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祐笑了笑,说道:“你小子大概只听说大篆王朝京城那边的异象,什么玉玺江一条大蛟,摆出了水淹京城、妄图打造龙宫的失心疯架势。不过我很清楚,这就是嵇岳在以阳谋逼我现身,我去便是。事实上,他不找我顾祐,我也会找他嵇岳。呵呵,一个早年差点与我换命的山上剑修,很厉害吗?”
顾祐停顿片刻,自顾自道:“当然是厉害的。所以当年我才会伤及体魄根本,躲了这么些年,说到底,还是自身拳法不够高,止境三重境界,气盛,归真,到。我在十境之下,每一步走得都不算差,可跻身止境之后,终究是没能忍住,太过希冀着争先进入那个传说中的境界,哪怕当时自己不觉得心境有纰漏,可事实上依旧是为了求快而练拳,以至于差了许多意思。小子,你要切记,跟曹慈这种同龄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是一件既让人绝望也很正常的事情,但其实又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机会的话,便可以相互砥砺。当然前提是别被他三两拳打死,或是打碎了信心,习武之人,心气一坠,万事皆休,这一点,牢牢记住了。”
陈平安点头道:“会的。”
顾祐看似随口问道:“既然怕死,为何学拳?”
这是一个很怪的问题。怕死才学拳,好像才是道理。
陈平安回答道:“不是真的怕死,是不能死,才怕死,好像一样,其实不同。”
顾祐沉默片刻:“大有道理。”
事实上,这是顾祐觉得最怪不解的地方。
陈平安自知必死之时,尤其是当他可以说“已死”之际,反而是拳意最鼎盛之时。这就不是一般的“怕死”了。所以顾祐可以无比确定,一旦陈平安死了,自己若是对他的魂魄听之任之,那么天地间就会立即多出一个极其强大的阴灵鬼物,非但不会被罡风吹得灰飞烟灭,反而等同于死中求活。贪生怕死到了这种夸张地步,陈平安这得怀揣着多大的执念?
不过这些言语,多说无益。
他此次露面,就是要陈平安这个曾经走过洒扫山庄所在小镇的年轻武夫真正经历生死。唯有如此,才可使得陈平安近乎瓶颈的拳意更加纯粹。
顾祐语重心长说道:“到了北边,你要小心些。就算不提北方那个老怪物,还有一个山巅境武夫,都不算什么好人,他们都是杀人随心。你偏偏是外乡人,而且死了还会将一身武运留在北俱芦洲,他们想要杀你,就是几拳的事情。你要么临时抱佛脚,学一门上乘的山上逃遁术法,要么就不要轻易泄露真实的武夫境界。没法子,人好人坏,都不耽误修行登顶,武夫是如此,修道之人更是如此。一个追求拳意的纯粹,一个道心求真,规矩的束缚,自然还是有的,但是每一个走到高位的修行之人,哪有蠢人,都是擅长避开规矩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我会小心再小心的。”
顾祐停下脚步,望向远方:“很高兴,撼山拳能够被你学去,并且有望发扬光大。说实话,哪怕我是撰写拳谱之人,也要说一句,这部拳谱,真不咋的,撑死了也就有那么点意思。”
陈平安沉声道:“顾老前辈,我真心觉得撼山拳,意思极大!”
哪怕当年在落魄山二楼,面对崔诚,陈平安对于这部相依为命的拳谱,始终十分推崇。
顾祐转过头,笑道:“哪怕你说这种好听的话,也没仙家法宝赠送给你,毕竟我只是一介武夫。”
这位止境武夫,眼光何等老辣,一个被崔诚传授拳法的年轻人,若非对《撼山谱》真心认可推崇,岂会一直远游到了北俱芦洲,依旧走桩不停?
所以别人不知死活当面说一些溜须拍马的言语,不过是弄巧成拙,相当于求他顾祐出拳而已。恐怕天地间,也就只有眼前这个来自宝瓶洲的外乡年轻人来说这些话,才是唯一合理的。
好话憋在心里,也不坏,说出口,自然更好。
陈平安苦笑道:“三拳足矣,再多也扛不住。”
顾祐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顾祐的九境三拳,分量当然还是可以的。”
顾祐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个撼山拳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原来走桩、立桩和睡桩可以三桩合一而练。”
陈平安无言以对。
顾祐思量片刻:“其实还可以加上天地桩。”
陈平安无奈道:“以头点地而走?”
