袱斋?难不成自己做买卖,真有那么点天赋可言?
韩融笑问道:“二掌柜,喝闷酒呢?咋地,手欠,给赶出来了?没事,韩老哥我是花丛老手,传授你一道锦囊妙计,就当是酒水钱了,如何?这笔买卖,划算!”
陈平安嚼着酱菜,抿了一口酒,优哉游哉道:“听了你的,才会狗屁倒灶吧。何况我就是出来喝个小酒。再说了,谁传授谁锦囊妙计,心里没个数儿?铺子墙上的无事牌,韩老哥写了啥,喝了酒就忘干净啦?我就不明白了,铺子那么多无事牌,也就那么一块,名字那面贴墙面,敢情韩老哥你当咱们铺子是你告白的地儿了?那个姑娘还敢来我铺子喝酒?今天酒水钱,你付双份。”
“别介啊。兄弟谈钱伤交情。”韩融五指托碗,慢慢饮酒一口,然后唏嘘道,“咱们这儿,光棍汉茫茫多,可像我这般痴情种,稀罕。以后我若是真的抱得美人归,我就当是你铺子显灵,以后保管来还愿,到时候五枚雪花钱的酒,直接给我来两壶。”
陈平安笑道:“好说,到时候我再送你一壶。”
韩融问道:“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不过是一枚雪花钱的。”
韩融失望道:“太不讲究,堂堂二掌柜,年少有为,出类拔萃,人中龙凤一般的年轻俊彦……”
陈平安笑骂道:“打住打住,韩老哥儿,我吐了酒水,你赔我啊?”
叠嶂在远处,看着聊得挺热乎的两人,有些心悦诚服,这位二掌柜是真能聊。
韩融嘿嘿笑着,突然想起一事,道:“二掌柜,你读书多,能不能帮我想几首酸死人的诗句,水准不用太高,就‘曾梦青来倒酒’这样的。我喜欢的那姑娘,偏偏好这一口。你要是帮老哥儿一把,不管有用没用,我回头准帮你拉一大帮子酒鬼过来,不喝掉十坛酒,以后我跟你姓。”
“你当拽文是喝酒,有钱就一碗一碗端上桌啊,没这样的好事。”陈平安摇头道,“再说老子还没成亲,不收儿子。”
韩融端起酒碗,恳求道:“咱哥俩感情深,先闷一个,好歹给老哥儿折腾出一首,哪怕是一两句都成啊。不当儿子,当孙子成不成?”
陈平安举起酒碗,道:“我回头想想?不过说句良心话,诗兴能不能大发,得看喝酒到不到位。”
韩融立即转头朝叠嶂大声喊道:“大掌柜,二掌柜这坛酒,我结账!”
叠嶂点点头,总觉得陈平安要是愿意安心卖酒,估计不用几年,都能把铺子开到城头上去吧。
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姗姗而来,走到正在为韩老哥解释何为“飞光”的二掌柜身前,笑道:“能不能耽误陈公子片刻工夫?”
陈平安笑着点头,转头对韩融说道:“你不懂不重要,她听得懂就行了。”
陈平安跟那女子一起走在大街上,笑道:“俞姑娘有心了。”
来者便是俞洽,那个让范大澈魂牵梦萦肝肠断的女子。
俞洽色微微不自然,嗓音轻柔缓缓道:“那晚的事情,我听说了,虽然我与范大澈没能走到最后,但我还是要亲自来与陈公子道声歉,毕竟事情因我而起,连累陈公子受了一些冤枉气。兴许这么说不太合适,甚至会让陈公子觉得我是说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话,不管如何,我还是希望陈公子能够体谅一下范大澈,他这人,真的很好,是我对不住他。”
“范大澈若是人不好,我也不会挨他那顿骂。”陈平安说道,“谁还没有喝酒喝高了的时候?男子醉酒,念叨女子名字,肯定是真喜欢了,至于醉酒骂人,则完全不用当真。”
“多谢陈公子。”俞洽施了一个万福,“那我就不叨扰陈公子与朋友喝酒了。”
俞洽走后,陈平安返回店铺那边,继续蹲着喝酒,韩融已经走了,当然没忘记帮忙结账。
叠嶂凑近问道:“啥事?”
