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城孙家的跨洲渡船山海龟,背脊大如山岳,建筑众多,撇开货物,依旧能够容纳两千四百余人。反观落魄山龙舟,就无法与之媲美。
山海龟与范家的桂花岛,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般都是泛海跨洲,只不过桂花岛胜在那棵祖宗桂树,一旦开启山水阵法,能够抵御诸多天灾,任你海上掀起滔天大浪,一座桂花岛始终稳如磐石。
山海龟没有桂花岛这种得天独厚的造化优势,不过它那个虽远远逊色于桂花岛的护山阵法,却足可让渡船沉入水中以避波浪,加上山海龟本身拥有的本命通,使得背脊小镇,如同一座水下之城,渡船乘客身处其中,安然无恙。这大概就是一个修道之人凭借仙家术法“胜天”的绝佳例子。
世间所有价值连城的跨洲渡船,除了渡船本身之外,每一条被宗门历代修士辛苦开辟出来的路线,也价值万金。桂花岛可以走的那条范家舟子必须以撑篙撒米来礼敬“山头”的蛟龙沟,山海龟便绝对无法安然穿过,哪怕是远远路过都不敢。许多秉持蛟龙本性,去往南婆娑洲兴风布雨的疲龙瘦蛟,一旦看到了那头山海龟,必然会横生枝节。但是同理,山海龟可以用辟水路过的诸多险地,或是积攒了千百年香火情才可以过境的大妖水域,桂花岛便会阻滞不前。
老龙城拥有跨洲渡船的几大家族,在漫长岁月里,为开辟、稳固路线而死的修士,不在少数。
这天海上有骇人风浪,山海龟缓缓下沉,若非大龟背脊边缘荡漾起一圈圈阵法涟漪,笼罩出一座静谧安详的小天地,几乎与海上航行无异,背脊上的大小建筑和花草树木,丝毫不受海水侵扰。
陈平安如今是与孙家摒弃前嫌的贵客,更是开始做一桩长久买卖的盟友,孙嘉树自然将陈平安安置在了一座上等仙家府邸,不大,但是灵气盎然。一般情况下,孙家宁肯空置此处宅邸,都不愿将它交予大修士休歇,其中缘由,大有说法,因为这栋名为“书簏”的小宅子,距离这只山海龟炼化将近万年的龟丹最近,故而天然水运浓郁,灵气最为精粹,修士汲取,事半功倍,可若是与孙家结下死仇的大修士在此心生歹意,必然会对山海龟造成巨大伤害。一旦失去这艘跨洲渡船,孙家在老龙城的地位,很快就会一落千丈。
陈平安登船之后,每天依旧拿出六个时辰来修行炼气,水府、山祠和木宅三处灵气积蓄,差不多已经仔细梳理、慢慢炼化完毕。主要是那三十六块道观青砖的中炼,其中蕴含丝丝缕缕水运,尤其是那一点道意,进展缓慢,所幸陈平安在狮子峰时修行与武道一同破境,跻身练气士四境后,完整炼化三十六块青砖所需光阴,比起预期要快了三成。
陈平安坐在蒲团上,身前摆放了一张棋盘,连同棋子棋盒,都是他随身携带的,一起放在略显空荡的咫尺物当中。
这次远游,没有带太多物件,除了青衫、剑仙和已经相依为命很多年的飞剑初一、十五,就只带了一件金醴法袍。那件百睛饕餮法袍已经赠送给周米粒,黑衣小姑娘嘛,穿着很应景讨喜的。至于从肤腻城女鬼那边夺来的雪花法袍,也送给了石柔。
关于这件金醴法袍,陈平安又有了新的打算,只能对不住刘羡阳了。他寄了封跨洲书信去往醇儒陈氏,结果在老龙城那边收到了回信,是范二亲自带上披麻宗渡船的。刘羡阳在信上说,重色轻友,不过如此了。不过两人之间,谁也不用与谁客气,陈平安不仗义,刘羡阳也不差,让陈平安换一样与金醴法袍相差不大的,不然这件事没完,见了面,陈平安得站着不动,让他来几招猴子偷桃、海底捞月。信的末尾,让陈平安为他刘羡阳的弟媳妇捎句话:早生贵子。
陈平安就只能当作没看到了。这种话能讲?找死不是?