顾祐见陈平安似乎当真在思量此举的可行性,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头,大笑道:“你小子练拳别练傻了,我辈武夫行走江湖,要点脸行不行?就你这练拳法子,姑娘见着一个,吓跑一个,这可不行。练习撼山拳之人,岂可没有那江湖美人仰慕万分!”
顾祐说完这些,双手负后,仰头望去,似乎有些缅怀色。
大概每一个行走江湖之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和惦念。
陈平安被顾祐一巴掌打得肩头一歪,差点跌倒在地。等他站直身体,身着一袭青衫长褂的顾祐已经无声无息拔地而起,飘然远去。
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他知道,顾祐此行,是慷慨赴死。但是也许,猿啼山也不会再有一位剑仙嵇岳了。这就是人生。
陈平安取出竹箱搁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边,再拿出养剑葫,慢慢喝着酒。
他没有着急赶路,想稍稍恢复几分实力再说。
三拳下去,一月之内能够恢复到六境之初的修为,就算万幸了。
反正一时半会儿不会动身,陈平安干脆就想些事情。
关于纯粹武夫,崔前辈曾经提及过一个笼统说法:七境、八境死家乡,山巅境死本国,止境死本洲。
修行路上,唯精唯诚。就像顾祐所说,许多分心,自己只会浑然不觉。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想到最后,陈平安捧着养剑葫,怔怔出。
活着,想要去的远方,还在远方等待自己,真好。只不过有些远方的有些人,来年见到自己后,估计不会太高兴就是了。
近一些的,杏花巷马家,大骊太后;远一些的,正阳山搬山猿,清风城许氏。
还有一些需要再看一看的,更有一些隐藏在重重幕后的。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个一座座。
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喜欢在小本上记账,其实是随她这个师父。只不过一个用笔纸去记,一个只用心记。
再广袤的平原,总会遇到山,顾祐就落在一座山头之上。
六个面覆雪白面具的黑袍人,只留下一人站在原地,其余五人都快速散落四方,远远离开。所幸脚穿布鞋、身穿青衫长褂的顾祐,似乎没有追杀的意图。
留在原地的割鹿山修士躬身抱拳道:“拜见顾前辈。”
顾祐问道:“这么大排场,是为杀人?别说是一个即将破境的六境武夫,就是远游境武夫,也不够你们杀的。割鹿山什么时候也不守规矩了?还是说,其实你们一直不守规矩,只不过做事情比较干净?”
与顾祐对峙之人,是这拨割鹿山刺客的首领,虽是元婴修士,可面对这位青衫老者,那张面具四周仍是渗出细密汗水。
很简单,昔年大篆王朝的护国武夫顾祐最重规矩。再就是只要他选择出拳杀人,必然挖地三尺,斩草除根。一旦割鹿山惹火了顾祐,那就不是山头这边死六个人这么简单了。
这个割鹿山刺客摇头道:“割鹿山的规矩,自祖师开山以来,就不曾破例……”
下一刻,顾祐一手负后,一手掐住那元婴修士的脖子,瞬间提起。顾祐也不抬头,只是平视远方:“先动者,先死。”距离山头颇远的其余五人,顿时噤若寒蝉,纹丝不动。
顾祐缓缓说道:“若是我出拳之前,你们围剿此人,也就罢了,割鹿山的规矩值几个破钱?但是在我顾祐出拳之后,你们没有赶紧滚蛋,还有胆心存捡漏的心思,这就是当我傻了。好不容易活到了元婴境,怎么就不珍惜一二?”
顾祐皱了皱眉头,只是拎起那个没有半点还手念头的可怜元婴,却没有立即痛下杀手,似乎这位沉寂多年的止境武夫,在犹豫要不要留下一个活口,给割鹿山通风报信,若是要留,到底留哪个比较合适。顾祐毫不掩饰自己的一身杀机,杀机浓重如实质,罡气流溢,方圆十丈之内,草木泥土皆齑粉,尘土飞扬。
顾祐手中那个元婴修士身上的法袍传出一阵阵细密的撕裂声响。
顾祐随手一弹指,一缕罡气洞穿额头处,一名纯粹武夫出身的割鹿山刺客当场毙命。金身境武夫,就这么死了。
顾祐淡然道:“心动也是动。动静之大,在老夫耳中,响如擂鼓,有点吵人。”
那个元婴修士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只好以心湖涟漪言语道:“顾前辈,你一旦杀了我们六人,任你拳法如,护得住那年轻人一时,也护不住他一世。我割鹿山并无固定山头,各方修士漂泊不定,顾前辈当然可以4意追杀,谁也拦不住前辈出拳,被前辈遇上一个,当然就会死一个,可是在这期间,只要那个年轻人不跟在前辈身边,哪怕只有几天工夫,他就一定会死!我可以保证!”