陈平安笑道:“就是范大澈那档子事,俞洽帮着赔罪来了。”
叠嶂扯了扯嘴角,道:“还不是怕惹恼了陈三秋,陈三秋在范大澈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子哥山头里边,可是坐头把交椅的人。陈三秋真要说句重话,俞洽以后就别想在那边混了。”
陈平安笑了笑,没多说。哪有这么简单。
陈平安突然说道:“咱们打个赌,范大澈会不会出现?”
叠嶂点头道:“我赌他出现。”
陈平安笑了笑,刚要点头。
叠嶂就改口道:“不赌了。”
看到陈平安有些惋惜色,叠嶂便觉得自己不赌,果然是对的,不承想不到半炷香,范大澈就来了。
叠嶂翻了个白眼。
范大澈到了酒铺这边,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要了一壶酒,蹲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笑道:“俞姑娘说了,是她对不住你。”
范大澈低下头,一下子就满脸泪水,也没喝酒,就那么端着酒碗。
陈平安提起酒碗,与范大澈手中白碗轻轻碰了一下,然后说道:“别想不开,恨不得明天就打仗,觉得死在剑气长城的南边就行了。”
范大澈一口喝完碗中酒水:“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平安说道:“猜的。”
范大澈说道:“别因为我的关系,害你跟三秋做不成朋友,或者你们还是朋友,但是心里有了芥蒂。”
陈平安笑道:“你想多了。”
范大澈点头道:“那就好。”
陈平安说道:“你今天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
范大澈苦笑道:“好意心领了,不过没用。”
陈平安说道:“你这会儿,肯定难受。蚊蝇嗡嗡如雷鸣,蚂蚁过路似山岳。我倒是有个法子,你要不要试试看?”
范大澈疑惑道:“什么法子?”
陈平安笑道:“打一架,疼得跟心疼一样,就会好受点。”
范大澈将信将疑道:“你不会只是找个机会揍我一顿吧?摔你一只酒碗,你就这么记仇?”
陈平安说道:“不信拉倒。”
不过最后范大澈还是跟着陈平安走向街巷拐角处,不等范大澈拉开架势,就被陈平安一拳撂倒了。几次倒地后,范大澈最后满脸血污,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在路上。陈平安打完收工,依旧气定闲,走在一旁,转头笑问道:“咋样?好受不?”
范大澈抹了抹脸,一摊手,抬头骂道:“好受你大爷!我这个样子回去,指不定三秋他们就会认为我是真想不开了。”
陈平安笑道:“大老爷们吐点血算什么,不然就白喝了我这竹海洞天酒。记得把酒水钱结账了再走,那只白碗就算了,我不是那种特别斤斤计较的人,记不住这种小事。”
陈平安停下脚步,又道:“我有点事情,你先走。”
范大澈独自一人走向店铺。
陈平安转身笑道:“没吓到你吧?”
是那少年张嘉贞。
张嘉贞摇摇头,说道:“我是想问那个‘稳’字,按照陈先生的本意,应该作何解?”
陈平安说道:“稳,还有一解,解为‘人不急’三字,其意与慢相近。只是慢却无错,最终求快,故而急。”
张嘉贞思量片刻,会心一笑,仰起头,望向那个双手笼袖的陈平安,问道:“陈先生,我习武练剑都不行,那么我以后一有闲暇,恰好先生也在铺子附近的话,可以与陈先生请教解字吗?”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我以后会常来这边。”
张嘉贞眨了眨眼睛,告辞离去,转身跑开。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宁姚。陈平安快步走上前,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宁姚问道:“又喝酒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一身的酒气,如果胆敢打死不认账,可不就是被直接打个半死?