陈平安此行,带了白玉素牌、道家木质令牌两件咫尺物,一个是郑大风早年在老龙城灰尘药铺还的账,一个是靠搬运那只巨大藻井,凭自己本事辛辛苦苦挣来的。
包袱斋这种活计,自然是走到哪儿做到哪儿。
去年在那座道观仙府,也就是吃了身上方寸物、咫尺物不够的大亏,不然陈平安都能将道观青砖搬空,要是留下一块,都算陈平安这个包袱斋没有登堂入室。
至于仙钱,陈平安只带了三十枚谷雨钱,这次到了倒悬山,比起第一次游历那座灵芝斋,咱们这位落魄山山主,至少可以正大光明多看几眼那些宝物了,不至于觉得多看一眼,就要让人撵出去。灵芝斋贩卖的物件,品秩确实好,可惜就是价格实在是让人瞧着都心肝疼。
陈平安在落魄山祖师堂落成后,便将自己年复一年当那包袱斋勤勤恳恳积攒下来的全部仙钱都取了出来,交给了负责祖师堂财物清点录档、运转颁发的陈如初。不承想等到陈平安临出门,想要取钱的时候,陈如初站在朱敛身旁,一脸愧疚。陈平安当时就心知不妙,果不其然,朱敛拿出一干瘪的钱袋子,只装了十枚谷雨钱,说这些就是落魄山东拼西凑出来的所有闲钱了,其实连闲钱都谈不上,如今落魄山处处要用钱,委实是山主出门远游,落魄山只能硬着头皮,打肿脸充胖子,免得给人小觑了落魄山。再多,真没了。
然后朱敛便善解人意地来了一句,若是少爷心里实在难受,他朱敛也有办法,将十枚谷雨钱折算成小暑钱,钱袋子便可以鼓鼓囊囊。
陈平安当时握着那只钱袋子,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好一个朱敛,连你家少爷都坑?
朱敛坑姜尚真,坑魏檗,谁都坑,没办法坑的,连夜挖个坑也要坑上一坑,甚至当着别人的面,朱敛都有那脸皮挖坑。以前陈平安没觉得什么,结果等到朱敛连自己这位山主都坑的时候,就知道其中辛酸了。
不承想陈如初偷偷摸摸伸出两根手指。陈平安立即心领会,喊价喊到了五十枚谷雨钱,说倒悬山灵芝斋宝物众多,那叫一个价廉物美,只要自己回了宝瓶洲,在牛角山渡口那边的包袱斋随便一转手,多赚几枚谷雨钱,不在话下。
一个喊着要为落魄山挣钱,一个拍胸脯摸良心使劲哭穷,相互砍价,最后陈平安才拿到手三十枚谷雨钱。
当陈平安乘上披麻宗跨洲渡船之后,朱敛摸了摸陈如初的脑袋,笑道:“暖树啊,你立了大功。”
落魄山上的人,还是喜欢喊粉裙丫头为暖树,崔诚如此,朱敛、郑大风、魏檗这三位好兄弟,也如此。
陈如初一头雾水。
朱敛笑道:“其实咱们落魄山还有二十枚谷雨钱的盈余,都拿走,不会影响落魄山,在黑字白纸的账本上,是看不太出来的。如今你管钱,可以多学学,咱们少爷当账房先生,还是很过硬的。”
陈如初问道:“为什么不都给老爷?”
朱敛说道:“少爷此去倒悬山,一路上不会有任何开销了。真到了倒悬山,哪有当那包袱斋的心思,都是糊弄咱们的,骗鬼呢。更多还是想着在灵芝斋之类的地方,挑选一件好东西,尽量贵些,拿得出手些,然后送给自己心爱的姑娘。我当然不是吝啬这二十枚谷雨钱,只不过少爷在男女情爱这件事上,还是不够老到啊,咱们少爷喜欢的女子,我虽然没见过面,但是我敢确定一件事情,只要你往钱上靠,她便觉得俗气了。”
陈如初越发疑惑,问道:“那为何朱先生还要多给二十枚谷雨钱?”
朱敛笑道:“男女情爱,太老到,就一定好吗?”