顾祐问道:“一座过街老鼠似的割鹿山,就可以威胁老夫了?谁给你的胆子?猿啼山嵇岳?”
元婴修士苦笑道:“顾前辈,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顾祐思量片刻:“很简单,我放出话去,答应与嵇岳在砥砺山一战,在这之前,他嵇岳必须杀绝割鹿山,给他一年期限好了。嵇岳在猿啼山的那帮徒子徒孙,一定会很高兴,可以跟你们玩猫抓耗子的游戏。”
元婴修士脸色微变:“顾前辈,我们此次会聚在一起,当真没有坏规矩。先前那次刺杀无果,就已经事了,这是割鹿山雷打不动的规矩。至于我们到底为何而来,恕我无法泄密,这更是割鹿山的规矩,还望前辈理解。”
顾祐问了一个问题:“我若是半路上遇到你们,会不会一拳打死你?”
元婴修士不知这位十境武夫为何有此问,只得老老实实回答道:“当然不会。”
顾祐又问道:“你现在跟我口口声声说什么割鹿山的规矩,希望我遵守,那么我的规矩,你们为何不放在眼中?对方是一个我出拳而没杀的人,你们又明知我的身份,你们连隐忍几天都不乐意?难道说一定要我站在这里,跟你们说出口的规矩,才是你们可以懂的规矩?”
顾祐笑了笑:“了怪了,什么时候老子的规矩,是你们这帮崽子不讲规矩的底气了?”
言语之际,那个元婴修士的头颅被直接拧断,随意滚落在地。
同时顾祐负后之手一拳递出,打得金丹与元婴一同炸碎,再无半点生还机会。
一个元婴修士的金丹及元婴齐齐粉碎后的激荡气机,声势之大,原本足可媲美一道陆地龙卷,但是被顾祐随手便拍散了。
顾祐一跺脚,一个展开土遁之术的割鹿山修士,瞬间被罡气震死,地底下传来一阵沉闷声响,便再无动静。
还剩下三个割鹿山刺客,依旧散落远处,却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顾祐双手负后,转头望向一个方向,叹了口气。那小子不是受了重伤吗,怎的还有这么敏锐的直觉。撼山拳也教这个?我这个撰写拳谱的,怎么都不晓得?
不过也对。那小子的直觉,或者说拳意,相当不错。
例如先前生死一线之间,被他故意以拳意死死盯住,境界悬殊的陈平安如果敢拳意松懈,稍稍心有杂念,转去抖搂一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也就是他顾祐临时加重一拳的事情,然后就再无然后了。虽说不会死,无非是莫名其妙挨了九境一拳,倒地不起,但注定毫无收获。
境界差不多的捉对厮杀,只需要相差一线,就是生死之别。
一袭青衫长掠而来,到了山头这边,弯下腰去,大口喘气,双手扶膝,当他停步,鲜血滴落满地。
顾祐微笑道:“真是个不知道疼的主。”
陈平安直起腰,脸色惨白,脸上夹杂着血污,他很快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脸:“前辈这是?”
顾祐说道:“还好意思问我?”
陈平安无奈道:“这拨割鹿山刺客,我早有察觉,其实已经飞剑传信给一个朋友了,再拖几天,就可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顾祐问道:“什么朋友,山上的?真能够不怕割鹿山这拨最喜欢黏人的蚊蝇?”
陈平安笑道:“反正是一个好朋友,耐心比我还要好,最不怕这些货色。麻烦他,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顾祐点了点头,说道:“这次我是真要走了,剩下三个,留给你喂拳?”
陈平安苦笑道:“顾前辈,真不成。”
顾祐笑问道:“那怎么说?”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那就容晚辈向前辈学一学天底下最正宗的撼山拳!”
割鹿山刺客,死都不会开口泄露机密,这一点,陈平安领教过。
顾祐沉声道:“坐着学拳?还不起身!”
陈平安摇摇坠坠站起身,虽然身形不稳,但是拳意却极其端正,一如读书识字之后的抄书写字。
顾祐双膝微曲,手腕一拧,手掌握拳,缓缓递出向前,一手握拳,却是往回缩:“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对敌,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战三教祖师,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犹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术法通天,山岳压我顶,我撼山拳,开山便是!我顾祐七境之时,就有此悟,才能够写出这部拳谱的序言,你陈平安若想将来比我走到更高处,就当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头!”