宁姚突然牵起他的手。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走过了店铺,走在了大街上。
宁姚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陈平安想了想,学某人说话:“陈平安啊,你以后就算侥幸娶了媳妇,多半也是个缺心眼的。”
宁姚破天荒没有言语,沉默片刻,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眯起一眼,向前抬起一手,拇指与食指留出寸余距离,好像自言自语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宁姚发现陈平安停步不前了,有些疑惑,于是她转头望去,不知为何,陈平安嘴唇颤抖,沙哑道:“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怎么办?如果还有了我们的孩子,你们怎么办?”
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更不是那个背着草药箩筐的孩子陈平安,突然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然后很伤心。
所有能够言说之苦,终究可以缓缓消受,唯有偷偷隐藏起来的伤感,只会细细碎碎,聚少成多,年复一年,像个孤僻的小哑巴,躲在心房的角落,蜷缩起来,只要一抬头,便与长大后的每一个自己,默默对视,不言不语。
春风喊来了一场春雨。
宁府的屋檐下,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文人笔札的陈平安,站起身,伸手去接雨水。
当初在从城头返回宁府之前,陈清都问了一个问题,要不要留下一盏本命灯,如此一来,倘若下一场大战死在南边战场,虽说会伤及大道根本,可好歹多出半条命。这就是魂魄拓碑之法。
此法第一个步骤,比较熬人,寻常修士,吃不住这份苦。浩然天下的山水祇,责罚辖境内的鬼魅阴灵,点燃水灯山灯,以魂魄作为灯芯,厉害在长久,但只说短暂的苦痛,却远远不如拓碑法。
熬过了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在自家祖师堂点灯。这本命灯的最大缺点,就是耗钱,灯芯是以仙家秘术打造,每天烧的都是仙钱。故而本命灯一物,在浩然天下,往往是家底深厚的“宗”字头仙家,才能够为祖师堂最重要的嫡传弟子点燃。会不会这门术法,是一道门槛,本命灯的打造,是第二道门槛,此后消耗的仙钱,也往往是一座祖师堂的重要支出。因为一旦点燃,就不能断了,若是灯火熄灭,会反过来伤及修士的原本魂魄,因此跌境是常有的事。
第三步,就是凭借本命灯,重塑魂魄阴与阳真身,而且也未必一定成功,哪怕成功了,以后的大道成就,也会大打折扣。
故而打造本命灯一事,就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山上宗门的修道之人,应对一个个“万一”的无奈之举。可不管如何,总好过修士兵解离世,魂魄飞散,只能寄希望于投胎转世,再被人带回山头师门,再续香火。可这样的修士,前世的三魂七魄,往往残缺,更换多少,看命,能否开窍,还得看命,开窍之后,前世今生到底又该怎么算,难说。
陈平安回过,收起思绪,转头望去,晏胖子一伙人来了,叠嶂难得也在。酒铺就怕下雨的日子,一下雨就只能关门打烊,不过不搬走桌椅,就放在铺子外面。按照陈平安教的法子,每逢雨雪天气,铺子不做生意,但是每张桌子上都摆上一坛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再放几只酒碗,这坛酒不收钱,见者可以自行饮酒,但是每人最多只能喝一碗。
宁姚还在斩龙崖那边潜心修行,上次从大街返回宁府后,白嬷嬷和纳兰夜行就发现自家小姐有些不一样了,对待修行一事,认真了起来。
晏胖子是来谈陈平安与叠嶂一起入伙绸缎铺子的事情,陈三秋和董画符纯粹就是凑热闹的。一伙人撑着伞走入屋檐下,收起伞将伞斜靠在墙根那边。晏胖子跟着一手持书、一手拎着椅子的陈平安走入厢房,看着干净到过分的屋子,痛心疾首。我晏琢的好兄弟,宁家的乘龙快婿,为何住在如此寒酸的小地方?陈三秋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套据说是中土洲某个大王朝的御用茶具,开始煮茶。他倒是想拉着陈平安喝酒,敢吗?以后还想不想来宁府做客了?
陈三秋煮茶的时候,笑道:“范大澈的事情,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