陈如初懵懵懂懂,迷迷糊糊。
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任由山风吹拂鬓角发丝,目送那艘渡船升空远去,轻声道:“男子年轻的时候,总是想着自己有什么,就给女子什么,这没什么不好的。不同的岁月,不同的情爱,各有千秋,没有高下之分、好坏之别。人生无遗憾,太过圆满,事事无错,反而不美,就很难让人年老之后,时时惦念了。”
朱敛收起视线,转过头去,伸出小拇指,道:“拉钩,你不许将这些话告诉咱们山主,不然就山主那小心眼,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陈如初双手藏在身后,有些生气,埋怨道:“朱先生,我老爷才不小心眼!不许你这么说老爷啊,我真会告状去的。”
朱敛笑道:“我所谓的小心眼,非是世俗贬义的说法,而是说记得住谁都不在意的世间小事,多好。”
陈如初笑逐颜开,这才与朱敛拉钩。
跨洲渡船上,陈平安对着身前棋盘,没有打谱,只是在看属于自己的棋局。
落魄山祖师堂本身,一颗颗棋子,凝聚出了一块棋形,是陈平安真正的家底。
在宝瓶洲的诸多脉络,又是一块更加疏散的棋形,暂时还不成气候,而且陈平安对此也只希望自己随缘而走。
北俱芦洲的关系,是第三块地盘,相对清晰,陈平安会用心且用力去经营,例如披麻宗、春露圃、云上城、彩雀府,以及潜在的水龙宗和龙宫洞天,都是一有机会便可以放心做买卖的。至少陈平安可以从中穿针引线,为各方势力提供一种可能性,再交由各座宗门、山头自己去权衡利弊。大家觉得有利可图,那就坐下来聊,大可以在商言商,根本无须觉得有损情谊,若是觉得此事不成,那也不耽误将来见面重逢,饮酒只谈闲趣事。
崔东山离开落魄山之前,有一次与陈平安崖畔对坐闲聊慢饮酒时,突然说了一句,他与先生,是同道中人,都在织网,这一点,他崔东山不得不承认,老秀才确实眼光更好,可惜拜师的本事远远不如自己。
陈平安有些好,询问文圣老先生的先生是谁。
崔东山哈哈大笑,说老秀才没正儿八经的传道先生,只有学问平平的市井学塾夫子而已。既然老秀才都没有拜过师,怎么跟自己比?
陈平安一一收拾棋子,放回白子棋盒。
再从另外一只棋盒中取出黑子,刻有名字、山头的诸多棋子凌乱错杂,陈平安双指一拈,不用去看,便放在棋盘不同处。
陈平安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子,其中有许多名字只是听说过,除此之外便是对手或是敌人,例如正阳山那些被风雷园李抟景一人力压数百年的“剑仙”祖师,例如清风城许氏的诸多供奉客卿,以及许氏攀附上的亲家——大骊上柱国袁氏。
以力杀人,以理杀人,以心诛心,这是截然不同的三种路数。
陈平安都不陌生,因为远游路上,大大小小的风波冲突,他都曾亲身领教过。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仔细凝视着棋局。撼大摧坚,徐徐图之,这是陈平安一直极为推崇的一句言语,一个被陈平安深埋在心的道理。
布局的慢而稳,是为了收网的快。当自己递出一拳或一剑时,就不要留半点后遗症。在这期间,需要用一件件细细碎碎的小事,来成就一种天时地利人和齐聚的大势。
阿良当年在红烛镇廊道上,根本不会去杀朱鹿。至于左右问剑桐叶宗,更是如此了。
那么陈平安后来为了渔翁先生和赵鸾、赵树下,造访朦胧山祖师堂,那一次出手,便也学到了精髓。吕云岱与吕听蕉这对山上父子,反目成仇,据说最后的结果是,拘押在朦胧山上的吕听蕉暗中勾结大骊驻军武将,拉拢起数名山上供奉客卿,试图篡权,被吕云岱含怒击杀,经此一役,朦胧山元气大伤,对外宣称封山百年。
世间许多手腕,哪怕看似收了手,明明刀剑归鞘,可锋刃却长久落在他人的心上,此后十年百年,人心稍动,便要吃疼。
陈平安收起棋盘上的所有黑子,拈起一颗没有刻字的雪白棋子,随意落子。
虽然是个臭棋篓子,但他喜欢听棋子落在棋盘的声音。
陈平安闲来无事,自己与自己下了一盘棋,旗鼓相当,心满意足,觉得这才是下棋,让子算怎么回事,若是胜负明显,也没意思。
陈平安没有着急收拾棋子,后仰倒去。
遥想当年,在小镇大门,第一次看到的那拨外乡人,十余年光阴,弹指一挥间,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故事。