三个割鹿山刺客已经开始疯狂逃命,有人御风远游,有人贴地飞奔,有人祭出通,化作青烟飘散。
顾祐一脚踏出,随后六步走桩瞬间走完,一拳递出。再换走桩,向别处递出一拳,又换走桩,依旧是一拳朝天而去。
陈平安死死瞪大眼睛,追随着顾祐的身形。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撼山拳。
不单单是顾祐以十境武夫的修为递出三拳而已,而是撼山拳的拳意,原来可以如此……壮观!
至于拳罡落在何处,结果如何,陈平安根本不用也不会去看。
顾祐收拳站定,问道:“如何?”
陈平安缓缓说道:“仿佛观拳如练剑。”
顾祐嗤笑道:“练剑?练出个剑仙又如何,我此行大篆京城,杀的就是一个剑仙。”
陈平安挠挠头,说道:“有人说过,练拳即练剑。”
顾祐点头道:“也有道理,反过来说,依然是一样。死万千拳法,活出一种拳意,才是真正的练拳。”
陈平安眼明亮:“对!”
顾祐突然说道:“崔诚拳法高低不好说,喂拳实在一般,若是换成我顾祐,保证你陈平安境境最强!”
陈平安哑口无言。他嘴唇微动,但是有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顾祐摇摇头,示意陈平安无须多说。
陈平安最后唯有双手抱拳相送,顾祐亦是双手抱拳告别。无关境界,无关年龄。
世间撼山拳,先有顾祐,后有陈平安。
陈平安在山头那边待了两天,一天到晚,只是踉跄练习走桩。
这天拂晓时分,有一个青衫儒士模样的年轻男子御风而来,发现平原上那条沟壑后,便骤然悬停,然后很快就看到了山顶那边的陈平安。刘景龙飘落在地,风尘仆仆,能够让一位元婴瓶颈的剑修如此狼狈,一定是赶路很匆忙。
只是从御风到落地,刘景龙始终无声无息,直到他轻轻振衣,符箓灵光散尽,这才现出身形。
陈平安微微一笑,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悄然松懈几分。只要刘景龙出现了,偷懒无妨。
披麻宗竺泉赠送的剑匣中藏有两把传信飞剑,先前在龙头渡离别之前,陈平安赠送给刘景龙一把,方便两人相互联系,只不过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天晓得那拨割鹿山刺客为何连金字招牌都舍得砸烂,就为了针对他一个外乡人。
陈平安和刘景龙无非是交换了一把传信飞剑。而刘景龙的回信很简单,简明扼要得不像话:“稍等,别死。”
这会儿刘景龙环顾四周,仔细凝视一番后,问道:“怎么回事?还是两拨人?”
陈平安坐在竹箱上,取出养剑葫,晃了晃。
刘景龙一阵头大,赶紧说道:“免了。”
陈平安如今身上穿着那件“路边捡来”的百睛饕餮法袍,灌了一口酒,说道:“其中一个老前辈,我不好说姓名。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一件事,关于北俱芦洲东南方的蚍蜉搬山?”
刘景龙点点头。
陈平安笑道:“这个前辈,就是我所学拳谱的撰写之人。老前辈找到我后,打赏了我三拳,我没死,他还帮我解决了六个割鹿山刺客。”
刘景龙问道:“是他?”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那便是了。
刘景龙便不再多问。
第二拨割鹿山刺客,未能在山头附近留下太多痕迹,却明摆着是不惜坏了规矩也要出手的,这意味着对方已经将陈平安当作一个元婴修士,甚至是强势元婴来看待,唯有如此,才能够不出现半点意外,还不留半点痕迹。那么能够在陈平安挨了三拳受了如此重伤之后,以一己之力随手斩杀六个割鹿山修士的纯粹武夫,至少也该是一位山巅境武夫。
哪怕是从五陵国算起,再从绿莺国一路逆流远游,直到这芙蕖国,都不拥有任何一位九境武夫,大篆京城倒是有一位女子大宗师,可惜必须与那条玉玺江恶蛟对峙厮杀,再联系陈平安所谓的蚍蜉一说,以及一些北俱芦洲东南部的早先传闻,那么到底是谁,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了。很好猜,顾祐无疑。
止境武夫顾祐,这一生都不曾正式收取弟子,大篆京城那位女子宗师,都只能算半个,顾祐对于传授拳法一事,极其古怪,众说纷纭。唯一一个还算靠谱的说法,是传闻顾祐曾经亲口说,我之拳法,谁都能学,谁都学不成。
刘景龙思量片刻:“近期你是相对安稳的,那位前辈既然出拳,就几乎不会泄露任何消息出去,这意味着割鹿山近期还在等待结果,更不可能再抽调出一拨刺客来针对你,所以你继续远游便是。我替你去找一趟割鹿山的开山祖师,争取收拾掉这个烂摊子。但是事先说好,割鹿山那边,我有一定把握让他们收手,可是出钱让割鹿山破坏规矩也要找你的幕后主使,还需要你自己多加小心。”
陈平安双手抱胸,说道:“行走江湖,我比你有经验。”
刘景龙问道:“打算在这边再待几天?”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还需要三天,等到体魄恢复一些再赶路。”
刘景龙一步跨出,来到山脚,然后沿着山脚开始画符,一手负后,一手指点。每画成一符便掠出十数丈,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凝滞。别忘了,刘景龙的符箓之道,能够让云霄宫杨凝真都望尘莫及,要知道崇玄署云霄宫,可是北俱芦洲符箓派的祖庭之一。
约莫一炷香后,刘景龙返回山顶:“可以抵御一般元婴修士的三次攻势,前提条件,不是剑修,没有半仙兵。”
陈平安竖起大拇指:“不过是看我画了一墙雪泥符,这就学去七八成功力了,不愧是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如此年轻有为!”