苻南华如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老龙城下任城主,迎娶了云林姜氏嫡女后,大局已定。听说如今苻南华与封王就藩于老龙城的宋集薪,双方处得不错。
蔡金简这些年除了修行破境比较快之外,已经自己开峰辟出府邸,极少外出,潜心修道。
当年去往青鸾国途中,在蜂尾渡那条著名巷子又见过一面的黑衣青年姜韫,得到了小镇铁锁井的那桩大机缘,此人是玉璞境野修刘老成在宫柳岛之外,收取的唯一一名嫡传弟子。陈平安对姜韫印象不错,之后在书简湖,胆敢登上宫柳岛拜访刘老成,除了身上那块圣人玉牌作为保命符,相当一部分原因,便是刘老成会收取姜韫为弟子。
大隋皇子高煊,当初从李二手中“截获”了龙王篓和那尾金色鲤鱼,但是陈平安对此没有什么芥蒂。大隋高氏与大骊宋氏签订规格极高的山盟后,高煊担任质子,赶赴大骊披云山,在林鹿书院求学,没有刻意隐姓埋名。之前陈平安带着李宝瓶他们远游大隋山崖书院,跟高煊见过面,此后高煊在林鹿书院求学,双方都有些默契,没有刻意碰头,更无交流,不然过于犯忌讳,对双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清风城许氏母子,得了刘羡阳家的祖传瘊子甲,清风城许氏家主如虎添翼,凭此成为宝瓶洲战力最为拔尖的那一小撮元婴境修士,不但成功铲除异己,牢牢抓住大权,而且将许氏嫡女远嫁大骊京城,与大骊上柱国袁氏联姻。这么多年,撇开双方各自的暗中探查,陈平安与清风城许氏唯一的牵连,大概就是那些狐皮美人符箓了。许氏一开始在西边大山,拥有一座占地极广、风水极好的朱砂山,后来曹枰、苏高山两支大骊铁骑,分别被朱荧王朝边军和藩属国阻滞,加上许多幕后诸子百家的影影绰绰,一洲形势顿时扑朔迷离,清风城便做出一个事后悔青肠子的举动,贱卖了那座朱砂山,所有修士迁离大骊。如果不是舍了脸皮,将嫡女嫁给袁氏庶子,亡羊补牢,恐怕清风城如今已经更换家主了。
那头搬山老猿,依旧是正阳山的护山供奉,职责相当于落魄山的周米粒。当年那个瞧着粉雕玉琢却心机深沉的小女孩,名为陶紫,如今也成长为正阳山的修道天才,先前跻身洞府境,八方庆贺,那头老猿,更是搬了一座覆灭小国的旧山岳,作为贺礼。据说陶紫当年在小镇那边,就跟宋集薪很投缘,双方分别后,关系非但没有疏离,反而越来越紧密,她的那位家族老祖——正阳山掌权老剑仙之一,一定乐见其成。
那个爷爷是海潮铁骑共主的年轻女修,处境最为不堪,因为她当年误杀了杏花巷马婆婆,被马苦玄惦念至今。马苦玄用自己的全部功勋,例如斩杀两名朱荧王朝的金丹境剑修,再借用了一部分真武山修士的军功,按照国师崔瀺为大骊定下的某个规矩,换来了海潮铁骑的分崩离析,被大骊收编,而那名告老还乡的老人,则在半路被马苦玄亲手击杀,女子还被马苦玄取了个“数典”的辱人名字。兴许在很多旁观之人眼中,家族灭亡,叛离师门,女子继续苟活,不是数典忘祖是什么?
这些人,来了家乡小镇;家乡也有很多人陆陆续续走出了小镇。
例如那座学塾的蒙童,其中李宝瓶他们去了山崖书院,一个当年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石春嘉,跟随家族去了大骊京城,她家在骑龙巷的两间铺子便辗转到了陈平安手上,董水井则留在龙泉郡,靠自己做起了买卖,越做越大。
福禄街李希圣去了北俱芦洲,朱河、朱鹿父女,红烛镇一别,先去了大骊京城,后来便没了消息。
刘羡阳,祖上原来是那一支陈氏的守墓人,醇儒陈氏念旧,让女子陈对带着刘羡阳,去了南婆娑洲,约定二十年后,会让刘羡阳回到阮邛身边。刘羡阳学什么都快,与陈平安一起在龙窑当学徒,刘羡阳可以被姚老头收为弟子,姚老头将一身手艺,倾囊相授。后来两人都在阮邛建造在龙须河边上的铁匠铺子打杂帮工,阮邛不愿意收取他陈平安当弟子,但是对刘羡阳青眼有加。这就是陈平安最佩服刘羡阳的地方。
陈平安对此没有心结,就是替刘羡阳感到高兴。在陈平安心目中,刘羡阳应该把日子过得更好才对。
泥瓶巷宋集薪、顾璨,杏花巷的马苦玄,福禄街的赵繇,还有四大族十大姓当中许多陈平安没有打过交道的同龄人,应该也都离开了昔年的骊珠洞天,走向了更加广阔的天地,各有各的悲欢离合,大道争先。
无论敌我,一个个皆是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人。
陈平安内心深处,对此也有一份从未诉之于口的私念——不光是宝瓶洲,未来整座浩然天下,都应该因为他们这些修行路上的晚辈,不得不重新记起“骊珠洞天”这四个字。
陈平安坐起身,四把飞剑从不同窍穴掠出。其中两把为炼化为练气士本命物的初一和十五。其余两把,皆是恨剑山仿剑,一把是指玄峰袁灵殿赠送的,名为“松针”。一把是托付刘景龙购买而来的,名为“啖雷”。
陈平安以心意驾驭四把飞剑,满室剑光。陈平安伸出并拢的双指,轻轻在棋盘上一按,众多棋子瞬间蹦跳而起。他同时驾驭四把飞剑,轻轻敲击那些即将坠落棋盘的棋子,将其一一挑高,屋内一阵阵叮咚作响,清脆声响如天籁。
修行路上,风景宜人。不过最动人的景致,还是宁姑娘。
只可惜他只敢这么想,不敢这么说。
孙家这艘跨洲渡船拥有两名管事,一明一暗,暗中那人,是从孙氏祖宅悄悄出山的供奉修士,对陈平安并不陌生,不过还真是有些好,当年那个不过武夫三境的少年,为何在武夫道路上,能够破境如此之快,总不能真如那市井坊间的演义小说,那些落魄文人胡乱瞎想出来的江湖故事,吃了什么增长百年内力的灵丹妙药,或是被隐世高人灌输了毕生功力吧。只不过陈平安一直没有离开小宅子,这名供奉不愿打搅对方修行,始终没有露面。
一直到山海龟临近那座倒悬之山,这名供奉才看到陈平安走出宅子,在山海龟背脊最高处的观景台,仰头眺望那座天下最大的山字印。只不过这会儿渡船明暗两个供奉都要忙碌起来,便打消了现身露面与之交谈的念头。
随着剑气长城那边的厮杀越来越惨烈,来到倒悬山做跨洲买卖的九大洲渡船,虽然生意越做越大,但是利润提升不多。
只要有心,便会发现南婆娑洲和扶摇洲的跨洲渡船,几乎都不再载人游历,刻意压缩了渡船乘客的人数,哪怕挣钱少些,不得不加大渡船远游的损耗,也要频繁往返,通过倒悬山向剑气长城运输更多物资。显而易见,这是坐镇两洲的儒家书院,开始暗中插手此事了。
唯独桐叶洲,依旧一如往常,这与桐叶洲跨洲渡船不多也有关系。桐叶洲是九大洲中,最不喜欢与外界打交道的一块广袤版图,去往桐叶洲游历的修士,与远游别洲的桐叶洲本土练气士,两者不成比例,所以桐叶洲修士也给人一种不挪窝的印象。
道理很简单,一来东南桐叶洲地大物博,自给自足,毫无问题,再者南北两端有桐叶宗和玉圭宗分别坐镇一洲首尾,而且仙家山头数目较少且规模较大,数千年以来,一洲世道,十分安稳。不过前些年那场裹挟扶乩宗、太平山两大宗门的巨大灾殃,不但让桐叶洲修士措手不及,也让浩然天下看了一个不小的笑话,好在如今已经重新平静下来,诸多仙家势力,各自休养生息。
陈平安站在观景台栏杆旁,身边四周修士,多是宝瓶洲人氏,也有相当数量游览宝瓶洲的别洲修士,这在以往,并不常见。
随着宝瓶洲的风云变幻,大骊王朝一举跻身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列,带着一丝好去往宝瓶洲的别洲修士,便越来越多。在这之前,宝瓶洲就是偏居一隅的弹丸之地,让人根本提不起兴致,要去也是去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或是直接去往桐叶洲。
一般来说别洲修士游览宝瓶洲的路线,从北往南,依次是大骊京城、诰宗、观湖书院、老龙城,其余地方,不太会下船游历。
以后兴许会再加上一个桐叶洲玉圭宗的下宗——姜尚真的书简湖真境宗。
毕竟姜尚真的名气是真不小,一个能够在北俱芦洲兴风作浪还活蹦乱跳的修士,不多见。
对于浩然天下而言,北俱芦洲是一个极其凶险且不友好的地方,杀气太重,在别洲绝对不会死的死人,太多。
但是陈平安真正走过北俱芦洲之后,反而觉得这是一个江湖气多于仙气的地方,将来可以常去。
风雪庙剑仙魏晋,如今就在剑气长城。浮萍剑湖女子剑仙郦采,在问剑太徽剑宗之后,应该也会立即赶赴倒悬山。
可惜曹慈已经不在城墙之上。不知道先后两次大战过后,曹慈留在那边的小茅屋,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的茅屋,还在不在。
观景台附近很多别洲修士,大多以中土洲雅言交流,言语之中,纵横捭阖,指点江山,对于宝瓶洲山上山下,依旧没有什么敬意,提及那些势如破竹的大骊铁骑,也没有什么溢美之词,只说还行,在宝瓶洲本土算是不错,可要是搁在中土洲,注定无法如此顺利。