刘景龙懒得搭理陈平安,准备走了。
早走一分,早点找到割鹿山的话事人,这家伙就多安稳一分。至于找到了割鹿山的人,当然是要讲道理了。
不过这会儿刘景龙瞥了眼陈平安,法袍之外的肌肤,多是皮开肉绽,还有几处白骨裸露,便皱眉问道:“你这家伙就从来不知道疼?”
陈平安呵呵一笑:“我辈武夫,些许伤势……”
刘景龙突然出现在陈平安身边,一把按住他肩头,陈平安顿时脸庞扭曲起来,肩头一矮,躲过刘景龙:“干吗呢!”
刘景龙这才笑道:“还好,总算还是个人。”
刘景龙环顾四周,抬手一抓,数道金光掠入袖中,应该都是他的独门符箓,确定四周是否有隐藏杀机。
陈平安笑问道:“真不喝点再走?”
刘景龙气笑道:“喝喝喝,给人揍得少掉几斤血,就靠喝酒找补回来?你们纯粹武夫就这么个豪迈法子?”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实不相瞒,挨了那位前辈三拳过后,我如今境界暴涨,这就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再不抓紧破境,以后都没脸见我。”
刘景龙问道:“你这是金身境了,还是远游境了?”
陈平安笑道:“跟你聊天挺没劲。”
刘景龙二话不说,直接御风远游离去,身形缥缈如烟,瞬间消逝不见。绝对是上乘符箓傍身的缘故。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莫过于此。
陈平安没有任何愧疚,甚至都不用道谢。
道理更简单。以后刘景龙喊他陈平安帮忙,一样如此。不过陈平安还是希望这样的机会,不要有。即便有,也要晚一些,等他的剑术更高,出剑更快,当然还有拳头更硬。越晚越好。
因为天底下最经得起推敲的两个字,就是他的名字——平安。
修养一事,尤其是肉身体魄的痊愈,急不来,所以刘景龙远去后,陈平安闲来无事,犹豫了一下,见反正四下无人,就开始头脚颠倒,以脑袋撑地,尝试着将天地桩和其余三桩融合在一起。以头点地,“缓缓而走”。
半炷香后,陈平安一掌拍地,飘然旋转,重新站定,拍了拍脑袋上的泥土尘屑,感觉不太好。结果陈平安看到竹箱那边站着去而复还的刘景龙。
陈平安道:“跟个鬼似的,大白天吓唬人?”
刘景龙好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继续拍着脑袋,郑重其事道:“练习走桩啊,独门秘术,你要不要学?一般人想学,我都不教他。”
刘景龙抖了抖袖子,将两壶从骸骨滩那边买来的仙家酒酿,放在竹箱上:“那你继续。”
刘景龙再次化虹升空,然后身形再次蓦然消散无踪。
陈平安坐在竹箱上,拎起那壶酒,是货真价实的仙家酒水,不是市井坊间的糯米酒酿。这家伙好像比自己要厚道一些。
正阳山举办了一场盛宴,庆贺山上剑仙之一的陶家老祖嫡孙女陶紫跻身洞府境。
洞府境是一道大门槛。跻身了洞府境,就是中五境仙了。
除了各方势力前来道贺的众多拜山礼,正阳山自己这边当然贺礼更重,直接赠送了陶紫一座从外地搬迁而来的山峰,作为她的私人花园。这不算开峰,毕竟陶紫尚未结成金丹,只是她诞生之时就已拥有一座山峰,后来苏稼离开正阳山,苏稼的那座山峰也拨给了她,现在陶紫一人就手握三座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可谓嫁妆丰厚,将来谁若是能够与她结为山上道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天大福气。而那座被正阳山祖师堂当作贺礼的山峰,是一个小国旧山岳!