不全是这些外乡人眼高于顶,因为崔东山自己就说过,宝瓶洲缺少飞升境修士,这就是天大的忧患。
几十年后,大势临头,只有一个偷偷摸摸跻身飞升境的老王八蛋,根本不够看,怎么办?借!好在倒是不用如何求爷爷告奶奶,不然他崔东山能憋屈得一口老血呛死自己。
崔东山言语之中泄露出来的那个天机,陈平安只当没听见。
国师崔瀺,先仿造出白玉京,再让大骊铁骑吞并一洲,敢行此举,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但后果只是带着整座宝瓶洲一起送死。
陈平安收起思绪,环顾四周,瞻仰天地之间峰倒悬的那一幕壮观景象。
倒悬山之外,有一条条如云似水的河道,四面八方悬挂于山峰与大海之间。方圆百里的倒悬山,除去一位大天君坐镇的主峰之外,又有八处景点,陈平安都逛过。
初次登上倒悬山便要经过的捉放亭,悬挂着青冥天下那位“真无敌”道老二亲笔撰写的匾额。当时陈平安与皑皑洲刘幽州在此分别,刘幽州去了那座大名鼎鼎的猿猱府。
挂满历代剑仙挂像的敬剑阁,陆抬想要为老祖敬香却被那个看门道童打出去的上香楼,女子武裴杯炼剑的雷泽台,陈平安无意中买到一副祖宗甘露甲的灵芝斋,此外还有又名“缺一堂”的法印堂,与那风景旖旎的麋鹿崖,还有青鸾国柳青山迎娶的那位女冠柳伯所出身的师刀房,那边墙壁上,曾经有宋长镜和许弱的天价悬赏。
渡船沿着一条河道停靠倒悬山之后,陈平安与孙家的渡船管事道谢一声,然后独自一人,重登倒悬山。
陈平安没有挑选既卖东西又开客栈的灵芝斋入住,依旧选择了那间位于小巷尽头的鹳雀客栈。
掌柜愣了半天,问道:“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点头。
掌柜啧啧道:“这次桂花岛那金粟,没跟你一起?如今你们宝瓶洲人氏腰杆硬了不少,陈公子照顾照顾小店生意,挑间上等房,如何?”
陈平安摇头道:“就上次那间屋子吧。”
掌柜有些无可奈何,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轻轻抛给那个青衫背剑的年轻人,道:“陈平安,你这抠门的习惯,真得改改。出门在外,不够豪气,怎么能成大事。”
陈平安不忙着去屋子落脚,斜靠柜台,望向外边的熟悉小巷,笑道:“我一个下五境练气士,能有多少仙钱?”
掌柜掰手指头算了算,打趣道:“这都快十年了吧,钱没挣着,境界也没上去几个台阶,陈大公子离了倒悬山之后,一直在干吗呢?”
陈平安笑道:“瞎逛。”
祖上世世代代都守着这间客栈的掌柜摇头道:“难怪重返倒悬山,还要光顾我这小地方,害我白欢喜一场。”
陈平安掏出两壶酒,递给掌柜一壶,道:“家乡的酒水。”
掌柜打开一闻,笑骂道:“寻常的糯米酒酿?陈平安你可真有脸拿出来!”
陈平安笑道:“倒悬山喝那些仙家酒酿,算什么能耐,只有喝这个,才彰显个性。”
掌柜一听觉得还挺有道理,两人便缓缓开饮。
陈平安问了倒悬山这些年的近况,掌柜说就那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倒悬山孤峰后山那边,大天君联手两位剑仙,合力新开辟了一座去往剑气长城的大门,做买卖的,一律走那边。没法子,不到十年,就打了两场惨绝人寰的死仗,光靠原先那座镜面大门往里面运输物资,不太够用。不过如今管得严了,游历一事已经断绝,所以闲杂人等,再想要去剑气长城那边看风景,很难了,没点门路,就别想了,已经不是钱的事情。先前剑气长城后边的那座城池,就因鱼龙混杂,闹出了一个天大的纰漏,倒悬山还为此戒严,甚至破天荒实行夜禁,还以师刀房修士领衔,一天之间,勘验倒悬山所有修士的腰牌,连包括猿猱府在内的四大私宅都没能例外,结果又起了一场没头没脑的冲突。具体如何,倒悬山禁绝了消息,反正事情不小,总之动静很大。
陈平安询问第三场仗,大概会在什么时候打起来。掌柜笑着说这种事情,别说什么天晓得了,天都不晓得。
最后掌柜喝着酒,感慨道:“倒悬山不太平啊。”
先前两次大战都太过怪,惨烈不输以往半点,但是十分急促,就发生在短暂的十年之内,故而双方死人都极快极多,尤其是蛮荒天下的妖族,付出了比以往更大的代价,完全不似先前漫长岁月当中,双方每一次交战,断断续续,往往要延续个二三十年光阴。北俱芦洲那位剑修领衔人物之一的剑仙,便战死于第二场大战当中。
陈平安说道:“咫尺之隔,都已经不太平一万年了。”
掌柜笑了笑,道:“是这个理。”
两人轻轻磕碰酒壶,把剩余酒水一饮而尽。
陈平安去了那间屋子,摆设依旧,风景依旧,干净清爽。
没什么东西可以放,陈平安静坐片刻,就离开客栈和小巷,去往如同倒悬山中枢的那座孤峰。
孤峰只剩下一个看门人,正是那个貌若稚童却辈分极高的小道士,依旧在那边看书。由于如今此地几乎无人进出,来这边嬉戏打闹的倒悬山孩子便越发多。还是当年的景象,一有孩子靠近小道士,孩子的身体便会蓦然腾云驾雾飘远,一些顽劣孩子,故意如此,乐此不疲,飘然落地之后,继续往小道士飞奔而去,那小道士也不介意。
陈平安绕过孤峰,去往后山,按照鹳雀客栈掌柜的说法,那位当年传授了自己一门炼物口诀的抱剑汉子,依旧是戴罪之身,只是挪了地方,如今管着那边大门。
在陈平安离去之后,那个蘸口水翻书的小道士抬起头,望向青衫背剑年轻人的背影,那张瞧着稚嫩的脸庞上,有些怪的色。
陈平安见到了那位坐在门旁石柱上抱剑酣睡的汉子。与孤峰前门只剩下一个小道士同时管着倒悬山和剑气长城两边的出和入不同,打瞌睡的抱剑汉子还是守着后面,负责盯着从剑气长城返回倒悬山的所有人,前面管事的,是一位倒悬山老道人。
大街之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全是依次过境去往剑气长城的队伍。看门人,却不是那位以蛟龙之须炼制世间独一份缚妖索的熟悉老道。
陈平安没有出声,双手笼袖,安安静静站在石柱一旁,这边要寂静许多,几乎无人。
约莫一炷香后,抱剑汉子睁眼笑道:“小子,我看你是不太喜欢宁丫头啊。一去这么多年不说,走到了这儿,也没见你有半点着急。”
陈平安如释重负,双手抱拳道:“见过前辈,风采依旧。”
汉子摆摆手,道:“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听哪个?”
陈平安说道:“先听坏消息。”
汉子撇撇嘴,道:“这多没劲,我还是先告诉你好消息吧。”
陈平安笑道:“前辈说了算。”
汉子盘腿坐在一人多高的石柱上,看着这个年轻人,道:“好消息就是,宁丫头在两次大战中都侥幸没死,如今境界不算低了,嗯,听说也长得越发水灵漂亮了。你喜欢宁丫头,半点不稀,宁丫头竟然喜欢你,才是天大的怪事。”
陈平安静待下文。
汉子幸灾乐祸道:“坏消息就是,因为私底下死了好多不守规矩的人,所以如今管得严,你要没点硬关系,根本去不了剑气长城。别奢望我破例,擅自帮你飞剑传信,根本不成,不然我仅剩的这碗饭都吃不着了。既然你进不去,里面的人也没办法帮你运作,你小子就乖乖杵在这儿干瞪眼吧。挺好,陪着我唠唠嗑,再搞几壶酒水、几碟佐酒菜,咱俩每天打屁晒太阳,这小日子,也就真是仙日子了。”
陈平安想了想,道:“如今倒悬山,能够在这件事上开口说上话的,有哪些高人?”
抱剑汉子伸出手指,指了指身后,道:“倒悬山那位真无敌嫡传的大天君,当然说话管用。”
陈平安哭笑不得。
这位道门大天君,曾经跟左右在海上厮杀了一场,翻江倒海数千里,不给自己穿小鞋,就已经很厚道了。
抱剑汉子又说道:“那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旧邻居,也成,不过这家伙脾气古怪,不是个可以用情理去聊的货色。再就是手里有一根金灿灿缚妖索的那个家伙。然后……大概只有既找对路数又钱财通了,比如猿猱府有人愿意替你付钱。这可不是小暑钱可以解决的事情,而且还要坏规矩,担风险,加上被倒悬山记下一笔账。”
陈平安默不作声。
汉子笑道:“劝你别动歪脑筋,那些有资格去往剑气长城的商贸队伍,哪怕收了你的钱,嘴上答应帮着传递消息,事实上也绝对不会办事,只会让你的仙钱打水漂。老龙城桂花岛那边,是牌面不够大,没人有资格去剑气长城,何况桂花岛也承受不起这个后果,会死很多人不说,估计连整座桂花岛都要被倒悬山击沉。”
陈平安笑道:“既然我到了倒悬山,就绝对没有去不了剑气长城的道理。”
抱剑汉子笑道:“哟呵,不愧是四境练气士,口气不小啊。”
陈平安笑呵呵道:“也是七境武夫,前辈就当我是七境、四境相加,可以按照十一境算。”
汉子啧啧道:“别的不说,只说这脸皮,比起当年那寒酸少年,是真厚了不少。怎么,这些年游历,坑骗了不少姑娘吧?”