有小国负隅顽抗,被大骊铁骑彻底踏平,山岳正金身在战事中崩毁,山岳就成了彻彻底底的无主之地,正阳山便将山上修士的战功跟大骊朝廷折算一些,买下了这个小国的北岳山头,然后交由那头正阳山护法老猿,老猿运转本命通,切断山根之后,背负山岳巨峰而走。由于这个小国的北岳并不算太过巍峨,搬山老猿只需要现出身高十数丈而已的并不完整的真身,如青壮男子背巨石般,登上自家渡船,带回正阳山,落地生根,便可以山水牵连。
陶紫从小便是正阳山那些老剑仙的开心果,除了她身份尊贵之外,自身资质极好,也是关键。陶紫是正阳山五百年来的一个异类,资质好的同时,根骨、天赋、性情、机缘,方方面面都四平八稳,这意味着陶紫的进阶速度虽不会太快,但是瓶颈会很小,跻身金丹境毫无悬念,未来成为一位高入云海的元婴修士机会极大。
对于致力于开宗立派的仙家洞府而言,风雪庙魏晋这般惊才绝艳的大天才,当然人人艳羡,可陶紫这种修道坯子,也很重要,甚至某种程度上说,一个不急不缓走到山顶的元婴,比起那些年少成名的天之骄子,其实要更加稳妥,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过贺礼当中,有一份最为令人瞩目。哪怕送礼之人没有露面,但是整座正阳山陶家老祖之外的山峰,都觉得与有荣焉。因为那份贺礼,来自老龙城藩王府邸,送礼之人正是大骊宋氏的一字并肩王宋睦。
此前,有小道消息说陶紫年少时走过一趟骊珠洞天,在那个时候就结识了当时身份还未显露的皇子宋睦。
新山头之上,北岳祠庙破败不堪,还需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财力去修缮。
宴席渐渐散去,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祠庙大门外,腰间系挂着一只光泽晶莹的翠绿小葫芦,正是她的搬柴哥哥当年赠送给她的小礼物。事实上,当初谁都没有意识到这只翠绿葫芦,竟然会是一件价值连城的极好法宝,还是陶家老祖亲自找高人鉴定后,才确定了它的珍稀。
少女陶紫身边站着那个身材魁梧的正阳山护法老猿。
陶紫从恢弘祠庙那边收回视线,转头笑问道:“白猿爷爷,苏姐姐就真的没机会返回正阳山了吗?”
老猿摇头道:“已是个废物,留在正阳山,徒惹笑话。”
陶紫哀怨道:“风雷园那个年轻园主也真是的,早不闭关晚不闭关,偏偏在这个关头躲起来不见人,真是鸡贼。”
老猿咧咧嘴:“李抟景一死,风雷园就垮了大半,新任园主黄河天资再好,亦是独木难支,至于那个刘灞桥,为情所困的孬种,别看现在还算风光,破境不慢,事实上越到后期,越是大道渺茫。黄河出关之时,我们正阳山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前去问剑,到时候就是风雷园除名之日。”
老猿望向那座祖师堂所在的祖脉本山正阳山。
老猿笑道:“我们正阳山不同,条条剑道登顶,一旦再在人间多聚拢些大势,不但可以一举跻身宗字头仙家,说不定还不止一位上五境剑仙!那会儿,一洲剑修,都要对我们顶礼膜拜。强者强运,此后百年千年,正阳山只会更加蒸蒸日上。比那趋于腐朽的风雪庙、真武山,注定大道更高。”
陶紫叹了口气:“白猿爷爷,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太感兴趣。”
老猿突然说道:“清风城许氏的人来了。”
陶紫翻了个白眼:“那个烦人精。”
老猿笑了笑。
清风城许氏家主在得了那件瘊子甲后,大4清洗许家内部的旁支势力,很快就清理干净了内部隐患,除了当年搬出那座朱砂山之外,在大骊朝廷那边落了下乘,印象不佳,再无昏招。加上后来清风城许氏将嫡女嫁给袁氏庶子,亡羊补牢,攀附了一个位高权重的上柱国姓氏,如今也算山上扶龙脉的一股中坚势力,不过仍是要比正阳山逊色一筹。近几年来,清风城那个心机深沉的狐媚妇人一直旁敲侧击,希望她的嫡子能够和陶紫结为仙道侣,只是陶家老祖至今还没有松口。事实上,一旦陶家与清风城联姻,对于整座正阳山来说,都是一桩不小的好事,两家可以相互锦上添花。
一个气态雍容的宫装妇人与一个身穿朱红大袍子的俊美少年联袂御风而来。
陶紫笑容灿烂,行礼道:“见过夫人。”
那少年则对搬山老猿行礼道:“拜见猿爷爷。”
老猿只是点了点头,就算是回复了少年。
妇人则动作轻柔,伸手抓起陶紫的手,色亲昵,微笑道:“这才几年没见,我家陶丫头便出落得这般水灵了。”
一番客套寒暄过后,妇人和老猿这两个长辈很有默契地走向那座旧山岳祠庙,让少年少女独处。
祠庙外边,陶紫一瞪眼,伸手道:“烦人精,你的那份礼物呢?”