陈平安黑着脸道:“前辈这话真不能乱说!”
汉子嘿嘿笑道:“有没有这档子事,自个儿心里有数。”
陈平安手腕一拧,取出一壶仙家酒酿,抱剑汉子见势刚要嘴上弥补一二,或是干脆来个硬抢,不承想那贼精的年轻人,面带微笑,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了酒壶。
抱剑汉子揉着下巴,道:“陈平安,这就很伤感情了啊。”
陈平安笑道:“那就劳烦前辈给句痛快话。”
汉子环顾四周,小声说道:“你先四处逛逛,我想想看,有没有法子。”
陈平安点点头,心领会,转身就走。
汉子急眼了,嚷嚷道:“你小子这是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好歹先丢一壶酒过来解解馋啊。”
陈平安背对抱剑汉子,挥手告别。
陈平安去了一趟灵芝斋,当年一眼相中的素白玉牌,依旧没有被人买走。玉牌并无任何铭文篆字,只是因为材质本身太过珍稀,才标出了一个天价,灵芝斋一律不还价。陈平安笑容灿烂,二话不说便掏出二十枚谷雨钱,小心翼翼收起玉牌,离开了灵芝斋。他仰头望向天空,大日当空,暂时无法去往剑气长城的沮丧心情,好转了几分。
陈平安随后去了一趟敬剑阁,就像第一次游览此地的外乡人,脚步缓慢,一一细看,最后只在两幅挂像前,驻足稍久,然后色如常,默默走开。
回到了鹳雀客栈,陈平安取出那块灵芝斋玉牌,又取出一块先前拿来练手的普通玉牌,对照着后者的刻字,深呼吸一口气,开始屏气凝,以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在那块价值二十枚谷雨钱的素白玉牌上,轻轻刻字。
夜深人静时分。
陈平安对着那块正反面都已经刻上文字的玉牌,吹了口气,然后以手掌轻轻擦拭,缓缓收入袖中。
陈平安离开客栈,去找那位抱剑汉子。
汉子站在石柱旁,抱剑而立,笑问道:“又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个?”
陈平安没有多余的言语,抛出咫尺物当中早就准备妥当的八壶桂花酿,一一落在石柱上,整齐排列,都是先前范二登船赠送之物。
汉子有些色尴尬,道:“好消息就是,我打算送你去往剑气长城。坏消息呢,就有点难以启齿了,我这人脸皮薄。”
陈平安笑道:“只要不耽误我去往剑气长城,前辈只管开口!”
汉子点点头,瞬间来到陈平安身侧,一把拽住后者肩膀,往大门那边丢去,然后哈哈笑道:“坏消息就是你小子白送我这么些好酒。你是不是傻,都到了倒悬山,真会被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规矩挡在门外?逗你玩呢,你小子再不来,我都要去客栈求着你赶紧滚蛋了……”
陈平安身形飘转,面朝大门之外的抱剑汉子,嘴唇微动,然后身形没入镜面,一闪而逝。
汉子伸手抓住一壶酒,畅饮了一大口,微笑道:“你大爷还是你大爷嘛。”
剑气长城一座大门旁边。
一位师刀房年迈女冠睁开眼睛,笑道:“不是剑修,却背着这么一把好剑,是中土洲那几家豪阀的子弟?嗯,境界不高,不愧是大门大户里走出来的年轻后生,底子真是不错,浩然天下的寻常地仙修士,都不像你这般稳当落地,以前来过这边?”
陈平安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反问道:“前辈可是柳伯的恩师?”
那女冠点点头,道:“你认得我那个失心疯跑去嫁人的弟子?”然后年迈女冠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宝瓶洲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吧?”
陈平安疑惑道:“前辈知道我?”
她笑容颇堪玩味:“这话问得多余了。”
大门另外一侧的抱剑汉子,冷哼一声,道:“连剑修都不是,这般岁数,还是个下五境修士。我看柳伯的失心疯,远远不如宁丫头的失心疯。”
陈平安置若罔闻,始终面带微笑。
别的事情,陈平安当然会诚心诚意,敬重这些各有故事的前辈。
可是在某件事情上,他娘的你们算老几。
城池之内。
一条大街上,陈平安来到一座大宅门口,轻轻敲门。
他故意不去看墙头上趴着的一排脑袋。其实都算是熟人,只不过当年都没怎么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