一袭朱红袍子的俊美少年伸手握拳,然后骤然松开,空无一物,轻轻拍在陶紫手心:“收好。”
陶紫皱眉。少年举起双手,嬉皮笑脸道:“别急,我们清风城那边的狐国,近期会有惊喜,我只能等着,晚一些再补上礼物。”
陶紫冷哼一声。
两人走在这座别国旧山岳的山巅白玉广场上,沿着栏杆缓缓散步,正阳山的群峰风貌,想来是宝瓶洲一处久负盛名的形胜美景。
少年瞥了眼陶紫腰间那只翠绿葫芦:“你那搬柴哥哥怎的也不来道贺?”
陶紫冷笑道:“以为是你这种游手好闲的人?他如今可是大骊藩王,半洲江山之主。”
少年笑道:“这种话可别乱说。”
陶紫嗤笑道:“我站在这里乱说的后果,跟你听到了之后去乱说的后果,哪个更大?”
少年无可奈何,这臭屁丫头说的都是大实话。
他趴在栏杆上:“马苦玄真厉害,那支海潮铁骑已经彻底没了。听说当年惹恼马苦玄的那个女子,跟她爷爷一起跪地磕头求饶,都没能让马苦玄改变主意。”
陶紫哦了一声:“就是骊珠洞天杏花巷那个?去了真武山之后,破境就跟疯了一样。这种人,别搭理他就行了。”
少年沉默片刻,脸色阴沉,因为他想起了某个当年第一眼看到就最不喜欢的人。
不过让他心情略好的是,他不喜欢那个泥腿子贱种,只是个人私仇,而身边的陶紫和整个正阳山,与那个家伙,是仙难解的死结,板上钉钉的死仇。更好玩的,还是那个家伙不知道怎的,几年一个花样,长生桥都断了的废物,竟然转去学武,喜欢往外跑,常年不在自家享福,如今不但有了家业,还极大,拥有落魄山在内那么多座山头。其中自家的朱砂山,就为此人做了嫁衣裳,还白白搭上了现成的山上府邸。一想到这个,他的心情就又变得极差。
可惜龙泉郡那边,消息封禁得厉害,又有圣人阮邛坐镇,清风城许氏不敢擅自打探消息,许多云遮雾绕的碎片内幕,还是通过他姐姐所嫁的袁氏家族,一点一点传回娘家的,用处并不大。
只要那个人不死,就是他这个清风城未来城主心头的一根刺。当然更是正阳山的一个眼中钉,很扎眼睛的。
相信如今最让正阳山忌惮的事情,还不是那个年轻人自身家底如何,而是害怕那个贱种当真攀附上龙泉剑宗,尤其是一旦与那个青衣马尾辫的女子,真有了拎不清的关系,就会很麻烦。毕竟那是阮邛独女。
龙泉郡是大骊朝廷与山上山下心照不宣的一处禁地,无人胆敢擅自探究,就因为圣人阮邛是大骊当之无愧的首席供奉。大骊宋氏两代皇帝,对这位风雪庙出身的铸剑师,都诚心诚意奉为座上宾。
少年回望一眼,旧山岳祠庙遗址当中,妇人与老猿聊过了一些宝瓶洲形势,然后转入正题,轻声道:“那个刘羡阳,一旦从醇儒陈氏返回龙泉剑宗,就会是天大的麻烦。”
老猿讥笑道:“比起我们正阳山,你们许家这点未来的小麻烦算什么。”
妇人愁眉不展:“山上修行,二三十年光阴,弹指工夫,我们清风城与你们正阳山,都志在宗字头,无远虑便有近忧。尤其是那个姓陈的,必须要死。”
老猿淡然道:“别给我找到机会,不然一拳下去,就天地清明了。”
妇人恼火道:“有这么简单?!”
老猿反问道:“我不去找他的麻烦,那小子就该烧高香了,难不成他还敢来正阳山寻仇?”
妇人哀叹一声,她其实也清楚,哪怕是刘羡阳进了龙泉剑宗,成为阮邛的嫡传弟子,也折腾不起太大的浪花,至于那个泥瓶巷泥腿子陈平安,哪怕如今积攒下了一份深浅暂时不知的不俗家业,可面对靠山是大骊朝廷的正阳山,依旧是蚍蜉撼树,哪怕撇开大骊不说,也不提正阳山那几位剑修老祖,只说身边这头搬山猿,又岂是一座落魄山一个年轻武夫可以抗衡的?
可不知为何,妇人这些年总是有些心不宁。
老猿扯了扯嘴角,满脸讥讽:“夫人,你觉得风雪庙剑仙魏晋,如何?”
妇人虽然不知这头老畜生为何有此问,仍是回答道:“是李抟景之后、马苦玄之前的一洲天才第一人。”
老猿说道:“那么魏晋若是问剑我们正阳山,敢不敢?能不能一剑下去让我们正阳山俯首低头?”
妇人笑了:“自然是敢的,却也不能。”
老猿最后说道:“一个泥瓶巷出身的贱种,长生桥都断了的蝼蚁,我就算借给他胆子,他敢来正阳山吗?!”
“这么说可能不太中听。”妇人停顿片刻,缓缓说道,“我觉得那个人,敢来。”
这头搬山猿爽朗大笑,点点头:“倒也是,当年就敢与我捉对厮杀,胆子是真不小。不过如今可没有谁会护着他了,离开了龙泉郡,只要他敢来正阳山,我保管让他抬头看一眼正阳山祖师堂,就要死在山脚!”
远离宝瓶洲不知几万里之遥的那座北俱芦洲,被刘景龙画出一座符箓雷池的山头之上,穿着一袭黑色法袍的陈平安在山上逛荡了足足两天,要么走桩练拳,要么闲来无事,就跑去山脚边缘那里蹲着,欣赏刘景龙画符手法的精妙。
陈平安已经彻底打消了练习天地桩的念头。不是姿势太过丢人,实在是强行四桩合一,只会拳意相错,失去那点意思。
这段时日还是修行多于练拳,毕竟当下身子骨太过虚弱,太多走桩反而会伤及根本,实打实的山巅境三拳砸在身上,换成寻常六境武夫,早已死了三次,哪怕换成一般的远游境武夫,应该也死了。至于他陈平安,当然不是说就比八境武夫更加强势,事实上他已经等于死了一次。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蹲在竹箱旁边,又画了一些寻常的黄纸符箓。
陆陆续续地,他已经画了七八百张符箓了。当初隋景澄从第一拨割鹿山刺客尸体上搜寻来了阵法秘籍,其中就有三种威力不错的杀伐符箓,陈平安可以现学现用。一种天部霆司符,脱胎于万法之祖的旁门雷法符箓,当然不算正宗雷符,但是架不住陈平安符箓数量多啊;还有一种大江横流符,是水符;最后一种撮壤符,属于土符。
黄纸材质,并不昂贵,世俗可买的金粉丹泥,相较于需要消耗仙钱的仙家丹砂,其实也不算什么,何况陈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那边,还买了一堆瓶瓶罐罐的山上朱砂,别说一千张乱七八糟的符箓,就是再来一千张都足够。
陈平安将那一摞摞符箓分门别类,一一放在竹箱上边,都可以下一场符箓大雨了。
陈平安欣赏片刻,心满意足,重新收起,藏在袖中,沉甸甸的,大概这就是钱多压手的感觉了。
陈平安最后背靠竹箱,坐在地上,抓起一根草,掸去泥土,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然后双手抱住后脑勺。
天底下最快的,不是飞剑,而是念头。比如一下子就到了龙泉郡的泥瓶巷和落魄山,又一下子到了倒悬山的那级台阶上。
陈平安闭上眼睛,心沉浸,渐渐酣眠。不知过了多久,再一睁眼,便见光明。